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遺忘抗爭
與遺忘抗爭 注釋標題 此文為廖宗亮《走出青青山》序,中國文史出版社,1999年。
與廖宗亮好些年沒見麵了。最近接到他的信,很高興為他這一本作品集寫序。
我翻閱他的部分書稿,發現其中有一篇竟是寫我的,寫某年寒冬我曾為他新生的孩子取名。我十分吃驚,對此事已毫無印象。
我能夠記得他當年黑黑臉龐上的笑容,記得他敦厚的驚訝或焦急之貌,當然還記得我們曾一起渡過汨羅江,沿堤岸觀看牛和飛鳥,坐在鄉村小學的操場裏看星鬥與流螢,湊在他家昏黃的油燈下推敲詩歌和劇本……問題是,他是否還能記得起這些情景?是不是他也會對江邊的某一頭牛怎麽也想不起來?
人的記憶很不可靠。我們的往事總是在遺忘中流散,被時間慢性謀殺,於是身後常常隻留下一片空白。貴賤沉浮,冷暖憂樂,在這一片空白中當然已經都無從區別,於我們來說也就毫無意義。如果事情就是這樣,那麽一種向身後無限傾瀉著空白的人生,與豬狗的狀態,與癡傻者的狀態,其實並無二致。這種失記如果不造成迷狂錯亂,倒會是生理學上的一件咄咄怪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來說,寫作是對遺忘的抗爭,是對往事的救贖,甚至是一種取消時間的膽大妄為——讓難忘的一切轉化為稿紙上的現時性事件,甚至在未來的書架上與我們一次次重逢。
隻有在這一過程中,人性才能夠獲得記憶的燭照,才能夠獲得文明史的守護和引導。本書作者在寫作中珍藏、清理、複活自己的記憶:關於陰暗歲月裏銘心的恥辱,關於清貧日子裏訪友的歡欣,關於沉醉高山流水時的物我兩忘,關於觀察一蟲一草時的偶有所思……毫無疑問,他的筆跡實際上也是在編織一個精神世界,讓自己在一個物欲橫流的世俗現實中再次尋求和確證人生的意義。在這裏,我不能說他的第一本集子已完成了這一點,也不能說他在體驗、知識、寫作技能等方麵的局限不再構成他的障礙;恰恰相反,每一個寫作者都麵臨漫漫長途,作為業餘作家的他更是這樣。但寫作並不是一種曆史豐碑預製活動,不是一種意在贏得喝彩的競技表演,從最本質上說,寫作是個人與自己的對話,是對自己記憶的咀嚼和消化,從而養育自己的未來,與他人並無太大關係。
我被他的記憶所打動,也為他記憶的富有而深感欣慰。
199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