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之外還有什麽

  語言之外還有什麽 注釋標題 此文為敬文東《隨貝格爾號出遊》序,河南大學出版社,2010年。


  敬文東先生兼事小說與理論,在這本理論裏不免流露出小說家的餘興和積習,不時冒出比喻的嗜好、形容的衝動、戲說與大話的口吻,差不多上演了一出理論脫口秀,或是說書人嘴裏的章回哲學。


  令人捏一把汗的是,這位說書人選擇了一個艱深得不能再艱深的話本,玄奧得不能再玄奧的回目——向“話語拜物教”發起挑戰。


  自西方學界的“語言學轉向(the Linguistic Turn)”以來,人們發現世界隻能在語言中呈現,主流哲學因此幾成語言學、文本學、話語學。但大破諸多幻象之後,很多人也興衝衝一頭撲進了語言囚籠。他們的理由是:既然對不可言說的東西隻能閉嘴(維特根斯坦語),那麽文本之外一無所有,連假定的客觀真實也缺乏依據和毫無意義。這樣,在他們那裏,世界開始消失,鏡片而不是景物成了觀測對象,耳膜而不是聲音成了傾聽對象,傳統定義下的自在之物,如果偶爾還被談及,卻已漸失人間氣息,漸失觸感和重量,眼看就要墜入虛無黑洞。


  我理解敬文東此時的不安,包括他對某些同路人的敏銳生疑。在他看來,同樣不安的那些人雖然重提社會與曆史,擺出了一種針對話語崇拜的另類姿態,但他們的社會與曆史仍限於紙麵敘事,隻是一些符號和修辭的浮影,其反叛,無異於語言VS語言的窩裏鬥,口水PK口水的體製內造反,以逆子之名行孝子之實——這種疑問同樣深得我心。


  事實上,“窩裏鬥”本身就是社會與曆史的產物,也隻有在社會與曆史的背景裏方可得到辨認。時值現代社會,一時間院校猛增,印刷機狂轉,書本知識爆炸,科層化與專業化一統天下,白領與藍領的社會鴻溝日深……這些活生生的現實事件,使大多文科雇員隻能寄生於文本,呼吸於文本,想象曆史和社會於文本。對於這些文本生物而言,真要從文本的十麵埋伏中殺出一條血路,談何容易!尤其是某些長期浸淫於西方邏各斯傳統的一根筋人士,若想一步跳出自己的肉身,談何容易!

  這就是說,話語崇拜教差不多就是現代校園產物,是文本過剩時代的產物,卻並非紙老虎一隻。需要自警的是,如果我們沒法找到非語言的認知通道,沒法找到超邏輯的實證坐標,沒法測出隱在文本縱深的實在之基,實在之根,實在之重力,那麽一不留神同樣會深陷話語迷陣,不一定比我們的對手走得更遠。


  在這裏,敬文東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


  他盡力充分準備——這表現在他對各種理論資源,尤其是現代西學資源的廣泛涉獵和梳理。他盡力周到謀略——這表現在他在筆下穩打穩紮,瞻前顧後,細心布局,重陣推進,哪怕在某些細節裏死纏爛打也在所不辭。他當然還有乾坤獨斷一往無前的氣概——這表現在他不吝讚許也不避挑剔,大膽學習也大膽懷疑,時時活躍著一個獨立的大腦,與各種學術經典平等過招,從嚴對練,即便在光環閃爍的前輩麵前,也有六經注我的大誌,決不心虛和腿軟。我匆匆讀完此書以後的感覺,是膽大後生竟一個人發動了淮海戰役或平津戰役,一心要麵對人類的千年難題立言,要在存在論和認識論的神聖王國裏再度立法,其誌不可不讚,其創新的活力不可不奇。


  是對“不可言說的東西”也要重建理性和認知力嗎?當然是。


  問題是如何重建。


  在一百多年來西學東漸的單向運動格局裏,這種寬輻和深度的反思並不多見。至於他是否贏得了這場戰爭,或者說他斬獲了什麽又喪失了什麽,其裝備有何優越又有何缺陷,其戰法有何成功又有何失誤,其攻勢在何處強勁有力又在何處虛弱不支……這一切尚需行家們事後仔細評點,非此處一篇短序所能詳敘。作為友人之一,我從這本書裏得到很多啟發,也有不少問題需要向作者討教、商榷以及爭辯,隻能留待日後饒舌。重要的是,提出問題就是解決問題的開始,著手行動才有贏得勝利的可能,敬文東已置身於知識危機的突圍前沿,已奮不顧身躍出掩體,投入了一次文本深處的求真之旅,一場重新為人類找回真知與真相的方法之爭、智識之爭、意義與價值之爭。


  在我看來,麵對一個人文知識界越來越無根化和空心化的時代,這一場意義深遠的世紀之戰無可回避。


  願有更多的誌士前來關注和參與。


  2006年8月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