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93年《小說界》雜誌,後收入小說集《北門口預言》,已譯成日文。


  一

  我的記憶越來越糟。我明明記得朋友就住在這個學校,住在荷塘邊一列平房的最南端,我去敲門時,應門人卻是一位眼生的老頭。他說他痔瘡出血無法排便,一聽說我不是李醫生,沒好氣地狠狠關門。


  這使我驚訝不已。我在校園裏來來回回至少竄了半小時,從各個視角來核對我記憶中的印象,最終還是來到了老地方。不可能不是這口荷塘,不可能不是這列平房。我再次敲門,把老頭惹火了,說你神經病嗬,我要報警啦。


  但我明明記得上一次自己就是在這扇門前告別朋友。朋友不甘心慘敗,定要拉我再戰三盤棋。他那天喝醉了酒,照例把明天說成昨天,把昨天說成明天。他結結巴巴地威脅:“你昨天要是不來你你你就不是人。”他的妻子則在他身後捂嘴一笑。


  我不敢再敲門。我想打一個電話,問問另一個朋友我是否記錯了地方。好容易找到了一個公用電話亭,一個漢子從亭裏衝出來與我撞了個滿懷。他發出見到蠍子時的尖叫。


  我看見他的笑臉,才知道叫出的是喜悅。


  他叫了我的名字:“你不認識我了?”


  “我們……見過麵麽?”


  “你怎麽這樣健忘?”


  我實在想不起來。


  “我是蘇誌達呀。”


  我假笑,差不多默認了這張胖臉,這幾根稀疏的胡子以及破舊眼鏡。這是我認識的,是我應該認識的,對我完全擁有尖叫和拳擊胸脯的權利。


  “我是長坡公社的,不記得了?那時候經常到你們那裏去挑種子,買秧苗,下象棋。你想想看。”


  依稀有這麽回事。我慢慢能記起種子和秧苗,但還是沒法回憶出這張胖臉。


  胖子又給了我一拳:“真是貴人多忘。”


  “對不起,對不起。”


  “你太對不起我啦!”他哈哈大笑,“聽說你去俄羅斯至少賺了一百萬,有沒有這回事?放心,我不會找你借錢的。”


  這年月,關於錢的謠言一造就有人信。其實我沒去什麽俄羅斯,更沒有貴到多忘的程度。就說知青吧,我能記起李建國,他剛下鄉就瘋了,戴著滿胸的毛主席像章去尋找花果山和水簾洞,後來被母親接回城。據說,誰去見他,他都不認識了。我還能記起徐輝幼,他年歲最大,但總是笑眯眯的可以被任何人開心,病退回城不到三年就死於癌症。我還能記起田敏,好像沒記錯,是叫田敏,走路像是一驚一跳的,算是回城最晚的之一。我有次看見她推著小車在街上賣鹹菜。我能記得很多很多,隻是記不起眼前這張臉。


  按照他的揭發,我與他相當熟,為什麽我沒留下一絲一毫印象?我既然忘了與他下棋,是否也可能忘了借他的錢?忘了抽他的耳光?忘了與他合謀偷賣隊裏的牛?……他突然出現了,如同檢察官在法庭上突然出示要命的鐵證,使我自以為是的陳述和申辯變得不堪一擊,全部動搖瓦解。


  我不服氣,懷疑以前並不認識這個蘇什麽人,他不過是拿我開心,像我一樣喜歡胡說八道,在情麵上先占個上風,下一步就讓我請客賠禮。這家夥!

  我們握手和抽煙。


  他說他在等人,說他在等他的那口子。他有點羞澀地說,他那口子以前叫邢立,你們不是認識麽?你們不是還很熟麽?

  我再次吃了一驚。我好久沒見邢立,隻聽說過她再婚了,沒想到最近落網的是眼前這一張胖臉。蘇、誌、達——我努力記住這個名字,努力記住現在是下午兩點多,記住在這個公共電話亭邊有擦皮鞋的小販,有賣西瓜的攤子,有汽車卷起的塵浪。我記住公共電話的牌子已掉了個“共”字。我記住蘇誌達在這個時刻正不無焦急地把右腳一踮一踮,正等待著他的老婆,即那個人間消失多年的邢立。我得把這一切記清楚。


  一個女人在菜市場那邊出現了,左顧右盼注意來往的車輛,準備橫過馬路而來。這個身影太眼熟,尤其是她側看什麽時甩動的頭發,還有尖削的下巴線條,總是散發出莫名的寒意,讓你感到一陣隱隱的胃痛。


  二


  油菜花的燦爛金色延綿天際,曾讓我心潮起伏。我後來才知道油菜花並不浪漫,它隻能遠看,一旦進入近距離,就意味著追肥時的糞臭烘烘,意味著收割時的腰酸背痛和血泡滿掌,意味著油榨房裏沒完沒了牛拉磨盤吱吱呀呀,還有震得腦子裏一片空白的通通通——是大棰猛烈撞擊油榨的聲音,是人造地震。


  盡管如此,大家還是爭著去榨房,因為缺油的枯胃可以在那裏大補一次。記得我當時舀了一大碗熱乎乎的新油泡在飯裏,迫不及待地喝下去,最後嘔得天旋地轉,不無幸福地栽倒在牛腿下。


  我們從榨房裏回到工區的時候,農場裏出現了兩張新麵孔。一位胖,左眼斜視,走路時下身垮垮地朝前挺,大家命名她“羅太太”。其實她不姓羅,好像她模樣長得該姓羅似的。另一位就是邢立,也是個母的,長得眉長眼大,紮兩隻羊角辮,穿一件男式軍棉襖,一個被男知青們爭相觀看摩拳擦掌的焦點人物。


  她們的來曆是大家長時段的話題。時逢中央下達保護女知青的緊急文件,這些重新安置的“轉點”知青,一般都有點案情。比如羅太太就差點是個喜兒,不過是自願受害的喜兒,曾與一地主子弟私通,打過胎。事情敗露後,地主崽子去蹲大獄,羅太太就來到了我們解放區。至於邢立,肯定也有過婦女的冤仇深和戰士的責任重,隻是她一直沒有向解放區的軍民傾吐過苦水,讓我們有點不甘心。


  我們都處在身體發育的危險階段,正在偷偷地從農民粗痞話、母豬配種以及判刑布告中得到生理教育。何滿就勁頭十足地看過許多布告,對布告上言之不詳處暗暗揣摩,找我共同探求一些肮髒的想象,讓我有點不好意思。我們終於在新布告上看到了又一樁流氓案,其中的受害者叫邢×——不會就是新來的這盤菜吧?


  “邢妹子被強奸?鬼話,她強奸別個還差不多。”一位叫小三子的農民憤憤地說。


  我不理解這種憤怒。


  “她生吃蛇,生吃魚,還生吃豬肝。”小三子說。


  “那是治病吧?”


  “她還殺貓。不要棒子也不要刀,一隻貓硬是被她活活掐死了,你看毒辣不毒辣!比日本鬼子還凶嗬。”


  “你們平時怎麽殺貓?”


  “我們從不殺貓。”


  “要是餓得沒辦法了,硬要殺呢?”


  “那我們就拿棒打。”


  “差不多麽。”


  “怎麽會是差不多?”小三子餘恨未消,“要是她找了老公,哪天氣不順,不會把老公一把掐死?”


