乏味的真理

  乏味的真理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98年《芙蓉》雜誌,後收入隨筆集《性而上的迷失》。


  人們常使用這樣一些詞語:“真理的寶庫”、“真理的光芒”、“真理的乳汁”、“真理的鮮花”、“真理價值連城”,如此等等。言下之意,好像真理是一些萬民渴求的緊俏品,甚至是珠寶店裏閃閃耀眼人見人愛的珍奇。其實,這裏恐怕隱下了一些誤會。


  真理其實沒有特別可愛的麵孔。比方說吧,我有一個朋友,一直想發財致富,想找到生存的“乳汁”、“鮮花”以及“光芒”四射的“寶庫”。這當然是很樸實和很美好的願望——我等凡夫俗子都難免這樣的念頭。但我這位朋友的運氣似乎太糟,首先在一個做房產的騙子公司那裏套進了好幾萬,接著又落入一樁非法集資案的陷阱。最後,他又投資一個果園,但沒多久就發現他的經理不辭而別去向不明,所有股東的資本也隨之灰飛煙滅。這類故事通常的公式化結局當然用不著我多說。總而言之,我這位朋友步步皆錯,錯到最後連喝口涼水也磣牙,實是蒼天無道,人世無情,他在茫茫暮色中不可能沒有一腔離騷式的悲情。


  騙子當然應該拿來繩之以法,但受騙者的一再輕信也讓我驚異。說集資的分紅回報率起碼可達到百分之三百(好像不是做生意而是買一台印鈔機來印錢),說新房住滿八年以後購房款可全數退還房主(好像中國的雷鋒已經多得不行於是分流到房地產領域大獻愛心)……這些明顯可疑的瘋話有誰信呢?我這位老哥偏偏就信,我這位有副高職稱的知識分子偏偏就信。旁人任何好意的規勸,任何理由充分根據確鑿邏輯嚴密的參謀性分析,不論輔以多少生動感人的曆史教訓現實經驗,也會被這位老哥付之一笑。他吃三塹也不長一智,有一種要同勸告者對著幹的勁頭,一次次樂顛顛往騙局裏送錢。


  你拿他這樣的人有什麽法子?我事後才體會出自己的淺薄。我以為道理是有用的,經驗是有用的,實在是太低估了謊言的力量。其實,世上謊言不絕,證明謊言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麽壞。比方說,它可以給很多人相信謊言時的快樂——這種謊言許諾不勞而獲的機會,相比之下,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說教,要富裕就得老實幹活的陳詞,如果不是混賬話,至少也隻能使很多人無精打采。又比方說,謊言還虛構出一夜暴富的奇跡,相比之下,天上不會掉餡餅的警訓,一鎬挖不出個金娃娃的囉嗦,如果不是萬惡的精神壓迫,至少也會讓很多人斷掉生活中最後一線希望。我這位朋友也是人,既然沒有勞動的願望,也或多或少缺乏勞動才能,但總還得有個念想吧?總還得有個追求快樂心情的人權吧?現實感對他來說就那麽重要?他花錢買回一程又一程快樂想象的權利,為什麽要被所謂真理剝奪一盡?

  向他揭示真實,向他預報即將發生的真實,無異於沒收他的快樂權,確有不人道之嫌。他不受騙也沒攤上什麽好,既沒有當上國家副總理也沒有當上集團公司總裁,那麽他完全沒必要對真理興致勃勃和畢恭畢敬。對於這類人來說,真理從無撫慰功能和引誘魅力,是石頭而不是珠寶,是汗水而不是美酒,是工地而不是天堂,比謊言要黯淡得多,要乏味無趣得多。比較之下,倒是謊言最富有人情味,更善解人心和深諳人情,凡人們奢望得到的一切,謊言都投其所好地給予許諾——雖然一次又一次不能兌現。但下一次的不確定性還能讓人心動:“萬一是真的呢?”受騙者無論如何生疑,於心不甘的頑強卻足以抵消所有疑慮,成為僥幸之念的最後支撐。這就是說,隻要奢欲不絕,不論怎樣荒唐的謊言都永遠不乏吸引力和感召力,不乏攝魄勾魂的魔法,不愁沒有人入套。


  我原來以為,一加一等於二,地球是圓的,人總是要死的,走多了夜路要碰鬼,烏鴉遮不住太陽,得人心者得天下……這些真理很容易明白,也很容易讓人接受。我原來還以為,隻要受了教育,揣上了文憑,出席過什麽研討會,人們就成了知書達理的高人,至少也是準高人。現在,我突然覺得這些“以為”本身就是自己越讀書越蠢的證據。其實,真理不存在著可不可能被人接受的問題,隻存在著人們願不願接受的問題;不存在能否說得通的問題,隻存在著人們是否願意把它說通的問題。真理幾乎不是什麽學問,隻是突破奢欲囚籠的勇氣,隻是直麵現實和擔當責任的勇氣。


  所謂“利令智昏”一類格言,早就表達了前人對人類智能的深刻洞察。財富使奢者不智,名聲使驕者不智,美色使淫者不智,玩樂使逸者不智。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的利欲之心,一旦惡性膨脹,都可以使我們與真理分手而去,使我們對真理本能地逃避和本能地拒絕。謊言就隱藏在我們自己身上,隨時可能轟隆隆地爆發出來。


  199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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