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作品主義
好作品主義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86年《小說選刊》雜誌,後收入隨筆集《麵對空闊而無限的世界》。
有人曾經問我:你寫的《歸去來》這些作品是現實主義還是現代主義?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回想起來,一個作品產生的過程是複雜的,想把每個環節、每種元素都剖析清楚並分類入檔,恐怕隻是徒勞。
小說的主人公原型我都非常熟悉,因為我曾經是他們的鄰居或親友。當我在稿紙前默默回想他們的音容笑貌,力圖用逼真的筆調把他們細細地刻畫出來,自覺是在規規矩矩地作現實主義的白描。但寫著寫著,情不自禁地給丙崽添了一個很大的肚臍眼,在幺姑的身後墊上一道長城,甚至寫出了“天人感應”式的地震,就似乎與其他什麽主義沾邊了。
我一心寫出人物的典型性,向字裏行間滲入我的思考——或是關於人類社會曆史的思考,或是關於個人生存狀態的思考。這樣做的時候,我覺得我隻是在做現實主義作家們都在做的事。但寫著寫著,我微弱而模糊的理性思路被某種氛圍所淹沒,被某種意象所擺脫,被某種突如其來的情緒所背叛。當一隻金色的大蝴蝶飄飄搖搖地飛來,當嘰嘰喳喳的鼠聲越來越洪大,當一角老鳳般的飛簷在我麵前靜靜地升起,我不能不使我的筆為之耽留。我感到自己正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迷失,乃至消失。於是我想起了卡夫卡的《鄉村醫生》,想起了艾略特的《荒原》,想起了蒙克的油畫《呐喊》等等這些現代派味道很足的作品。
我就是這樣糊糊塗塗寫下去。我相信一個人的創作受很多偶然因素的影響。前不久看過的某一張報紙,動筆前與某位客人的交談,牆上的某一幅畫,窗外的某一棵樹……這一切都可能製約著你就這樣而不是那樣寫下來了。甚至天氣——我這兩篇作品都是冬天寫的,身邊有一個炭盆,它常常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熄了,隻有冷冷的白灰。
好在作者無須都成為文學理論家,就像母雞下蛋並不需要懂得什麽下蛋理論,貓捉老鼠並不需要懂得什麽捉鼠的理論,一個人寫作時不必在乎什麽主義不主義。好在作品也並不是因為夠格貼上什麽主義的標簽,才一文不值或身價百倍的。
我是個雜食類動物,口味較寬。既喜歡現實主義的作品,也喜歡現代主義的作品。讀得興起入迷的時候,我忘記了他們是否有標簽,或是否應該有個標簽。我同時也發現,在那些宏偉輝煌的文學高峰周圍——不管這些高峰屬於哪一種“主義”——總是圍繞著很多幼稚嫩拙者、複製模仿者、造作賣弄者、嘩眾取寵者、趨時附勢者。而這樣的作品,往往還占多數。
各種路數的作品都良莠不齊,大概不是什麽今天的新奇發現。那麽,我們可以站在現實主義的立場上來懷疑現代主義,也可以站在現代主義的立場上來輕蔑現實主義,但我們是否還需要一個立場——一個更重要的立場?我們是否應該站在現實主義的和現代主義的以及一切什麽主義的好作品的立場上,來批評現實主義的和現代主義的以及一切什麽主義的次品、贗品、廢品?來批評一切虛偽、貧乏、庸俗的文學?
《大珠禪師語錄》中有一段話。有客問慧海法師:“儒佛道三教,為同為異?”慧海法師回答:“大量者用之即同,小機者執之即異。總從一性上起用,機見差別成三。迷悟由人,而不在教之異同。”一位佛門法師並不排斥儒、道兩家,這種閃耀著東方大智大慧的態度,是十分有興味的。其實,文學中也是迷悟由人,而不在主義之異同,不在概念觀念手法流派之異同。文學的概念都是由人而生,為人所用。過分拘泥執著於這些概念,在概念與概念之間斤斤計較,你死我活,削足適履,大概就會由悟而迷了。大概就會忘記一件更要緊的事。
更要緊的事當然是:把作品寫好。
自然,真正的大量者不棄小機,會重視“主義”的功用,會鼓勵各種路數的探索包括一些確有價值的偏激。但真正的大量又決不是小機,大量者不會把概念觀念手法流派等等本身當作文學,而能在紛紜複雜的文學現象麵前神會心領一種文學的絕對值,看到一切好作品所共有的靈魂:真誠與智慧。一切優秀的文學作品,不過是人類這顆共有的靈魂朝各個不同方向的投照和外化。
這就是不成主義的好作品主義。
1986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