  “隻有你們城裏人搞得下。”另一位農民表示痛惡。“下”大概是下流的簡稱。


  小三子對邢立怒氣衝衝,但一見麵還是十分客氣和殷勤。他在夥房裏當廚工,見邢立要洗頭,立刻去挑水。見邢立吃飯來得太晚,立刻打開爐火熱飯和熱菜。他是不是暗中加了半勺菜油,也在我們恨恨的想象之中。他隻是容不得邢立借刀去剮蛤蟆,一見菜刀沒有了,立刻衝到地坪裏破口大罵,哪個瘟狗婆爪子癢,把菜刀偷走了嗬?是剮你的爹爹還是剮你的外婆?是剁你的肝還是剁你的肺?……


  邢立受不了這種詞匯豐富的惡罵,更受不了大家的哄笑。有一天晚上,聽到小三子又在地坪裏叫罵,又在挨門挨戶尋刀,她立刻緊急打扮自己。這樣,當小三子推門的時候,油燈突熄,一聲尖叫,一隻手電光從下往上照,勾勒出白慘慘的一張鬼臉,映照出她臉上藍墨水和紅藥水的五光十色,還有裹在身上的飄飄白床單。小三子果然找到了刀,不過是陰風習習的魔鬼伸出長舌,張牙舞爪地操刀而來,嚇得“娘呀”一聲,連滾帶爬逃出門去。


  他後來病了一場。


  他再也不敢進那間房,還好幾次忘了給菜裏下鹽,聲稱是邢妹子嚇散了他的魂。他說他以前還認得百多個字,經過那一嚇,現在隻認得一小半了,鑼鼓也敲不成點子。其他農民也證實,是這樣的,是這樣的。


  農民差不多都不敢惹邢立,至少不敢再去她的房間偷肥皂和摸醬油。他們都說這個賊婆子太神了,動不動就罵人,就裝神弄鬼——她半夜裏還敢一個人到墳坡上去遊蕩,這樣的人哪個惹得起?


  ……我回想起這些事,完全是因為碰到了蘇誌達。要不然很多事情就忘了。比方說,我差不多已經忘了,當初邢立為什麽要改掉原名邢麗,為什麽很少說到她的父母,為什麽喜歡生吃魚肉。有一次我隨意說說,身高是可以鍛煉出來的。她就追問我根據是什麽。我說這是國務院規定的。她說你別開玩笑了。第二天她舊事重提,追問我這樣說有什麽根據,到底是在什麽報上看的這種根據,如此等等——我不明白她為什麽要研究這個,更不明白她為什麽要研究螞蟻的腸子,韭菜的性別,扁擔挑土時的杠杆原理……都是些古怪的問題。


  我也不記得,當初她夜裏裝鬼還嚇過哪些人,為什麽要嚇那些人,包括用一對血糊糊的狗眼睛,嚇得什麽人屎尿都拉在褲襠裏。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些事都是她幹的,或者說很像是她幹的。


  現在,她已經橫過了馬路,走近了。


  她發現了我,好像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她說,你好。


  三


  為了回憶蘇誌達以及他的女人,我得借助日記。


  我有好幾本日記,包括記錄鄉下生活的三本,算是我熱愛寫作的曆史證明。另有一個紅皮本的在圍湖工地上丟失了。那一陣總是下雨,草棚外的淅瀝瀝雨霧落出了滿地泥濘,也吃去了那個紅皮小本,一年多生活的殘跡。


  我總以為那一本最為重要,是因為其他三本現在看來沒多大意思,至少不宜拿給女兒看,以免損害為父的威信。有幾次我都差點把它們燒掉,隻是猶疑之後沒動手,才有現在重新翻看的可能。


  這幾本塵封日記,內容大致可歸納為:


  歎服和歌頌貧下中農優秀品質並一再督促自己改造世界觀的,約占百分之三十;

  誇張熱戀中山盟海誓嗬嗬嗬之類的,約占百分之十五;

  崇拜和研究革命樣板戲的,約占百分之十;


  不知作何用途的格言,約占百分之十;

  幾乎是模仿初中課文裏的景物描寫,約占百分之五;


  關於胃痛、打架、偷西瓜、到鎮上偷肉餡等等,約占百分之五……


  這些字或是圓頭圓腦,或是斜眉吊眼,根本不像是我寫的。很多話更不像是我寫的,幾乎每頁都充滿“繼續革命”、“資產階級法權”、“修正主義道路”、“時代在召喚”、“退路是沒有的”之類。說也奇怪,我從未打算把這些日記送到長官那裏去,送到媒體編輯那裏去,送到曆史博物館去,然後自己被追認什麽甚至被偉大領袖題詞。事實上,我從來不容許別人來偷看這些日記,就像不容許別人偷看我撒尿。這就是說,一種最為真實的自我表達,也隻能真實成這個樣子——令我驚訝和難堪。


  我居然發現,我曾對一個當過舊警長的老頭充滿著仇恨。我歎號豐富地寫出批判文稿,說他偷偷用豆豉蒸肉,是想恢複剝削階級花天酒地的生活。我說他在地上倚著鋤頭把,一次次注意天邊的飛機,眼裏放射出惡毒的綠光,肯定是盼望國民黨反攻大陸。直到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個老頭恢複了革命軍人的身份,住進了縣裏的光榮院。除了有點好為人師,他其實極為和善。


  我還發現,我曾經為王洪文上台激動萬分。我連夜給遠方的朋友寫信,說工人階級終於站到曆史最前線了,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一場新的鬥爭正在前頭,請你們密切注意軍隊的動向,注意複出老官員們的動向,注意東南亞以及蘇聯當局的動向。我們應該隨時準備集合起來向凡爾賽進軍,讓巴黎公社的紅旗插遍全球……


  我幾乎不相信這就是以前的我。但它是,確實是。嚴格地說,這是一九七三年前的我。對此感到驚訝的另一個我,則發生在往後的日子裏。驚訝是兩種記憶之間的碰撞。如果我在一九七三年碰上車禍死了,就沒有後一種記憶。如果這三本日記某次也在淅瀝瀝的雨聲中丟失,就不會有前一種記憶。更進一步說,如果我現在再寫日記,多年以後拿來翻看,會不會還有新的驚訝與疑惑?會不會覺得今天寫的一切是如此不可思議?換句話說,到那時候,我的記憶又會出現兩個或更多的版本?

