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紙上的夢
文學是紙上的夢 注釋標題 此文為陳立平《黑狼筆記》序,長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
文學是紙上的夢——這樣說大體不錯。這些夢可以表現得清晰,如托爾斯泰的作品;也可以表現得狂亂,如尤奈斯庫的作品;可以是對美好的向往,如沈從文的《邊城》,也可以是對現實的嘔吐,如卡夫卡的《城堡》。夢當然也有高下之分。比如同做人生美夢,沈從文夢得凝重和素雅一些,而暢銷書作家瓊瑤的俊男美女和花前月下,便夢得輕淺和華麗一些——於是有些苛嚴的批評家,便將後一類作品稱之為“中學生的白日夢”,視為夢的次品。
反過來說,既然文學是紙上的夢,那麽夢當然也是無墨的文學,至少也是文學的重要基因。這就是說,無論年老或年幼,無論其知識孰多孰寡,每一個人其實都從不缺少文學創作活動;作家與非作家的距離,也就並無萬裏之遙。夜深人靜之時,一個嗬欠過後,人人都可能有些昏昏然的文學勾當,進入半個沈從文或半個瓊瑤的身份。
這種枕上的全民文學活動,在很久以前隻是被文士們偶爾拿來,給予技術性的采用,於是成為賈寶玉對太虛幻境的一段魂遊,成為蒲鬆齡筆下諸多美色妖精,如此等等。直到奧地利人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潛意識理論被廣泛接受,夢與文學的關係才更為密切,夢的資源才在文學家們那裏得到更多的關注和開發。首先,較之顯意識的淺夢,潛意識的深夢逐漸成為人們主要的破譯對象。其次,作為對現實和理性的超越,夢境的非現實、非理性一麵,終於登堂入室,喧賓奪主,移為許多作家的心智主體,成為他們構建世界新的框架、動力、底色、興奮點以及語法總則。在這個意義上,一部所謂現代主義的文學史,看來不過是把人類的夢越做越大了,也越做越深了。
很久以前,我對做夢這件事也很有興趣。而眼前這本《黑狼筆記》的作者,集三百餘夢於一書,對夢的研究當然比我要做得更認真,也更富有成果。這本書是一個人心理暗區的袒露,也是公共社會生活的折射和倒影;是現實世界的破碎,也是碎片在個人精神深處的重新組合與鏈接。這樣的記錄和分析有什麽意義嗎?我不能說它是一部文學作品——但是我讀到它時會不時想到卡夫卡的小說、波德萊爾的詩、尤奈斯庫的劇本,而那些經典篇章確已拓展了我們對文學的定義。我也不能說它是一部心理科學作品——因為“心理”能否“科學”起來,能“科學”到什麽程度,首先就是一個問題,在我心目中一直存疑。接下來,科學要求量化,而夢很難量化。科學注重可重複性,而夢很難重複。那麽一些高度個人性的素材片斷和零散表達,在何種意義上能納入學科研究的視野?
不管怎麽樣,這是一本有趣也有益的讀物,是一個人追求自我深度認識的嚐試。當然,人是文化的動物,對人的任何認識都不可能抵達所謂純粹和絕對的自我,包括我們的夢,也難免受到文化的製約,必有時代和社會之別,必有族群和階級之異,必有他人的文本和信號滲透其中,不是什麽天降神物,很難拿來孤立地求解。我們對夢的破譯,即使有錄夢如實的前提,也會受製於我們既有的知識準備,特別是在當下,受製於弗洛伊德所開啟的精神分析範式。在這一點上,我倒覺得這本書的釋夢部分雖然益智,但有點過於“弗洛伊德”化,稍有削足適履、刻舟求劍之嫌。我相信,由義生象,由象生義,在心理轉換過程中都有無限可能,是一個多元和多向的開放空間,任何一一對應的象/義關係勘定,即便有很多道理,也仍然會留下局限。讀者不妨把這些說法當作釋夢的多種角度之一,當作多種可能性之一。
從江湖術士的舊式釋夢,到各種文學和心理學的現代釋夢,我們的知識越來越接近各種心象的謎底,當然也有可能正在越來越遠離這樣的謎底——那掠過心頭的一輪海上明月,我們的文字最終能將其打撈起來?
這是一個疑問。
我們這些撈月者,無法最終撈到月亮,卻可能摸索到心智的美玉和寶石,還有色澤繽紛的彩貝。這至少是一種希望。
1998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