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與今的相互纏繞

  古與今的相互纏繞 注釋標題 此文為歐陽星凱攝影集《洪江》序,中國民族攝影藝術出版社,2010年。


  用文字來述評圖像是一件不討好的事。文字是抽象的,而圖像是具象的;文字是時間性的,而圖像是空間性的。因此我常常羨慕攝影家和畫家:他們具有形象表達的天然優勢,更方便和更直接地切入人類情感。這也是我在歐陽星凱先生攝影作品集《洪江》麵前不免躊躇的原因:在他撲麵而來的視覺轟擊麵前,一個饒舌者該從何說起?


  對於在江南生活過的人來說,這本作品集裏的洪江多少有點似曾相識。老磚牆,木板房,石板街,蒼黑的簷瓦,磨損的門檻,依門的女孩,來路不明的鄰居,每天黃昏時防火的巡查者……我就是在這樣的情境裏度過了童年,也因此駭然一驚,似夢非夢,感慨於洪江古鎮裏的曆史凝固。在這裏,空間區隔也是時間距離。曆史並沒有收藏在古籍裏,而是似乎近在咫尺,就在我們身邊,就在我們不常去的一些角落,一如南美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在馬孔多小鎮發現了《百年孤獨》。這本作品集就是一本視覺性的《百年孤獨》。


  作者用光圈來發掘,用焦距來勘測,用快門來歎息,用取景框來追問,表現出時光打撈和歲月積攢的強烈興趣,完成了一次有深度、有規模、有情感體溫的文明發現。作為一個寫過幾本書的人,我倒是在他的鏡頭下看到了不少文學元素,覺得畫麵中很多台詞、倒敘、情節、性格、命運呼之欲出,甚至覺得每張照片都是某部小說裏跳出來的插圖。作者特別重視人物——這就是文學。作者特別重視邊緣或底層的人物——這也就是文學。作者還特別注重對話關係——這更是文學的基本技法。病臥老婦與自己青春玉照的對話關係,斑駁老牆與少年時裝的對話關係,無聊度日與舊時革命標語的對話關係,破舊小屋與西方色情照片的對話關係……都向我們洞開了曆史的裂縫,向我們講述了一個個故事。


  我們不一定聽懂了這些故事,這些深藏著隱痛、夢幻、感懷、倔強的人生斷麵。這不要緊,視覺藝術的好處是,我們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故事來注入畫麵,進入洪江的各種可能性,進入各種無限的理解和想象。藝術從來就是在多義的緊張中生長的,換句話說,藝術就是我們與世界無數次驚訝的重逢。


  洪江地處大湘西,即古代“夜郎國”的一部分。據說,“夜郎自大”是因為夜郎人確實有理由自大,有資格為那裏的繁榮與發達而雄視八方。以洞庭通中原,以酋水通巴蜀,以沅水通雲貴乃至東南亞,在航運為高科技物流方式的時代,大湘西構成了重要的交通樞紐和貨殖勝地——近年來的考古新發現不斷證明了這一點,包括跨國商隊出沒的遺跡,都給後人都留下了曆史猜測的巨大空間。洪江,一座古商城,無疑是這一片曖昧不清浩瀚無際大曆史拋給今天的一塊化石,含有豐富的人文密碼,留待後人逐一破解。星凱先生在這塊化石裏一紮數年,念茲在茲,耿耿於懷,摸爬滾打,深刨細掘,肯定是從那些皺紋、手足、磚瓦、阡陌、旗幡、晝夜突然發現了曆史的入口。快門之聲就是敲門之聲。


  像很多藝術家一樣,他一次次叩問歲月,其實並不是要當文化的守靈人,也沒有文化的戀屍癖,不過是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癡迷和壓抑不住的衝動,想在洪江這塊大化石麵前明白:我們是誰,我們從哪裏來,我們又要到哪裏去?

  一般的觀眾,也許會懷疑藝術家對往事的興趣,會希望他們把鏡頭更多地對準當下,對準大樓房和立交橋,還有五光十色的現代時尚。這並非過分的要求。不過,人與其他動物最重要的差別就在於人的記憶能力,因此拒絕記憶的文化隻是危機的文化,至少也是一種不夠格的文化。更進一步說,中國的大樓房與美國的大樓房有多少差別?北京的立交橋與南京的立交橋有何不同?現代化帶來了生活的舒適與便捷,但也使全世界的城市差不多變成了一個城市,導致了千篇一律和千部一腔,即文化的同質化。陝北的窯洞、北方的四合院、江南的吊腳樓,正因鋼鐵和水泥的普及而全麵消失。幾近批量生產和定型仿製的流行音樂、青春小說、動作電影,正因電子通訊手段的發達而覆蓋全球,造成多樣性的瀕危。可以肯定的是,舊日的洪江也無法定格於博物館。隨著河運在經濟生活中地位的下降,一度依附河運的各種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將發生巨大改變,一切根源於這些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器物、製度、習俗、表情、語詞、體態也將迥異於從前——古商城一去不複返了。在這個意義,星凱先生的向後看,確實近乎一種文化的臨終關懷,雖然溫暖卻充滿著無奈,雖然莊重卻也夾雜幾許悲涼。


  不過,文化常常是新中有舊和舊中有新。曆史是現在時的,總是靠新的視角、新的方法、新的選擇、新的需求而不斷重新得到“發現”。與此同時,曆史又總是為新的創造提供資源,提供經驗和靈感,路徑和依托。一位生物學專家曾經告訴我:優質基因的植物物種,常常不是現代農業不斷繁殖後的種子,而是某種“原始種”,即含有幾百年甚至幾千年前特定基因的物種,一般隻能在墳墓或其他類似地方找到。在這裏,基因技術是“今”,而原始種是“古”,因此發現“原始種”這個事件亦古亦今,古與今以一種互相纏繞的方式呈現在我們麵前。在這個意義上,星凱先生在洪江的向後看,其實也是向前看,是發現過去也是發現今天,是創造今天也是創造過去。因為他以及更多同道的努力,洪江就不僅是物質的洪江,而是一個有文化記憶和精神深度的洪江,人們怎樣觀看洪江也就有了更多的可能性。這本身是現代洪江的一部分。


  新的洪江正在誕生,也一定會誕生的。如果人類還有出息,這個地方將不是一個仿古贗品,就像現在有些人大舉製造假民俗、假古董、假文物以忽悠遊客那樣;也將不是一個仿洋贗品,就像現在有些人恨不得墊高鼻梁、染黃頭發、換上一身洋血以便與西方世界全麵接軌那樣。新的洪江,或說整個新的中國,應有一個有獨特文化創新魅力的未來,是人類文明多樣化盛景中燦爛的一枝。到那個時候,人們將會發現,像歐陽星凱這樣的抗爭者與求索者,曾為我們做了多少難能可貴的準備。


  201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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