  記憶是不斷變化的,總是被後來的閱曆悄悄增減,永遠沒有最標準定稿。我知道,一種兒時好吃的東西,成年時再吃也許覺得不爽。一種兒時有趣的圖書,成年後再看也許覺得乏味。其實呢,不一定是所吃的和所看的變了,隻是吃者和看者自身不複如昨,是回憶過去的現在變了。


  同樣的道理,人們常常寬諒以前的仇人,常常賞玩以前的苦難,一代代老家夥(像我父親或者以後的我)都有懷舊的感歎,甚至叫叫喊喊地希望複古。我相信決不是過去的油條更好吃過去的官僚就不貪汙,而是因為人非往昔,比如說已經遠遠離開了過去,不再親臨其境而隻是遠遠的看客。


  曆史就這樣成了一筆糊塗賬,讓人不能不有點沮喪。一九八五年我參加了中國作家協會一個會,與其他作家一起被總書記胡耀邦接見。會見之前,人們三兩聚談在接見廳門外等候。一個很有名的白樺先生,也許當時知道這天的接見沒有預先安排座次,大家可以隨意選擇位置。等接見廳大門一開,他搶步上前,第一個衝了進去,占住某張椅子後麵的位置,那張椅子上有寫著總書記名字的字條。胡耀邦來了,比電視裏看去要老態一些,臉色紅豔得有點奇怪,似乎是一種化妝的結果。他向大家問好與握手,當然不會漏掉離他最近的白樺……攝影師的鎂光燈此時刷刷刷閃成一片。


  有位女作家在我身旁大不以為然,冷笑了一聲:“看看,這就是白樺。”


  她的意思很明白,是說白樺又在搶風頭,有意給自己製造新聞。這是第一種解釋。第二種解釋是,白樺不過是大膽表示對胡耀邦的誠心敬慕,何況他們還曾在戰爭年代有過一段情誼,搶先握個手,實為人之常情,完全無可指責。至於第三種解釋,則是第二天西方很多媒體的激情述評。考慮到白樺是一位剛受到政治批判的敏感人物,他們說胡耀邦特別禮遇白樺,無疑是放出明顯的政治信號,是大膽挑戰中共領導層的主流路線,看來一場精心策劃的自由化浪潮將重新席卷中國,如此等等。


  到底哪一種解釋是真的呢?我後來遇見一些人,包括外國記者和大使夫人。我笑他們的聯想太豐富,說握手隻是握手,恐怕談不上精什麽心和策什麽劃。但不論擁護還是反對總書記的人,都不相信我的話。盡管胡耀邦與很多作家都握過手,但他與別人握手不是新聞,與白樺握手才是新聞。新聞經媒體廣為傳播,受眾就成了多數,就有足夠的理由不相信我,就完全有資格在將來代表曆史。


  一位朋友對我說,你當時也是一個遠觀者,離總書記至少也有十米或者十多米吧?你能說你就洞悉了一切真相?

  我啞口無言。


  是的,任何人也是他自己的遠觀者,自己一切往事的遠觀者。多少個月或多少年以後,胡耀邦或者白樺大概也很難確定,當時在人民大會堂到底是怎麽回事。就像我現在翻著塵封的日記,看著那些不知誰寫下的字,無法確定自己是否認識過一個叫蘇誌達的人。


  四


  因為有老鬼的熱心發動,回城知青們又在新年聚會了。事前我有點激動,準備唱一些抒情的歌,說一些親切的話,還準備擁抱與擊掌,乃至酒酣之時與大家一起低頭冥想。《紅莓花兒開》,《三套車》,《抬頭望見北鬥星》……我也許會在這樣的歌聲裏眼潮。“南方的甘蔗林啊,南方的甘蔗林!你為什麽這樣香甜,又為什麽那樣嚴峻?……”這樣的詩我們還能背誦一二?

  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聚會的主題隻有撲克牌和笑鬧。多數人回城以後混得並不太好,在小廠裏拉煤,在醬食鋪裏賣貨,如果胡子拉碴地混個電大文憑,已經算是飛黃騰達,就可以被旁人羨慕或者嫉妒。女人們尖叫著,有了皺紋的女人們尖叫著,哄孩子屙尿,罵孩子搗亂,把孩子支到室外去。吵死人嗬。她們都抱怨,然後談孩子的缺鈣或者中學的收費。一位名叫金哥的老友還纏住我,一心讓我知道他增收節支的韜略和偉業。桌子、沙發、大櫃、床,都由他自己進料自己製作,油漆也沒花錢,是從車間裏捎出來的。他笑得吱吱吱的差點接不上氣:你算算,我省了多少?


  我不斷回答幾個孩子對電視畫麵的提問。他還是不放過我,一定要我重複他早有答案的演算。桌子,八十七。沙發,起碼一百六十。大櫃,六十五塊隻會多。還有床……他吱吱吱地押著我演算。


  另一個電大畢業生被滿地瓜子殼激起了豪情,宣布:“我的調動必然是總公司的一次地震!”


  幸好開始吃飯了。吃飯把聚會推向了實惠的高潮。如果說我來到這裏沒找到要找的東西,但至少找到了粉蒸肉或臭豆腐幹什麽的。


  除掉死了的、瘋了的、進了牢房的、失去聯係的,還有幾個老知青沒有來參加聚會,其中包括邢立。這很正常。大家都做的事,她一般都不做。大家不做的事情,她反而會興致勃勃大顯身手,比方說生吃豬肝,比方說兩手掐死一隻貓,比方說晚上獨自去墳坡上拉提琴,比方說與某個農民大打出手——她有一次路過一家農戶,聽見屋內有女人慘叫,有兩公婆在打架,便去屋裏勸解。大概是勸得很不順,大概是她受到什麽辱罵,一陣驚天動地的撲打聲之後,她從大門裏出來時,手裏竟操著一把菜刀,嚇得男主人連連後退。“你哪來的賊婆子?”男主人的嘴還硬,“老子一巴掌把你拍到塘裏去!”


  “你再罵,再罵嗬!”邢立追上去啐了一口,“你這號畜生也配討老婆?我今天非把你閹了不可!”


  男主人已經不見蹤影。如果他不害怕對方手裏的菜刀,至少也害怕陌生女人的潑勁,還有圍觀知青們的哄堂大笑。


  婦女主任前來感謝她,說她打抱不平有功,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有成績。沒料到她哈哈大笑:“你們這些貧下中農有什麽用嗬?就該接受我的教育!”


  主任哭笑不得,隻好悻悻地走了。


  聚會的知青們大多記得,當初男知青對邢立都大為佩服,從此把她捧成女俠,甚至奉為太妃和太後。他們甘願被她支使,還常去她的房間,在她麵前表現文雅,互相之間也紳士,見麵時你給我拍拍灰,我給你遞一支煙,哈哈笑聲中規中矩,有一種心照不宣的勾結感,但又暗暗較著什麽勁。他們向她奉獻蛤蟆肉、酸西瓜、鹹蘿卜以及豬油,還爭相表示願意教她遊泳或拉小提琴。何滿一咬牙,獻上了自己珍藏多時的軍帽一頂。


  太後對此並不滿足,與女友們分享供奉品以後,做一個鬼臉,說某某太討厭了,在這裏吃飯時嘴巴呱噠呱噠,豬吃潲一樣。見女友們大笑,又說某某不論蓄多少胡子,還是一張娃娃臉,任何女人見了都隻能產生母愛。於是女友們又笑。有一次,她還瞪大眼,說你們沒見過何滿刷牙嗎?太有意思啦,他牙刷不動,隻有腦袋來回甩。


  女友們回想了一下,猛笑。


  不過,她也看到了危險。據說有人半夜裏來無恥地敲門。她的門閂已經非常可疑地被撬壞,一張照片和一條內褲也不翼而飛——這日子真沒法過了。她用竹刺、鐵釘、機油、死蛇等為暗器,大布地雷陣,加強自己的夜間防務。


  羅太太與她同住一房,很長一段時間在製茶車間值夜班。她對朋友負有責任,強烈要求改上白班,理由是她的眼睛夜盲。場長看了看她的斜視眼,覺得事實有目共睹,也就不好拒絕。


  羅太太興奮地回到房間,“成了!”


  邢立問:“什麽成了?”


