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一個世紀之問

  回答一個世紀之問 注釋標題 此文為《瓊崖紅色記憶》序,南海出版公司,2011年。


  歐洲進入工業化時人口不足一億;而眼下中國起碼相當於那時的十個歐洲。美國經濟起飛時每桶原油價格一美元左右,而當今中國正遭遇這個價格百倍以上的瘋漲。可以比較的懸殊條件遠不止於此。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一個極亂、極貧、極弱的爛中國,在辛亥革命後的一百年,在中國共產黨成立後的九十年,其經濟總量連續超越法國、英國、德國、日本,直至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機構不久前預測:中國將在五年(按PPP計算)或十五年(按GDP計算)後取代美國,實現經濟總量全球第一。


  環顧全世界一百多個曾為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的同類國家,這樣的成功並不多見。其原因是三十多年來的改革開放嗎?當然是。但答案不會這樣簡單。因為非洲早就有市場經濟,東歐早就放棄了“階級鬥爭”,拉丁美洲、南亞等早就開始與國際社會接軌,甚至全盤複製西方的宗教、政體、教育、文字以及土地私有製,但那裏並未出現全方位的持續快進,甚至很多國家至今仍困於饑餓與戰火。被譽為世界“最大民主國家”的印度,一九四九年尚比中國略富,二〇一〇年卻是總量和人均GDP均隻及中國的四分之一——兩個人口大國應該說都有不錯的發展,但差距不幸被一再拉大。印度的腐敗指數,即便由西方有關機構來一再核查,也比中國難看許多。


  這樣看來,對中國式成功的原因探索,須延展到市場經濟之外,須延伸到改革開放之前,即從“後三十年”延伸到“前三十年”,延伸到更為久遠的一九二一或一九一一。曆史是一張無法剪碎的大網和一條無法割斷的長河。百年苦鬥之下國人的一係列成果,包括民族主權獨立這樣的政治遺產,包括“兩彈一星”、“全民掃盲”這樣的經濟和文化遺產,作為改革開放的基礎打造和條件依托,作為中國特色的另一剖麵,不應排除在視野之外。同樣,百年苦鬥之下國人的諸多學費,包括慘痛的“大躍進”和“文革”,作為改革開放的教訓資源和校正依據,也不可諱言。這就像我一位朋友的比喻:一個人吃到第三個饅頭的時候感覺自己飽了,但問題是:如果沒有第一個、第二個饅頭,你那第三個饅頭的神力何在?


  哪怕前兩個饅頭裏夾雜了糟糠甚至泥沙。


  可惜的是,近年來對曆史的虛無化乃至妖魔化,在某些人那裏幾成時尚。他們清算革命代價,指斥革命過程中的失誤、過錯以及假革命之名的罪惡,這都沒有錯,不失為總結經驗教訓的直言和善言。但如果這樣做,竟是一心讓中國換軌為菲律賓或烏幹達的道路,有什麽智商可言?如果說革命的代價令人揪心,但革命前是否就沒代價?不革命是否就免代價?革命所針對的極亂、極貧、極弱,革命所終結的國土淪喪、軍閥混亂、餓莩遍地、流民如潮、欺男霸女、煙館娼樓、買辦資本獨大,等等,豈不是人民更加難以承受的大禍?顯然,革命並不能許諾一個饅頭就吃飽肚子,更不能許諾一個饅頭就是天堂的門票,但革命是卑賤者最後的權利,是各種兩難選擇之下的迫不得已和特事特辦,是救國救民者的慷慨赴義和替天行道。少數後人置身局外的誇誇其談,其曆史“潔癖”如果不算幼稚,便是居心不端——他們無法接近中國革命的最大真相,也必然曲解當今時代的豐富內涵。


  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的《瓊崖紅色記憶》,編選了一百多位作者回憶父輩革命史跡的紀念性文章,重溫瓊崖革命鬥爭的艱難曆程和激情歲月,擴展曆史眼界,再現先烈的音容風貌,表達了新一代人崇高的時代禮讚,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重要認識視角——當今中國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從曆史深處一步步拚出來、扛出來、磨出來、熬出來的,幾乎在每一寸土地都烙下了痛苦與犧牲。事實上,如果說這個千麵中國難以琢磨,實為當今全球學界公認的一大謎團,那麽求解這一謎團的最初線索,也許要從很多年前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某個深夜開始,從很多年前一個兒子或母親離家遠行的某個拂曉開始,從很多年前一些普通男女淚流滿麵或血濺五步的生死一刻開始。這本書樸素地講述一個個這樣的時刻;換句話說,是與長眠地下的千萬亡魂今夜重逢,共同回答一個世紀之問。


  201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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