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學的道與理
治學的道與理 注釋標題 此文為謝少波論文集《另類立場》中文版序,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
本科畢業以後,覺得自己英文太爛,我經常騎著腳踏車回母校去外語係旁聽。其時謝少波先生正在那裏執教,給過我不少方便,還定期為我私下輔導,是一位難得的良師益友。我們在雜亂破舊的教工宿舍樓裏曾醉心於英文的詩歌與小說,共享湘江之濱一個文學夢。
稍感意外的是,他出國留學和工作以後,由文學而文化,由文化而曆史與社會,成為一個視野日益廣闊的研究者和批評家,近年來更是活躍在國際學界,對一係列重大議題常有忠直發言,是全球性文化抗爭中的一名狙擊手和爆破手,一位挑戰各種意識形態主潮的思想義俠。
他出於“後現代”師門,操持現代西方的語言學、解構主義、文化研究一類利器,擅長一套西洋學院派戰法。但他以洋伐洋,入其內而出其外,以西學之長製西學之短,破解對象恰恰是西方中心主義,是全球資本主義體製下的話語霸權。對“現代性”語義裂變的精察,對西方特殊性冒作“普適性”的明辨,對不同品格“人文主義”的清理,對“新啟蒙”與“新保守”暗中勾結的剖示,對跨國資本以差異化掩蓋同質化的偵測……都無不是墨凝憂患,筆挾風雷,具有很強的現實針對性和思想殺傷力。
作為一位華裔學者,神州山河顯然仍是他關切所在,是他筆下不時綻現的襟懷與視野——這既給他提供了檢驗理論的參照,又有利於他拓展出一片創新理論的疆域。不難理解,他以多語種、多背景、多學科的雜交優勢,穿行於中西之間,往返於異同兩相,正在把更多的中國問題、中國經驗、中國文化資源帶入英語敘事,力圖使十三億人的千年變局獲得恰當的理論顯影,以消除西方學術盲區。
這當然是一項極有意義又極有難度的工作。想想看,一個沒有亞裏士多德、基督教傳統、殖民遠征艦隊的中國,在內憂外患中驚醒,一頭撞入現代化與全球化的迷陣,不能不經曆陣痛和磨難——其難中之難,又莫過於陌生現實所需要的知識反應,莫過於循實求名。迄今為止的爭爭吵吵證明,中國是二十世紀以來最大的異數,最大的考題。無論是植根於歐美經驗的西學話語,還是植根於農耕古史的國學話語,作跨時空的橫移和豎移,恐都不足以描述當今中國,不足以診斷現實的疑難雜症。因此,援西入中也好,援中入西也好,都隻是起點而非終點。像很多同道學人一樣,少波十分明白這一條。他有時候多麵迎敵,一手敢下幾盤棋,不過是在雜交中合成,在合成中創新,正在投入又一次思想革命的艱難孕育。
在本書的一篇文章裏,他談到莊子及其他中國先賢在理論中的“模糊性、歧義性、不確定性”。這涉及中國傳統哲學的特點,也涉及知識生產的基本機製。其實,中國老百姓常說“道理”,“道”與“理”卻有大不同。道是模糊的,理是清晰的;道是理之體,理是道之用;若借孔子一言,道便是“上達”之物,理隻是“下學”之物——下學而上達,方構成知識成長的完整過程(見《論語·憲問》)。可惜的是,很多學人仍囿於邏各斯主義舊習,重理而輕道,或以理代道。特別是在當前文本高產的時代,一批批概念和邏輯的高手,最可能在話語征伐中陷入無謂的自得或苦惱。他們也許不明白,離開了價值觀的靈魂,離開了大眾實踐的活血,離開了對多樣和多變世界的總體把握,離開了對知識本身的適時信任和適時懷疑,在一些具體理法上圓說了如何?不能圓說又如何?在紙麵上折騰得像樣了如何?折騰得不像樣又如何?
曆史上的各種流行偽學,其失誤常常不在於它們不能言之成“理”,而在於它們迷失了為學之“道”,在大關切、大方法、大方向上盲人瞎馬。比如,作者在本書中談到的“他者”之說——在成為一個概念與邏輯的問題之前,它更像是一個價值觀的問題吧?若無一種善待眾生的宏願,相關的細察、深思、靈感、積學等從何而來?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與其說我敬重謝少波先生的思辨之理,不如說我更推崇他的為學之道;與其說我欣悅於他做了什麽,不如說我更欣悅於他為什麽會這樣做,為什麽能這樣做。
在一個大危機、大震蕩、大重組日益逼近的當下,他也許做得了很多,也許做不了太多,這都並不要緊。但他與諸多同道共同發起的知識突圍,他們的正義追求和智能再解放,已經讓我聽到了希望的集結號,看到了新的彼岸正在前麵緩緩升起。
200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