  “我不用上夜班了,晚上可以陪你。”


  “好呀。”邢立應該高興的,卻不顯得太高興,好像完全忘記了以前說的話,反而發問:“你晚上睡覺不打鼾吧?”


  羅太太生氣地說:“我什麽時候打過鼾?”


  晚上,金哥那家夥來邀邢立去遊泳,被邢立拒絕。又邀邢立去抓蛤蟆,也被邢立拒絕。但金哥很會吹口哨,吹得聲音又長又亮,還有顫音和滑音,一曲《冰山上的來客》電影插曲,簡直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足以把人吹醉。邢立眉開眼笑,立馬就要學,學著學著同對方出了門。羅太太立即掩門跟出。但她不過是慢了一步,就發現他們已經走遠,而且兩個背影在前麵說笑著什麽,毫無危險跡象,邢立更無尋求解救的暗示。


  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金哥很不客氣,“羅太太你來做什麽?還不去洗衣服?”


  “洗完了嗬。”


  “你快回去吧。莉莉剛才正在找你。”


  “我怎麽沒看見?”


  “你斜著眼睛怎麽看得見?”


  “姓金的,你一張嘴巴幹淨點!”


  邢立也猛捶金哥一拳,“討厭!開口就流腔,討打嗬?”


  事後據羅太太說,她跟是跟了一段,最後被邢立支去拿手電筒,但她返回來時,不知那兩人到哪裏去了。她急出了一身汗,用手電筒四處照,找遍了桐樹林、籃球場以及水塘邊,怎麽也找不到一個人影。她隻得馬上去告訴幹部,然後帶上幾個職工在工區附近拉網似的搜查。邢立——邢立——她一次次朝黑暗的前方大喊。


  聽她說事的人都哈哈大笑。有人說:“羅太太,你缺心眼吧?人家有人家的好事,你插在中間算哪碗菜?”


  羅太太瞪大眼,“是邢立要我陪她的。她晚上有點怕。”


  “你腦袋上掛著豬耳朵?怎麽話都不會聽呢?她什麽時候怕過男人?隻有男人怕她吧?”


  “怕她什麽?”


  “怕她欺侮嗬。”


  大家又笑。


  五


  邢立把口哨越吹得好,何滿就越生氣。照何滿的說法,邢立曾叫他修整過板凳,叫他修整過門窗,還幫他管理著餐票、布票和糧票一類。一件件鐵的事實俱在,怎麽吹幾聲口哨就把老交情忘了?

  何滿是頭超級大河馬,坐垮過好幾張椅子,坐塌過我的床板,一頓能往肚子塞下五缽飯,吃得痔瘡流血,弄髒了我們一條條短褲。為了表示回報我們的短褲,他說他爸來信了,這次一定想辦法給大家弄到招工指標,盡可能保證六個,說不定弄到八個,讓弟兄們盡早脫離苦海——雖然我們聽說他爸最近犯生活作風錯誤,已經丟官下台。但何滿怒斥謠言,說他爸隻是短期下放鍛煉,還是握有實權的。


  他總是抽伸手牌香煙,實在沒處伸手,就從衣袋裏小心地摸出一支,說那是最後一支,最後一支,實在對不起了,弟兄們。我們對他爸存有希望,希望成為他爸恩寵的六分之一或八分之一,一直容忍著他衣袋裏可疑的空洞。


  何滿說金哥多次偷他的煙,這是我們不大相信的。他揭發金哥的其他罪惡,我們也將信將疑。他說金哥在學校裏是留級生,在街上是個有名的二流子,當紅衛兵那陣什麽正事也沒幹,隻是偷了老師的上海手表,偷了駐校軍代表的軍大衣,在派出所都是掛了號的。他為什麽不同自己的同學一起插隊,定要混到我們這些外校學生裏?不就是想隱瞞自己的曆史汙點,重新混入革命隊伍,騙過黨和人民雪亮的眼睛嗎?……何滿說到這裏的時候,吐出一口口唾沫,罵出些不幹不淨的話,刻骨仇恨溢於言表。


  這一天,他終於與金哥雙雙丟了白手套。我在一場昏昏的午睡中驚醒,聽到隔壁房間有驚天動地的響聲,跑出門一看,隻見何滿捂著頭跑出門來,半邊臉都是血,隻有眼睛在血光中間閃動。“我破相了,我破相了哇——”他無目的地狂跑和瘋跳,如果不是流著血,那樣子倒像歡呼雀躍。


  從房間裏飛出一塊磚頭,差點砸了他的腳。還飛出金哥的一聲怒吼:“你娘的套鞋!”


  何滿撞翻一隻糞桶,在地坪裏跑了一圈,沒幹什麽,又血淋淋跑到原地來了。“姓金的你這個雜種哇,老子今天不撕了你就不姓何!”


  金哥操著一把鋤頭衝上去,二話不說就挖。


  幸好有幾個人猛撲上前,攔住了金哥,七手八腳奪了他的鋤頭,纏住他的手腳,把他拉到桐樹林那邊去了。看到形勢已經緩解,暫時打不起來,何滿就兩腳跳得更高,“你來嗬,你來嗬,你不怕死的就來!老子今天非廢了你不可!你這個臭王八蛋,翻臉不認人的雜種,你不想活了你……”他罵著罵著就哭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小三子從灶裏抓來一把草木灰,急急地給他塗抹傷口。


  圍觀者也有邢立。她滿臉的不屑,撿來一塊磚拍在何滿麵前,“怎麽就歇手了?去追嗬,一磚拍死他。”


  “你怕我不敢?”何滿噴出一個鼻涕泡。


  “就憑你這一身好肉,至少也要打個平手吧?”


  何滿沒去操磚,一口惡氣撒給邢立。“你少來燒陰火,我曉得你同他是一頭的,合夥欺侮我。”


  “我怎麽欺侮你了?你想打架,我幫你嗬。”


  “告訴你,他是個流氓!”


  “你不是流氓,但你哭鼻子,是個鼻涕蟲。”


  “你呢,女流氓!白骨精!美國女特務!”


  旁觀者發出一陣大笑,笑得邢立沉下臉,終於撒了野,手裏一盆涮飯盆的渾水,帶著幾星菜屑,嘩啦一聲潑了個何滿的滿臉。


  何滿越哭越傷心。我把他扶到房間裏,幫他洗了臉,包紮了傷口,還見他鼻涕淚水橫流。他哇哇哇地痛恨邢立變心,哇哇哇地詛咒女人水性楊花,還哇哇哇盤點自己各種損失,包括餐票、豬油、香皂、當歸——據說他不乏婦科知識,偷偷買下當歸什麽的,算準日子送過去,讓邢立補一補身子。他隻差沒有給對方送上衛生巾。


  我聽到這裏差一點要嘔,“你無聊不無聊?同她的關係沒深到那一步吧?”


  “你雞屎粒子懂什麽?”他抹了一把淚,“我同她什麽沒幹過?都老夫老妻啦,餐票都是合用的。沒想到她還膽敢背叛我!”他說到邢立的手是什麽手,腳是什麽腳,腰是什麽腰,胸是什麽胸,右耳下的一顆痣是什麽痣,發出的呻吟是什麽呻吟……好像他是個生理課老師正講解著標本。


  我聽得笑了,幾乎不敢不笑,好像不笑就默認自己是什麽也不懂的毛頭小子。“你吹吧,好好吹吧。”


  “你以為我上不了她?實話告訴你,母的就是母的。老子揉上幾把,她就全身都軟成一攤水……”


  “還真事似的。”


  “呸,別說一個她,就是蔡小婧……”他又點出幾個名字,“我什麽魚沒有釣過?哪個鹹菜壇子沒掏過?”


