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惑與信心
困惑與信心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2012年《傳記文學》雜誌。
時間:二〇一二年一月
地點:海口泰德酒店“韓少功文學寫作與當代思想研討會”
這兩天聽了很多人的發言,心裏很感激。活了這麽多年,我到這年紀已經有點毛深皮厚,自以為聽好話不會暈頭,聽壞話也不會上火。有些意見我得再想想,慢慢消化,吸收大家的智慧。
有些朋友以為韓老師狡猾,幹什麽事都深謀遠慮。其實不是這樣的。比如說我多麵手,又寫作、又翻譯、又編輯什麽的,其實事情的原因很簡單,對於我來說,小說不是天天寫得出來的,不是天天有寫的,寫不出的時候總得幹點別的事情吧?又有人說,老韓在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很像一個戰士,現在的寫作中怎麽多了不少曖昧、模糊、徘徊?怎麽不再碰觸敏感的熱點問題?這話說得不假,至少在某一個層麵上是事實。但這與深謀遠慮無關,卻是我心存困惑、甚至糾結的自然結果。在八十年代,我還是個年輕人,總覺得事情很簡單,要改革,要民主,要市場,要現代化……對不對呢?現在看來也仍然是對。不過,如果我們把目光看得更深遠一點,也許會發現八十年代以來的戰鬥也好,批評也好,在眼下遇到了很多障礙,進入了一個陌生的深水區。敵人的麵目和方位已不太清楚,甚至自己可能就是敵人。
這裏需要說到兩點:
第一個問題,通俗地說:心壞了。這不光是中國的問題,也是世界的問題;不光是壓迫者的問題,也是受壓迫者的問題。我們有一個深重的道德危機,主要表現為價值觀的真空狀態。包括我們自己,有時候可以捫心自問:我願意做一個好人嗎?準備好到什麽程度?是不是準備好到當年的白求恩那樣?或者說我願做一個壞人嗎?準備壞到什麽程度?當猶大,當希特勒,是不是心一橫也可以當了,沒什麽了不起?這個是莎士比亞式的問題,做,還是不做。但是,我覺得很多人在這個問題一直是曖昧的、躲閃的,或者不敢逼問自己。如果是這樣的話,如果這個時代裏沒有多少人願意當好人,那麽搗亂、造反、革命,會不會隻是一種簡單的改朝換代?會不會隻是賭場上的贏家換人,這個賭場的遊戲規則卻被我們繼續延續下去,被大家永遠所認同?如果反抗者隻是為了成為新的統治者,那麽這種戰鬥的意義是不是在變味?
第二個問題,通俗地說,是說腦子壞了。換一種說法,就是我以為眼下存在著一種知識危機,不光是中國的問題,也是世界的問題;不光是壓迫者的問題,也是受壓迫者的問題。孔見剛才評價我的兩本書,他的說法很對我心。他說《馬橋詞典》是力圖對公共語言進行一種清理,《暗示》更進一步,力圖對語言本身進行一種清理。我一直對自己提出的問題是:語言所推動、所構造、所表達的知識是不是可靠?會不會正在把我們引向一種歧途?韓毓海關於貨幣和語言的比喻,我很讚成。語言與事實的分離,確實就像貨幣與價值的分離,是當前一個普遍的現象,也就是我說過的語言的“空心化”危機。於是出現了書本的左派對抗書本的右派,泡沫化的激進對抗泡沫化的保守,對抗得很熱鬧,但可能都與複雜而豐富的社會實踐相去甚遠,完全脫離實際。真理從來不是精英的專利。事實恰恰是,工人們和農民們從來不極端,各種極端主義的荒唐從來都是一些讀書人折騰出來的。我在《暗示》裏,曾經特別不曖昧的、不模糊地、不徘徊地猛烈批判了當今的教育製度和知識、文化、學術體製,就是基於這一考慮。這種批判得不到多少喝彩,是另外一回事。我隻是擔心一種院校派的、高學曆的、精英化的知識生產,正在把我們的戰鬥引向一種代價高昂的胡鬧,幻象化的自欺欺人。
這就牽涉到“文革”。批判“文革”,否定“文革”,我是非常讚成的。但我們在批判和否定的時候有兩個誤區。第一是把“文革”的道德假象當成了道德,於是否定“文革”似乎就必須把道德打掉,搞一個去道德化運動。這個邏輯顯然是混亂的:如果我們覺得“文革”太道德了,那麽我們為什麽要求在“文革”中做壞事的人做道德懺悔?既然我們要去道德,為什麽要求我們的對手倒是一定要講道德?第二,是把“文革”對知識的毀滅,僅僅當作書本和學曆的蒙難,於是“文革”後的重建知識權威,就成了高學曆掛帥,知識生產重新精英化,甚至很多知識分子把以前與工人、農民、士兵打交道的經曆,看作一種屈辱,一種苦難,一種蒙昧。這樣,一個是去道德化,一個是去實踐化,對“文革”的批判就是這樣滑向歧途。這也許就是當前“心壞了”和“腦壞了”的重要前提和直接原因之一。
