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危機的突圍者

  知識危機的突圍者 注釋標題 此文為盧周來《窮人經濟學》序,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年。


  作為一個琢磨文學的人,當一個經濟學的合格讀者尚且不易,為一本經濟學論文集作序當然更是十分不合適。抱愧地說,我缺乏相應的知識準備來評價這本書裏的觀點和思路,還有背景和影響。


  好在這些文章並不都是為專業讀者而寫的,好在經濟學本身關乎大眾的世俗生存,是一門社會性很強的知識,一般來說常常透出日常生活的體溫。一個普通讀者即使不熟悉某些術語,仍可大體感受到字裏行間的親切或冷漠、堅實或虛浮、準確或紊亂,甚至用鼻子一嗅,就不難判斷些說道能否與自己的經驗接軌。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有些理論家越來越多文字的空轉和語言的迷宮,是必要的高深還是無根的病相?說是談中國,但有英國公式而沒有中國農民佝僂的背影,有美國概念而沒有中國工人汗漬的氣味,有某種學術規範所要求的大堆圖表、引征、注釋、索引,卻永遠沒有中國老百姓的驚訝、迷惑以及一聲歎息。這種從書本到書本再到書本的中國經濟操典,豈能不讓人生疑?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為諸多前輩所尊崇,在現代卻繼之不易。一個現代學者可能是這樣生存的: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再到博士後,除了偶有假日旅遊,幾乎大半輩子都封閉在語詞和書卷裏,然後有了高薪、轎車、網球、出國簽證以及高尚社區寓所。他們研究軍事卻可能從未經曆戰火,研究政治卻可能從未斬獲政績,研究經濟卻可能從未在車間、農田、工地、貨棧、股市、海關那裏摸爬滾打,甚至從未獨立地賺過一分錢。英國一位著名學者D·莫裏斯說過:將軍一旦可以遠在後方,一旦不再直麵鮮血和屍體,是否會使戰爭變得更加輕率和殘酷?這一懸問其實點破了現代知識的嚴重危機:不僅僅是理論正在遠離實踐,而且理論者正在更多地受製於利益分配區位的局限。


  知識是生活的產物。豐富多樣的當代中國正在孕育人類新的大知識和大學問。作為一個具有獨特而深厚文化傳統的國家,一個資源、人口、地理、曆史等國情條件迥異於西方的國家,中國這個龐然大物卷入了現代化和全球化的進程,正盛產各種新的經驗和新的想象,使無論歐美左派或右派的思想遺產,都無法準確描述這樣一個發展中大國的現實。這是一個正常的空白,也是知識界千載難逢的機會。人類新思想和新學術的增長點之一,最可能出現在這裏而不是在別處,最可能出現在中國、印度以及非洲等這些沉默之地,而不是某些案頭的精裝譯本裏。可惜並不是所有學者都敏感了這一點。可惜現代知識體製和現代生活模式常常阻礙某些人看到這一點。對於這些人來說,邁開兩腿、出身臭汗,走出書卷局限和身份束縛是很困難的。他們的真理永遠在別人的嘴上,在流行和強勢的話語那裏。他們寧願鸚鵡學舌,一萬遍重複“買跌不買漲”的所謂一般需求定律,而無法像本書作者那樣,在一個服裝廠那裏發現靠漲價反而促銷的另一種真實;他們寧願邯鄲學步,一萬次重複所謂“邊際效用遞減”的一般滿足公式,而無法像本書作者那樣,在一個富有的收藏家和一個饑餓的打工者之間,發現了價值的曲變,發現理論的斷裂,發現了經濟學後麵深深隱藏著的利益製約和文化製約——因此一個生活領域裏的真知一旦進入另一個生活領域,就完全失效(見本書內文)。他們似乎並不缺少知識,比方昨天曾熟悉報紙上的莫斯科,比方今天正熟悉電視裏的紐約曼哈頓,他們隻是對自己身邊的窮鄉僻壤和窮街陋巷總是盲視。在這種情況下,除了折騰一些空轉和迷宮,他們還能說出些什麽?

  盧周來在這本文集裏奔波於社會的各區域和各階層,出入於古今中外的各種學理和感受,知行相濟,道術相成,展現了一位中國年輕學者知識創新的勃勃生機和閃閃銳鋒。我再說一遍,我幾乎無法具體評價他的成果,而隻是信賴他的治學態度。我相信,作為現代知識危機的突圍者之一,周來與他的眾多同道者一起,正在做一件大事,一件繼往開來於人間正道的大事。


  因此,他的理論求索無論長短得失都彌足珍貴。


  200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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