  我聽得心裏怦怦跳。幫他去食堂打飯的時候,朝他飯盆裏吐了兩口唾沫,用筷子一攪,就攪到飯菜裏去了。如果不是看在他一臉血跡的分上,我還會撿塊狗屎攪到飯菜裏去,讓他好好嚐一次鮮。


  六


  何滿的傷口不久就好了,而且臉上長出更多粉刺,痣瘡更多地發作,更顯得堂堂男子漢。他後來招工回城,又參軍去了前線,在一次邊境戰鬥中陣亡。據說他一個人敲掉了敵人兩個火力點,自己一條腿打斷了,還爬行十幾米,把手雷扔進了敵方的工事。戰鬥結束以後,戰友們發現他全身已被亂槍打成蜂窩眼。


  每當聽到《血染的風采》一類的戰爭歌曲,我就會想起他,心裏有些難受。我搜索自己的記憶,不知為什麽隻記住了他那些可笑往事。這小子怎麽可能成為英雄?他不是白長了一身肉隻會沒出息地哭嗎?不是摳門得讓人痛恨嗎?也許,某種成見遮住我的眼睛,使我對另一個何滿熟視無睹,很多見過的、聽過的、嗅過的、嚐過的、觸摸過的東西在記憶中流失無痕。成見甚至可以無中生有,比如何滿害得蔡小婧打胎的事,事後被證明是出於金哥的捏造。說何滿參軍前夕還攪著大舌頭,硬把羅太太拉著去油菜地動粗——這一情況也隻是由羅太太提供,一麵之詞並不可靠。


  我再一次對記憶深感困惑。


  像人一樣,社會也有記憶,記錄在前人留下來的紀念碑、小說、電影、回憶錄、曆史著作乃至成語和積習那裏。社會的記憶,其實差不多就是勝利者的記憶,比方有勝利種族的記憶(如征服了美洲的白種人),也有勝利階級的記憶(如奪取政權的共產黨)。清華大學的紅衛兵頭頭蒯大富在群眾集會上,聳聳肩,攤開手,宣布要準備跟著毛主席“重上井岡山”,使很多紅衛兵熱淚盈眶。去井岡山幹什麽?這個問題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這一口號燃起了詩情,使大家想起了篝火、馬背、傳單、緊緊的握手、新女性的短發、白色恐怖下的飛行演說,等等。大家不是被蒯大富蠱惑,更重要的是被革命的記憶所感染。這些從小說或電影裏得來的閃閃爍爍印象,早就在培訓著一代新人的美感,引導著他們的向往。


  他們早就想找個機會來練一把。


  毛主席並沒有重上井岡山,隻是用工宣隊和軍宣隊教訓了蒯大富,在那一年橫掃了清華園。但青年們對革命美學的崇拜後來還是一次次表現出來,在一九七六年,在一九七八年,在一九八一年,在一九八六年,在一九八九年,他們情不自禁地一次次在大街上和廣場上重演前人留下的記憶。這些運動的性質各各不一,但有大致相同的形象(旗幟、演說、高歌、捐款、爭論、喊口號、抗議當局的血書,等等),而這些形象在記憶中總是最能經久。想想看,幼兒教師都知道看圖識字,這是因為圖像比文字更容易記住,就像一個我這樣的人,曆史知識十分貧乏,對很多曆史英雄的浪漫風度卻決不陌生,動不動就把自己想象成刑場上的李大釗,街壘上的丹東,演說台上的列寧,流放途中的十二月黨人。


  有一個幾乎參與了上述所有事件的人,叫孟海。我發現他至今還對遊行有特殊愛好,不管是維權請願還是抗議官倒,不管是反對洋人(他們不給簽證或者傾銷劣質汽車)還是擁護洋人(他們支持中國的民主自由),他都一律投入,都覺得與自己有關,眼裏閃耀著興奮的光芒,如同一隻打了嗎啡的山羊。他的遊行史始於中學時代,每次都是帶上水壺和草帽,頭上勒一布條,斜挎書包裏塞著折疊小馬紮,裝備齊全走在隊伍最前頭。他走起路來一肩高一肩低,指揮高唱《國際歌》時把一頭長發揚過來拋過去——讓我一次次覺得似曾相識。那時候有一位少女曾慕名求愛,不料一見麵竟大失所望,說他的臉怎麽這麽白淨?一條疤都沒有!

  少女棄之而去。她一定覺得英雄的臉上不能沒有傷疤,不能沒有痛苦感和滄桑感。我總算想起來了,她肯定讀過曾經風靡一時的英國小說《牛虻》。


  孟海在中學裏比我高幾屆。當我還在著迷抗日鬥爭小故事,他已經在研究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了,經常召集幾個弟子,講解什麽是生產關係,講解唯物辯證法和辯證唯物主義有何不同。有一天深夜我們打撲克,肚子餓了,上街找辣豆腐幹。他突然指著街燈下的空寂廣場對我們宣告:“這是屬於人民的,一定會回到人民手中!”我當時立刻肅然起敬,境界闊大,好像突然明白了很多人生真諦,隻是得意妄言,一時說不清楚。


  他下放在長坡公社,離我們農場有幾十裏路。我去玩過一次,冒著大雪跌跌滑滑走了一整天,才摸入他的茅草屋。我們吃了些烤紅薯。他指著門外的汪汪水庫說,你看那像不像貝加爾湖?


  我知道貝加爾湖,知道很多俄國革命者曾在那一方流放。我也聽孟海背誦過很多俄國革命詩歌,大海嗬大海什麽的。


  他坐在火塘邊哆哆嗦嗦籠著袖子,破棉襖好幾處開了花,肩上和頭上都蓋著很多輕輕欲飄的柴灰。他咳嗽,很同誌式地讓我大吃烤紅薯。


  我永遠記得屋外麵那俄式的風雪。


  我被借到縣裏繪製水利規劃圖的時候,住在縣招待所。孟海來找過我,問我能不能借些錢給他。他有一位朋友最近打算出國,承擔著重要的使命,差不多就是革命的先頭部隊,急需得到大家的資助。我有點為難,說自己沒有錢,隻有一些糧票。他收下糧票以後就倒頭睡了。


  半夜裏,服務員敲門查房,問我為什麽擅留客人,為什麽不去服務台登記?說著把孟海盯了一眼。


  我立刻感到這一眼盯得不同尋常,史無前例的深夜查房也特別可疑。第二天一大早,我讓孟海趕快走人,見他的跑鞋濕透了,讓他匆匆穿走了我的皮鞋。


  我去服務台補繳罰錢,注意服務員的神色。還好,那女子倒也沒說什麽,一邊嗑瓜子一邊與旁人笑鬧,根本不看我一眼。


  我暗暗鬆了一口氣:也許純屬自己神經過敏庸人自擾?

  大概兩個多月以後,一位電工來我的房間檢修線路,大概是嘴閑得有點慌,便東拉西扯,包括說到服務員對我的意見:鞋襪臭烘烘的,煙灰到處亂彈,前不久還害得她們一夜未眠,陪著公安局的人監視這個房間。


  我嚇了一跳,“哪有的事!她們肯定記錯房間了,我坐得穩行得正,憑什麽被公安局監視?”