一個是道德危機,一個是知識危機——如果我們不把這兩個定時炸彈給清理掉,我們的戰鬥會變成一個什麽?我們大膽介入熱點,甚至寫出幾個文學原子彈,會不會不但不能解決我們的問題,反而會把我們的問題變得更大?會不會不但不能給老百姓帶來一些福祉,反而給老百姓帶來更大的災難?在這些方麵,我確實困惑,沒有想清楚,因此經常有寫作的停頓和猶疑。
大家還說到了“左”與“右”。我是“文革”的過來人,經曆了家破人亡,看到了更多比我家庭還慘的人和事。不光是中國,還有前蘇聯、朝鮮、柬埔寨……發生這麽多的事情,怎麽能說是一個簡單和偶然的失誤?這當然需要深刻反省。在另一方麵,資本主義就沒問題嗎?從殖民主義,到兩次世界大戰,到最近歐美的金融危機……隻要稍稍誠實地麵對事實,就不必相信另一種神話。我以為,一個為中國窮人抱不平的人,也得為美國的窮人抱不平,這樣的右派才靠譜。反過來說也一樣,一個為美國窮人抱不平的人,也要為中國的窮人抱不平,這樣的左派才像話。
前一段,我上網看了一下,發現中國的左派不是一個,是好多個,自己內部也在開打。右派也不是一種,有好多種,也在內部互相掐架。情況特別複雜。但就大體的詞義約定而言,“左”是指社會主義,“右”是指資本主義。有意思的是,這兩種主義不但互相鬥爭,很多時候也互相造就,互相強化。這就是說,所謂“左”常常是“右”成就的,“右”又常常是“左”助產的,二者形成了一種互動關係。比方說,“文革”的前夕,一九六五年,美國、英國、澳大利亞支持印度尼西亞的右派發動政變,據後來一些西方調查機構的統計,大概屠殺了兩百萬左翼人士。這種恐怖,從某種意義上催產了中國的“文革”恐怖,使中國“階級鬥爭”“反帝反修”的神經高度繃緊。在另一方麵,如果沒有“文革”那麽多人權災難,沒有知識分子群體對紅色時代的滿肚子苦水,以及出於人之常情的怨恨,中國九十年代以來的資本主義神話是否會少一點狂熱和偏執?中國知識群體主流對西方的崇拜,遠遠超過了印度、俄國、巴西、南非等國家的同行,但這種國情是怎麽形成的?是否正是“文革”的自然反彈?
左中有右,右中有左。左的錯誤能生右,右的錯誤能生左。如果缺乏小心的辨析和準確的控製,極左和極右甚至在某些問題上會變成了一家人。正是考慮到這些複雜的情況,在我九十年代以來的寫作中,確實出現了不少模糊、猶豫、謹慎、左右兩難,多條戰線應戰,批判指向不再簡明和單一,讓很多朋友不大滿意了。我對此表示歉意。在辦《天涯》的時候,我們盡量發出多種聲音,包括自由主義大牌人物也來發表過不少文章。但《天涯》並不是無立場,不是左右逢源和到處討好。韓毓海說《天涯》最先提出“科學發展觀”,是過譽了,但討論貧困問題、三農問題、環境與資源問題等,反對教育、醫療的市場化等,《天涯》從來沒有猶豫過和模糊過。如果說這就是“新左”,《天涯》也隻能坦然接受。這樣做其實並不討好,九十年代就有一位大人物點名批評我們,其罪名就是我們雜誌使用了“弱勢群體”這個詞,被認為是給社會抹黑,違反了宣傳紀律。當然,現在這個詞已經不那麽敏感了,但當時幾篇文章就差一點演化成為主編去職的嚴重事件,卻是事實。
我不是理論家,也沒有太多興趣讀理論,不過是喜歡對自己所遇到的問題做一點思考和表達。在一些人認為利益至上的時代,認真的思考似乎有點傻,有點OUT。《天涯》沒法實現暢銷,甚至讀者還在一點點減少。這沒有辦法,幾乎沒有辦法。思考者的一切努力,包括政治鬥爭,都是為了建設一個美好的社會;而美好的社會就是吃得好、喝得好、玩得好的社會,但一旦到了吃得好、喝得好、玩得好的時候,思想似乎就隻能退場了,甚至必須滾蛋了。在危機與災難到來之前,社會需要一種幸福的沉睡,一種安樂的夢鄉,需要娛樂,需要開心,不需要刺耳的聲音。想一想,那些把讀書當作吃藥的孩子,難道不值得同情和理解?你們逼著他讀魯迅,逼著他讀托爾斯泰,但他為什麽要讀?他不愁吃飯,不愁穿衣,家裏有父母可啃,憑什麽要折騰那些艱深和沉重的話題?憑什麽不能去熱愛更爽的電子遊戲?當然,事情會繼續發展,危機和災難會使社會產生對精神、文化、思想的渴求,會重新呼喚真理,重新呼喚英雄,重新呼喚堅定的行動,但我們不能站在職業利益的立場上,比如,為了讓我們的聲音得到更多的關注,就希望社會多一點災難,早一點陷入危機——那樣做當然也很不道德。這裏,也許有一個我更大的困惑。我會心情非常複雜地祝福中國人民越來越幸福,祝福全世界人民越來越幸福,但我知道這種幸福的世界一定是平庸的世界,就像一個少見疾病的時代,必定是良醫迅速減少的時代。
