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形式美

  詩的形式美 注釋標題 此文為範曉燕《風裳水珮》序,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年。


  我不擅詩,但常被某些詩句震擊,最樂意向詩人鼓掌,有一次還花費自己整月的工資,買來一堆民間油印詩刊,在朋友圈廣為散發並為之大吹大擂。那是八十年代初的事。自那以後,我大概仍算得上半個詩讀者,一般來說,既為不少詩壇新作而一再驚喜,也為某些詩作的泡沫化而漸生困惑:比如有些詩的情感造作(想必那家夥隻是衝著鏡子開發靈感),有些詩的意象枯澀(想必那家夥正操一本詞典狂搜奇詞怪語),有些詩人筆下語言的肥肥大大鬆鬆垮垮(比寫一張借條或收條更不用心似的)——白話詩就是這樣一種口腔隨處排泄麽?


  據說舊體詩容易束縛人的思想感情,當然是事實。為文造情或以辭害意的四言八句,乃至文言政策體、格律口號體,實為一大流弊。不過,把詩體革命理解為信口開河,理解為隨意分行的大白話,自由排列的詞匯表,放任無拘、恣意胡為、撿進籃子都是菜,則可能是受製於末流譯詩的誤導,出自於對西洋詩的誤解。事實上,把譯詩當作原詩很不靠譜。大多數西洋詩原作也是講求聲韻效果的,其精美處若未能呈現於譯作,隻能賴譯者,或翻譯本身的局限。


  文學畢竟是文學,不可缺少一種形式美——或者說是一種積蘊並融化在形式中的“潛內容”,即文化、曆史、哲學、道德之全部隱形信號,乃至心律、耳膜、血流、氣息、神經的生理所需。在這一方麵,漢文學形式美源遠流長,其聲韻經驗至為豐饒和深厚。作為數千年來百煉千錘的美學遺產,且不說粘對、駢偶、詞曲製式,光是漢字四聲、五聲乃至九聲(如粵語)的聲調樂感,較之於拉丁語族與日耳曼語族的兩聲結構,就曾讓不少西洋人士驚羨。這有什麽不好呢?有什麽丟人嗎?莫非這些東西一度被誤用為枷鎖,就得被今人一股腦兒地棄之若敝屣?其實,在實際生活中,人們寫小說、寫理論、寫新聞、寫公文、寫廣告或招牌,甚至一個民間草民開口說話,都可能自覺或不自覺地講求語感和語趣,包括詞句的品相與搭配,包括節奏與旋律的貼切,難道一個詩人寫詩,寫文學中的文學,倒是必須口腔隨處排泄?


  因一次南方訪學的機會,與範曉燕久別重逢,談及以上感想,竟獲得她的讚同,讓我快慰與欣喜。據說她由此堅定了寫詩之誌,更令我意外。她長期從事古典詩詞的研究和教學,又有現代詩詞寫作實踐,當然比我更有資格談詩。她的詩作既得古法,又多新意,自成一體,多彩多姿,一再用“新古代”和“舊現代”的文字幻境,把讀者引向電子世紀的煙波細雨,都市歲月的綠荷黃鸝,飄出超市或汽車的伊人裙裾,還有眼看就要投入開發或銷售的霞染江天……這些白話新詩,自由而輕快,字裏行間卻又不時閃爍出李清照式的纏繞,辛棄疾式的鏗鏘,常給人不知今夕何夕之疑。詩人呼吸著現代的絢麗、擁擠、忙碌、浮囂、富饒、厭倦、涼薄以及淩亂,卻又深懷一個千年長夢,總是把想象托付給日月山川,凝定於春雨或落葉。這種瞬時與永恒的自我精神緊張,始終深隱於詩體形式的某種古今交集。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就是古典詩體美學的一種現代複活嗎?至少,不失為漢詩進化的寶貴探索之一吧?

  範曉燕是我大學同學,雖在另一個班,其詩名卻早得我聞,一男生曾在課堂上以手抄詩示我,其中便有她不脛而走的少作。幾十年後,作為一個現代都市人,她仍能“詩意地棲居”於千年長夢,已足以值得人們尊敬和羨慕。


  我應再一次鼓掌致敬。


  2010年6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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