  “她們真是這麽說的。不過,我看你也不像壞人。”


  我故意哼小調而且吐痰。


  我等對方一離開,立即驚慌失措地打電話,找一切可以找到孟海的人,希望他們趕快給孟海傳話。我怕嚇著別人,當然不能明說,隻能由他們傳達一種暗示。“一個叫秦紀為的朋友病重,正在找他。”這就是我編的黑話。“秦”是指情況,“紀”是諧音“急”,“為”是諧音“危”。情況又急又危,他能不知道下一步如何應對麽?凡讀過幾本革命地下工作者回憶錄的人,能不對這種黑話心領神會?


  一位朋友在電話裏告訴我,現在已沒法找孟海了,因為他幾天前進了籠子,聽說案情特別嚴重,是涉嫌偷越國境。


  我大出一身冷汗,立刻趕回農場焚燒材料,包括兩個筆記本和一些文稿,包括孟海以及其他朋友的普通來信——信中那些情緒消沉或狂妄自大的話,在那個時代也完全可能帶來麻煩。其中一封信是孟海入獄前發出的,倒也沒說什麽,隻是謝謝我的糧票和皮鞋。我注意周圍人的動靜。他們吃飯的吃飯,走路的走路,打撲克的打撲克,上廁所的上廁所,沒有什麽反常。但他們完全可能暗中充當警察的眼線,我不會掉以輕心。


  過了好些天,居然沒什麽事。


  我算是暫時漏網了吧?

  回想我和孟海被警察暗中監視的那一夜,當時我雖有不祥預感,但沒想到事情有那樣險惡。那一夜我幸好沒說什麽話,沒被竊聽的警察們抓到什麽把柄。我一直怕孟海看不起我,本想好好展示一下理論成果,比方吐出一些俄式煙霧,談談林彪墜機事件,談談國家的政治危機和前途,談談我從美國和台灣廣播裏聽到的一些緊要消息……我幾乎會按照警察們所想象的那樣行動,為他們的動手拘捕提供充足理由。不料我還沒來得及露一手,孟海就呼呼大睡了,讓我相當掃興。


  他不過喝了半杯白酒,就醉成這樣,實在有點奇怪。我懷疑某鄉鎮工廠出產的這種酒裏有假,就像小三子說過的,農民有時也搞下的,在穀酒裏摻敵敵畏,使酒變得烈一些和香一些。


  孟海像隻蟑螂被點殺在地。


  假如他沒有醉倒,我必定誇誇其談大放厥詞,讓門外的警察記錄在案。然後,我將很快入獄,被判以重刑,甚至在某個重大節日的前夕飲彈伏法,都不是沒有可能。我聽說過,有一位少年隻是無意地用硬幣在牆上亂畫,一不小心在偉大領袖名字上畫了幾個叉,後來就差一點被槍斃。


  但事態進程竟被一個小小的偶然打破。敵敵畏,神奇的敵敵畏,不知何時由一位敬愛的農民老大爺摻入了穀酒,然後裝瓶裝箱地運到縣城,輾轉曲折地經過一個個銷售環節,最後出現在招待所這張小桌上,掐滅了我的話頭,救了我。


  我崇拜敵敵畏。


  七


  有一聲長長的口哨。“可以進來嗎?”


  “當然。”


  “不打攪吧?”


  “我沒做什麽。”


  “樣子蠻深沉的。”


  “就是發發呆。”


  “發呆都深沉,不發呆怎麽得了?”


  我不再說話,目光投向棋盤。


  她也不再說什麽,撩了撩頭發,把幾件疊好的衣放在我床頭。


  自知青們一批批招工走了以後,加上很多人以病退的名義返城,場裏的知青已為數不多,深不見底的寂寞彌漫在空空房間。聽不到歌聲與琴聲,聽不到球場喧嘩,也聽不到同學們的打架罵娘。曲終席散,人走茶涼,每一天早上在被子裏睜開眼睛,我望著漏光的瓦蓋,都不知道這一天該怎麽過。“南方的甘蔗林啊,南方的甘蔗林!你為什麽這樣香甜,又為什麽那樣嚴峻?北方的青紗帳啊,北方的青紗帳!你為什麽那樣遙遠,又為什麽這樣親近?……”郭小川的詩眼下一旦讀出,字字都成了冰團子。


  因為與場長對罵過一次,邢立也沒混進招工名單,甚至沒法得到輕鬆點的差事,像進廚房幫工或者進車間製茶那種。她跟著男人們去擔糧,鋤草,挖樹洞,碰到堅硬的岩層,挖得鈀頭直跳和火星四濺,臉上有一種要哭要罵的表情。碰到這個時候,我會走過去幫她挖一陣,把硬土層挖鬆,隻需她輕鬆取土。


  不知為什麽,在當這種挖土騎士的時候,我們都不說話,硬要說的話,也隻是“喂”一聲或者“哦”一聲。比如她把水壺遞給我,就“喂”一下。或者她指一指土洞裏半截需要斬斷的老樹根,我就“哦”一下,取來板鋤和柴刀幫她斬掉。她當然感受到我的好意,收工以後去塘邊洗衣,有時也會把我幾件髒衣順手拿去。但在取衣和還衣的時候,我們還是沒有多話,“喂”一下或者“哦”一下,就算禮數周全了。


  她在我衣袋裏發現了孟海的信——當時孟海還沒有被捕。“你怎麽有那個,有那個……”她聲音哆嗦,像發現了定時炸彈。


  “打算去舉報?”


  “關我屁事,但你們也太不知死活了吧?”


  “什麽死呀活的?我們是提高思想覺悟,製造一些反麵教材,看反革命分子到底是怎麽陰謀奪權的。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不入虎穴……”


  “鬼信你那一套。”


  “那你要怎麽樣?”


  “我早就看出你鬼鬼祟祟,不是盞省油的燈。”


  我不再說話,走了。


  她近來沒接到金哥的來信,過得有些無聊,對我的秘密突然有強烈好奇。我後來發現,我不在房間裏的時候,她翻過我的箱子,擅自拿走我的藏書。在她發誓保密的前提下,我卻不過她,隻好說了秘密之一二,比如說到我的幾個同道弟兄,說到在武漢和桂林的秘密聚會,還說到馬克思的《法蘭西內戰》和列寧的《國家與革命》。我很快發現她摟住雙膝睡著了,在水塘邊月色朦朧中發出粗重呼吸。被我推醒之後,她伸出一個懶腰,還嘟噥出一句:“都是神經病!”


  但有了這第一次長談,她後來常常來到我的房間,坐在飄飄忽忽的油燈旁,補著她的衣或者鞋襪,似乎想同我說點什麽,哪怕就是沉默一段,哪怕就是比著背誦兩句郭小川或普希金的詩,也是寒夜中的一縷溫暖。


  “我今天很高興,收到了三封信。我表姐說她最近招到交響樂團了,馬上要到上海演出。前幾天他們還給外賓演出……”她提到一位元首的名字,“他聽了演奏大加讚賞,還送了她一個花籃哩。”


  我說那家夥什麽也不會幹,賴在中國討飯,是想在中國納妾吧?你表姐居然還給他去獻藝?