眼下,在中東,在非洲,在南亞和中亞,幾乎天天出現人肉炸彈,很多地方都在流血。我相信那裏的人民對真理特別地渴求,希望有更好的理論和文學,使他們知道該如何行動。至於中國,說一句關起門來說的話,如果現代化建設大體順利,如果中國人都成功地富裕起來,我們在座的恐怕沒有多少好日子——我的意思不是說大家缺吃少穿,而是指大家可能無所作為。在所謂“娛樂至死”的強大浪潮麵前,我們得認命,得忍受讀者一批批地離去。當然,這不會是曆史的終點。人類的末日肯定不是明年的二〇一二年。我曾經在這一點上問答過記者的問題。我說,我近期不樂觀,長期不悲觀。我認為我們的一切努力仍然是有意義的,甚至是十分重要的,因為一個幸福亦即平庸的時代,不可避免地將會滑向危機和災難,那麽,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們可以準備很多思考,準備很多的理論和文學,就像老鼠挖洞準備糧食一樣,以備未來之需。一種良好的文化準備,也許能使全社會將來對危機和災難的反應,使全社會大規模的行動,更多一些建設性。有建設性和無建設性的反應是不一樣的,前者能避免以暴易暴,避免一種黑暗代替另一種黑暗,避免低水平的重複和循環。因此,這種文化準備的意義,不在於眼下市場的暢銷或者權力的獎賞,而在於未來的讀者,在於我們對真理的信心。
剛才很多人說,老韓在海南也做了一點事情,對我給予了熱情的鼓勵。我非常感謝你們,也非常感謝同事們一路走來的支持和幫助。其實我並不覺得我做的這些事有什麽成效。《海南紀實》曾發行到一百二十萬冊,《天涯》改版將近一百期,我前後推出十幾本書,這一切改變了中國嗎?改變了中國的萬分之一嗎?可能根本沒有。但這可能不是什麽問題。我在中年以後,已經覺得自己有點沒心沒肺——這裏的意思是,一個人如果不再在乎成果,不再在乎得失和毀譽,就有了金剛不壞之身,就會有一往無前之力,幹什麽都會高高興興。這就是我以前說過的: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我確實很享受在海南這二十多年的過程,哪怕我為編輯一篇文章花掉一整天的時間,哪怕為此忙得我打出十幾個電話,我也覺得十分高興。哪怕這篇文章發表以後沒有什麽反響,或者隻是影響了兩三個人,二三十個人,也足以讓我喜出望外。事情的關鍵,是我覺得這件事有意義,有趣味,值得去做。剩下的一切就不再成為問題。
我有點虛無,但不是徹底的虛無主義者,隻是相信,對結果的適度虛無,或者說適度超脫,恰恰是頑強和熱情的來源,能使自己少受傷,少頹唐,少抱怨。比方說,今年二月,海南省的文聯、作協換屆,我準備下台走人,本來寫好了一個換屆工作報告,用心總結了一下工作,費了不少工夫。但臨到開大會,時間有點緊,報告沒宣讀,估計大多數代表也沒怎麽看。但沒用上就沒用上,無所謂嗬。以這樣一種心情,我一點都不後悔自己的白忙活,一點也不妨礙我興致勃勃地開會。就算我一個人給自己偷偷地做了一場報告,有什麽不好呢?就像我給自己寫小說了,給自己編雜誌了,有什麽不好呢?
最後,我特別謝謝大家來參加這次會,而且我知道大家可能有一點中國人的習慣,顧及我的情麵,沒有狂轟濫炸。但話裏聽音,我能聽出一些潛台詞,會認真地考慮大家的意見。當然,考慮意見並不等於我就一定能夠做到你們期望的那個樣子,因為能力不行,各種各樣的原因會牽製我。但我會把你們的批評作為一種鞭策和推動,這是沒問題的。
一個人可能做的事情很少。我這一輩的作家,六十歲左右的,其實大多已進入一種危機狀況。創造能量不夠了,經驗資源和文化資源都不夠了,有時強打精神地保持一種產量規模,也隻是發揮餘熱而已。真正的寫作像一種戀愛,但老家夥們還能戀多少愛呀?還能再一次激情燃燒嗎?好吧,讓我再嚐試一本書,或者兩本書。能亮出多大一點火花,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