歲末扔書
歲末扔書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95年《海南日報》,後收入隨筆集《性而上的迷失》。
出版印刷業發達的今天,每天有數以萬計的書刊嘩啦啦冒出來,一個人既沒有可能也毫無必要——遍讀。麵對茫茫書海,擇要而讀,擇優而讀,把有限的時間投於自己特定的求知方向,盡可能增加讀書成效,當然就成了一門學問。籠統地說“開卷有益”,如果導向一種見卷即開凡書皆讀的理解,必定誤人不淺。這種理解出自並不怎麽真正讀書的外行,大概也沒有什麽疑義。
在我看來,書至少可以分為四種:
一是可讀之書。這些書當然是指好書,是生活經驗的認真總結,勃發出思維和感覺的原創力,常常刷新了文化的紀錄乃至標示出一個時代的精神高峰。這些書別出心裁,獨辟生麵,決不會人雲亦雲;無論淺易還是艱深,都透出實踐的血質和生動性,不會用套話和廢話來躲躲閃閃,不會對讀者進行大言欺世的概念轟炸和術語傾銷。這些書在專業圈內外的各種讀者那裏,可根據不同的具體情況,作廣讀或選讀、急讀或緩讀的不同安排,但它們作為人類心智的燃點和光源,是每個人精神不可或缺的支撐。
二是可翻之書。翻也是一種讀法,隻是無須過於振作精神,殫思竭慮,有時候一目數行或者數十行亦無不可。一般來說,翻翻即可的書沒有多少重要的創識,但收羅和傳達了某些不妨了解一下的信息,稀釋於文,需要讀者快速濾選才有所獲。這些信息可使人博聞,增加一些認識世界感受人生的材料;或可使人娛心,做勞作之餘的消遣,起到類如跳舞、看雜技或者玩花弄草的作用。這些書在任何時代都產量極豐,充塞著書店的多數書架,是一些粗活和大路貨,是營養有限但也害不了命的口香零食。人們隻要沒有把零食誤當主糧,誤作治病的良藥,偶有閑時放開一下雜食的胃口,倒也沒有壞處。
三是可備之書。這類書不必讀甚至不必翻,買回家記下書名或要目以後便可束之高閣。倒不是為了偽作風雅,一心以豐富藏書作自己接待客人的背景。也不是說這些書沒有用處,恰恰相反,它們常常是一些頗為重要的工具書或參考資料,有較高的實用價值。之所以把它們列於眼下備而不讀甚至不翻的冷僻處,是因為它們一時還用不上,是晴天的雨傘,太平時期的防身格鬥術。將來能不能用,也不大說得準。在通常的情況下,它們不關乎當下的修身之本,隻關乎未來的謀生之用。它們的效益對社會來說確定無疑,對個別人來說則隻是可能。對它們給予收集和儲備,不失為一些有心人未雨綢繆的周到。
最後一種,是可扔之書。讀書人都需要正常的記憶力,但擅記憶的人一定會擅忘記,會讀書的人一定會扔書——把一些書扔進垃圾堆不過是下決心忘掉它們的物化行為而已。不用說,這些書隻是一些文化糟粕,一些醜陋心態和低智商的喋喋不休,即便閑置書架,也是一種戳眼的環境汙染,是浪費主人以後時光和精力的隱患。一個有限的腦容量殊可珍貴,應該好好規劃好好利用,不能讓烏七八糟的信息隨意侵入和竊據。古人說清心才能治學,虛懷才能求知。及時忘記應該忘記的東西,堅決清除某些無用和無益的偽知識,是心境得以“清”“虛”的必要條件,是保證思維和感覺能夠健康發育的空間開拓。
因為“文革”十年的耽擱,我讀書不多,算不上夠格的讀書人。自覺對優秀作品缺乏足夠的鑒賞力和理解力,如果說還有點出息,是自己總算還能辨出什麽書是必須丟掉的垃圾。一旦嗅出氣味不對,立刻掉頭就走。每到歲末,我總要借打掃衛生的機會,清理出一大堆屬於可扔的印刷品,包括某些學術騙子和商業炒家哄抬出來的名作,忙不迭地把它們趕出門去,讓我的房間潔淨明亮許多。我的經驗是,可扔可不扔的書,最好扔;可早扔也可遲扔的書,最好早扔。在一個知識爆炸的時代,我們的時間已經相對銳減,該讀的書都讀不過來,還有什麽閑工夫猶疑他顧?
從這個意義來說,出版印刷業日漸發達的年代,也是扔書的勇氣和能力更加顯得重要的年代。
199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