  她被我撲得暈頭轉向,隻好另找一個話題:“何滿當司機了,知道不?聽說他馬上還要參軍了,爬得比哪個都快。”


  “你是不是現在有點後悔?”


  “說什麽呢?他是羅太太的騎士,差一點還是張場長的乘龍快婿。你沒見過張場長的女兒吧?嘴巴蠻小的,眼睛水靈靈的。咯咯……”


  “何滿可不是你這樣說的。”


  “他說什麽?”


  “他要說什麽,你還不知道?”我埋頭去打棋譜。


  她久久沒有吭聲。我再次抬起頭時,發現她停止縫補,眼裏竟然亮晶晶的一圈,不覺大吃一驚。“你哭什麽?”


  她用袖口擦擦眼睛,“不是被你氣的嗎?”


  “對不起,何滿沒說過你什麽。我剛才也就是開個玩笑。”


  “哄誰呢?你相信任何人,就是不相信我。你心裏那幾根腸子我算是看清了。你不就是認為我賤嗎?不就是認為我騷嗎?還罵過小破鞋吧?你硬要這麽看,那我就認。我就把這個小破鞋當到底了。”


  “我沒有這麽說。這是你說的。”


  “少來這一套!”她氣衝衝地奪門而去。


  第二天,大家都沒有看見她上地,到她房間去查看,也沒見到人。隊長和場長都氣得大發脾氣,說沒見過這麽自由散漫的家夥,真把這裏當菜園子嗬?眼裏還有沒有領導?以後還要不要前途?直到第四天,她汗水淋淋地回到工區,據說是去了縣城,去了鄰縣縣城,差一點就去北京和上海散心。她沒錢了就討飯,就借宿,就爬車,據說返回農場時爬上了一輛糧車,一段助跑兩腿一躍就解決問題,功夫不在鐵道遊擊隊之下。麵對小三子的驚疑,她還滿不在乎地誇口,這有什麽了不起?沒偷他們的車,算客氣的啦。


  她帶回兩個陌生的女知青,大概是鄰近公社的,好好地吃了一頓,瘋了一陣,才送客人離去。


  她說她們成功爬上了糧車,不知是真是假。她說自己跳下糧車時沒摔倒,也不知是真是假。她說自己花兩塊多錢玩了三天,到哪裏都有吃有喝,都有朋友相助,而且從不需要她裝嗲賣嬌巧施美人計,更不知是真是假。就如她自己承認的,她經常一開口就有假話。隻是她給我買來了一件汗衫,說我身上的那件都破成漁網,該換新的了。


  八


  坦白地說,我越是戒備邢立,就越證明我受到了誘惑,青春病已經防不勝防。有一段時間,附近小學有女教師生孩子,農場讓邢立去代課幾個月。也就是幾個月吧,可我覺得那一段時間特別漫長,日子過得缺鹽少油。


  在常人眼裏,她顯然不是個好老師。她帶著同學們偷學校附近的西瓜,考試前向同學們泄露試題答案,發現有些女學生被父母責令退學,就唆使男學生去開展遊擊戰,朝這樣的父母扔牛糞,扔狗糞,扔雞糞,直到他們同意孩子複學為止。老師們都認為她太瘋了。但孩子們喜歡她,在她代課結束返回工區的那天,他們找來一輛板車,讓這個孩子王坐在車上,儼然是太後巡駕出宮,幾十個孩子前呼後擁一路高唱猛進。女教師用舊報紙疊了些船形帽,讓男孩子一人戴一頂。用紅紙浸出一些紅水,給女孩子每人臉上抹兩塊紅。她自己揚起一根竹竿,像揚起一條馬鞭,在車上吆喝不已。“大鞭子一呀甩呱呱地響哎……”她在車上唱得前俯後仰。


  看著她前來的身影,我哈哈大笑,差一點把這個活寶貝擁抱入懷。但我沒有迎上去。我得嚴正提醒自己,我不喜歡她太瘋,不喜歡她總是零錢亂放一副有錢人的派頭,不喜歡她總要在男人麵前占個上風,不喜歡她動不動就談她的提琴手表姐和當畫家的叔叔,似乎自己出身名門,鼻子裏哼的都是高等氣息。我更不喜歡她睜大眼睛假裝天真,其實手段高超,把一個個男人都逗得神魂顛倒——隻可惜沒人同她玩真的。她越是對我友好,我就越挑剔和刻薄。我吃飯時崩了一顆沙子,也似乎覺得她太可惡,必須對我的牙痛負完全責任。


  有一天,一個叫小安子的後生告訴我,他昨晚上看見邢立同一個男人在水塘前散步,那人的身影有點像我。他後來去問過邢立,問那人是不是我。邢立當時的回答是:“可惜不是,要是就好了。”


  邢立不會不知道,這話要傳過來的。


  我把傳話者轟走了,不一會又喝令他回來,把全過程再詳說一遍。“小安子你也一肚子壞水嗬?想給你大哥下絆子設圈套是不?”我當然得加上這樣的責罵。


  我不可能不說一些邢立的壞話。據小安子後來揭發,我當時說邢立不過是殘花敗柳,在娘肚子裏再翻兩個跟頭,我也不大可能正眼瞧她。你大哥是什麽人?一塵不染,坐懷不亂,特殊材料造就的鋼鐵戰士,哪是金哥和何滿那種輕骨頭?那娘們自以為百戰百勝,其實也沒什麽招,充其量隻會裝瘋賣傻,再加幾滴眼淚,拿手好戲就是痛說革命家史,說她後媽如何虐待,說她生母如何可憐……但本子沒怎麽編好麽,每次說得情節有出入。


  我同小安子下棋,連勝了他兩盤。他要悔棋,被我堅決拒絕,便同我吵了一架,紅著臉衝出門去,把棋子拂得滿地亂滾。


  第二天,隊長急匆匆來找我,問我對邢立作了什麽孽。“你快去看看吧。要是鬧出人命,你要坐牢的喲!”


  我莫名其妙去了邢立的房裏,才知道小安子前一天大發脾氣,竟跑到邢立那裏揭發,算是對我的狠狠報複。邢立一聽我那些惡語,加上揭發者誇大的惡語,禁不住兩眼發直,大口吐血,要找我拚命,但剛走到門口就暈了過去。我走進房間時,一個醫生剛打完針,正在給她灌藥。為了阻止她的掙紮抗拒,幾個人抓的抓手,按的按腳,還在她嘴裏橫塞竹筷,意在撬開她的嘴巴。屋裏亂糟糟的,不像是閨房倒像是刑場,被子上和蚊帳上,牆上和地上,到處都有血。小三子嚇得哭了,說沒救了,沒救了,血都吐光了吧?

  我沒料到事情會鬧成這樣。不就是幾句玩笑話麽,如何把她傷成這樣?她平常不也是一張刀子嘴經常刻薄別人?我想向她解釋幾句,但她一看到我,死魚般的眼睛再次放大,全身再次抓狂並發出尖銳長叫:“嗬——”


  不光是在場的其他人,連我也嚇得手足無措。


  我隻能趕緊逃出門去,找小安子他娘的算賬。


  直到好幾天以後,見她房間沒有太多動靜,我才硬著頭皮端上一碗雞蛋去向她道歉。她半躺在床上,依然氣呼呼的,不論聽到我說什麽也不給我好臉色,隻是以各種命令考驗我的道歉誠意。你給我掃地——你給我倒水——你給我洗臉——過來,你給我梳頭,聽見沒有?——她隻差沒再生一計,要我抱著她去洗澡了。見我折騰得大汗淋淋,笨手笨腳地幫她梳頭發,她蒼白的臉上才浮現出得意之色。“你以為這就算道歉了?”


