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蟲的故事
螢火蟲的故事 注釋標題 此文為文摘集《夜深人靜》自序,中信出版社,2015年。
在作家群體裏混上這些年,不是我的本意。
我考中學時的語文成績很爛,不過初一那年就自學到初三數學,翻破了好幾本蘇聯版的趣味數學書。“文革”後全國恢複大學招生考試前,我一天一本,砍瓜切菜一般,靠自學幹掉了全部高中課程,而且進考場幾乎拿了個滿分(當時文理兩科采用同一種數學試卷)——閑得無聊,又把僅有的一道理科生必答題也輕鬆拿下,大有一種逞能炫技的輕狂。
我毫不懷疑自己未來的科學生涯。就像一些朋友那樣,一直懷抱工程師或發明家之夢,甚至曾為中國的衛星上天懊喪不已——這樣的好事,怎麽就讓別人搶在先?
黑板報、油印報、快板詞、小演唱、地方戲……卷入這些底層語文活動,純粹是因為自己在“文革”中被拋入鄉村,眼睜睜看著全國大學統統關閉,數理化知識一無所用。這種情況下,文學是命運對我的撫慰,也是留給我意外的謀生手段——至少能在縣文化館培訓班裏混個三進兩出,吃幾頓油水稍多的飯。可惜我底子太差,成天撓頭抓腮,好容易才在一位同學那裏明白“論點”與“論據”是怎麽回事,在一位鄉村教師那裏明白詞組的“偏正”關係如何不同於“聯合”關係。如果沒有民間流傳的那些“黑書”,我也不可能如夢初醒,知道世界上還有契訶夫和海明威,還有托爾斯泰和雨果,還有那些有趣的文學嗬文學,可陪伴我度過油燈下的鄉村長夜。
後來我終於有機會進入大學,在校園裏連獲全國獎項的成功來得猝不及防。現在看來,那些寫作確屬營養不良。在眼下寫作新人中閉上雙眼隨便拎出一兩個,大概都可比當年的我寫得更鬆弛、更活潑、更圓熟。問題是當時很少有人去寫,留下了一個空蕩蕩的文壇。國人們大多還心有餘悸,還習慣於集體噤聲,習慣於文學裏的恭順媚權,習慣於小說裏的男女都不戀愛、老百姓都不喊累、老財主總是在放火下毒、各條戰線永遠是“一路歡歌一路笑”……那時節文學其實不需要太多的才華。一個孩子隻要冒失一點,指出皇帝沒穿衣服,便可成為驚天動地的社會意見領袖。同情就是文學,誠實就是文學,勇敢就是文學。宋代陸放翁說“功夫在詩外”,其實文學在那時所獲得的社會承認和曆史定位,原因也肯定在文學之外——就像特定棋局可使一個小卒勝過車馬炮。
解凍和複蘇的“新時期文學”,在某種程度上很像“五四”新文化大潮時隔多年後的重續,也是歐洲啟蒙主義運動在東土的延時補課,慢了一兩拍而已。雙方情況並不太一樣:歐洲人的主要針對點是神權加貴族,中國人的主要針對點是官權加宗法;歐洲人有域外殖民的補損工具,中國人卻有民族危亡的雪上加霜……但社會轉型的大震蕩和大痛感似曾相識,要自由、要平等、要科學、要民富國強的心態大麵積重合,足以使西方老師們那裏幾乎每個標點符號,都很對中國學子的胃口。毫無疑問,那是一個全球性的“大時代”——從歐洲十七世紀到中國二十世紀(史稱“啟蒙時代”),人們以“現代化”為目標的社會變革大破大立翻天覆地,不是延伸和完善既有知識“範式”(科學史家T.S.Kuhn語),而是創建全新知識範式,因此都釋放出超常的文化能量,包括重新定義文學,重新定義生活。李鴻章所說“三千餘年一大變局”當然就是這個意思。曆史上,也許除了公元前古印度、古中東、古中國、古希臘等地幾乎不約而同的文明大爆炸(史稱“軸心時代”),還鮮有哪個時代表現出如此精神跨度,能“大”到如此程度。
不過,“軸心”和“啟蒙”都可遇難求,大時代並非曆史常態,並非一個永無終期的節日。一旦社會改造動力減弱,一旦世界前景藍圖的清晰度重新降低,一旦技術革新、思想發明、經濟發展、社會演變、民意要求等因緣條件缺三少四,還缺乏新的足夠積累,沉悶而漫長的“小時代”也許就悄悄逼近了——前不久一部國產電影正是這樣自我指認的。在很多人看來,既然金錢已君臨天下,大局已定,大勢難違,眼下也就隻能幹幹這些了:言情,僵屍,武俠,宮鬥,奇幻,小清新,下半身,機甲鬥士……還有“壞孩子”的流行人格形象。昔日空蕩蕩的文壇早已變得擁擠不堪,但很多時尚文字無非是提供一些高配型的低齡遊戲和文化玩具,以一種個人主義寫作策略,讓受眾在心智上無須長大,永遠拒絕長大,進入既幸福又無奈的自我催眠,遠離那些“思想”和“價值觀”的沉重字眼。大奸小萌,或小奸大萌,再勾兌點憂傷感,作為小資們最為嚴肅也最為現實的表達,作為他們的華麗理想,閃過了經典庫藏中常見的較真和追問,正營銷一種抽離社會與曆史的個人存在方案——比如好日子意味著總是有錢花,但不必問錢來自哪裏,也不必問哪些人因此沒錢花。中產階級的都市家庭,通常為這種勝利大“抽離”提供支付保障,也提供廣闊的受眾需求空間。
文學還能做什麽?文學還應該做什麽?一位朋友告訴我,“詩人”眼下已成為罵人的字眼:“你全家都是詩人!”這說法不無誇張,玩笑中卻也透出了幾分冷冷的現實。在太多文字產品傾銷中,詩性的光輝,靈魂的光輝,正日漸微弱黯淡甚至經常成為票房和點擊率的毒藥。
坦白地說,一個人生命有限,不一定遇上大時代。同樣坦白地說,“大時代”也許從來都是從“小時代”裏滋生而來,兩者其實很難分割。抱怨自己生不逢時,不過是懶漢們最標準和最空洞的套話。文學並不是專為節日和盛典準備的,文學在很多時候更需要忍耐,需要持守,需要旁若無人,需要繁瑣甚至乏味的一針一線。哪怕下一輪偉大節日還在遠方,哪怕物質化和利益化的“小時代”鬧騰正在現實中咄咄逼人,哪怕我一直抱以敬意的作家正淪為落伍的手藝人或孤獨的守靈人……那又怎麽樣?我想起多年前自己在鄉村看到的一幕:當太陽還隱伏在地平線以下,螢火蟲也能發光,劃出一道道忽明忽暗的弧線,其微光正因為黑暗而分外明亮,引導人們溫暖的回憶和向往。
當不了太陽的人,當一隻螢火蟲也許恰逢其時。
換句話說,本身發不出太多光和熱的家夥,趁新一輪太陽還未東升的這個大好時機,做一些點點滴滴豈不是躬逢其幸?
這樣也很好。
201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