  “你還要怎麽樣?我都成奴隸了。”


  “你耐心點,你得負責到底,我這病不是三兩天能好的。”


  “奴隸也得有解放的日子吧?”


  “我喉籠裏癢,說不定還要吐血。”


  “吹什麽牛?想吐就能吐?”


  “你以為我吐不了?”


  “你吐痰吧。”


  怪我再次失言,她觸電一樣,猛地彈起來,沒等我看清是怎麽回事,床頭的杯子藥罐什麽的都乒乒乓乓地到了地上。她瘋了似的撲打我,撕扯我,掐我,一隻手還伸向桌上的雞蛋。我驚恐地抓住那隻手,於是一切就沒法避免:我把她摟入懷中,兩雙眼睛緊緊對視,一隻嘴壓向另一隻嘴。事情怎麽會這樣?連我自己都不怎麽明白。我事後能記起來的,是那一刻我兩腳沒站穩,膝頭被床沿頂著,姿勢不免別別扭扭,撲倒下去時更像跛子失足,毫無美感可言。她也手忙腳亂,大概是動作太大,使床板發出斷裂之聲,全身突然向下墜落。她的腦袋狠狠撞了我的腦袋。她的牙齒把我的手背狠狠刮了一下。更使人掃興的是,我們還沒吻上,就帶垮了蚊帳。一張大網昏天黑地罩下來,網住了兩個活物——我掙紮好一陣也沒找到出口。


  九


  我應該糾正上麵的一些說法。


  一、我後來才知道,邢立在吐血的那天,發現她養的一條小狗被人打死,隻剩下垃圾堆裏的幾根狗骨頭。她非常生氣地四處叫罵。這是否也是她吐血的原因之一?如果是,我在她吐血的問題上是否有點枉擔罪責?或者說在很大程度上是代人受過?

  二、說實話,我享受了她的激情,但偶爾也有一種被俘感,隻是沒敢說出來。她曾經輕易製服了何滿、金哥等很多男人,眼下沒有多少目標了,是否也不容許我漏網?是否無法容忍我的矜持和傲慢?這種征服,通常被當作愛,但在多大意義上真正與愛有關?


  三、上麵關於擁吻一段其實涉嫌虛構。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事情就要越界的那一刻,小三子送開水來了,我也就中止作案,鬆開了她的手,借機溜出門去。我寫到上麵一段時情不自禁略加發揮,無非是筆頭一滑,受到許多既有小說的影響,似乎孤男寡女混在一起,都已經洗過臉了,都已經梳過頭了,不再做點什麽就說不過去。正是這種對通則的迎合,使我由小說邏輯挾持,在紙麵上與邢立歡愛了一場。


  我現在需要回到事實。


  我匆匆離去的主要原因,就像我說過的,與金哥他們有關,與邢立的小狗有關,也與其他事故有關。不久前的一天,我走進工區的茅房,那種到處通風、通氣、通聲響的簡陋棚子。我在茅房裏清晰聽到隔壁女人們的聲音,聽到她們那些響亮、複雜以及醜惡的排泄,一聲聲轟擊我的耳鼓,令我突然驚駭和沮喪。我似乎有點可笑,有點少見多怪。這些聲音不是很正常麽?不論人們如何風度翩翩儀態萬方光彩奪目,不都有撅著屁股的時候麽?——後來讀偉人傳記時我也曾偷偷這樣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無法擺脫一種心理病態,一見到可愛的男人和女人,就立即想到他們的頭皮屑和耳屎,想到他們胃裏的溝紋和須毛,想到他們腸胃中混濁的泡沫和腐臭的渣滓在偷偷蠕動,如此等等。我深知文明的意義就是要略掉這一切,做文明人的意義就是要善於忘記,似乎這些東西根本不存在,生活中隻有美好和燦爛,比方說隻有“南方的甘蔗林”和“北方的青紗帳”。


  但我做不到這一點,隻能在非文明狀態中離開了女舍。我想起一件事:小三子曾教我玩一種把戲,同我賭一張飯票,看誰能記住這幾天每餐吃過的菜。我以為這件事太容易,但拚命回想一陣,記憶的觸須頂多上溯一兩天,再遠的菜目就一片模糊。不過是一些最簡單的菜目,也就是一些缺油少鹽的南瓜冬瓜黃瓜,但就是記不起來。


  這有點奇怪。人們的記憶是如此粗疏,如此掛一漏萬和不負責任,那麽產生於記憶的曆史和文學是否還值得信任?相比之下,也許小三子更為可靠吧,至少他還能有序說出五六天之內菜目——這種曆史與文學如果說不是最好的,肯定不是最糟糕的,至少是對某種記憶空白的必要填補。


  對不起,我差點忘了小三子。在我淩亂的記憶片斷中,他依稀是孤兒,一個地主子弟。場長曾經說他是地主,讓知青們嚇了一跳,沒料到有這麽年幼的階級敵人。後來才知道本地人看人不是一個個地看,是一窩窩地看,地主子弟都被看作地主。小三子這個“地主”當然要幹最累的事,可以被任何人怠慢和戲弄,比方我也曾以脫光對方褲子相威脅,要他乖乖交出一點豬油。奇怪的是,他在這種環境裏居然過得很快活,剛生過我的氣,轉背去切菜就“皇裏個皇皇裏個皇”,唱些沒人能聽懂的歌。


  後來,我看見一張陌生麵孔在夥房裏切菜,才想起好幾天沒聽到“皇裏個皇”。我打聽小三子,聽說他已經回家了。


  又過了幾天,還沒看見小三子。別人說,告訴了你麽,他回家啦。


  我去小三子住過的房間,發現他的床空了,隻剩一堆亂糟糟的鋪草,幾隻雞猖狂地扒來扒去,似乎在啄食一個人的音容,還有“皇裏個皇”的餘韻。我這才知道,小三子的一個姑媽是麻風,過年的時候跑出醫院來看他,沒想到竟使他染病,於是從我們的視野突然消失。


  我們農場地處二級麻風流行區,病人一般都往縣麻風院送,還有些醫院收不下的,或者頑固戀家的,就被安排到偏僻山地,讓病人在那裏自給自足自生自滅。有一次我隨幾個職工外出擔樹,路過一個寨子。歇腳的時候,有人指著對麵的山嶺要我看,說那裏有兩個麻風戶,小三子就住在那裏。


  小三子我認識。我想起來了,小三子原來是我們工區做飯的那個“地主”。天氣正晴朗,山裏的霧浪翻騰,漫下一個山坡之後,把兩間孤零零的房子遺留在山坡上。那裏沒有炊煙,也沒有任何活物的跡象,連通向外界的一條小路也被草木封死。


  我衝著那裏隻能長喊一聲:“嗚嗬——”


  沒有回答,隻有越來越遠退的回音。


  “張舜誌——”我第一次喊他的大名,還是沒有聽到回答。


  我們走了。我聽到山穀裏幾頭牛被我們的叫聲激發,此起彼伏地發出叫喚。那就是小三子的回答麽?小三子是不是已經變成了牛?……我曾經親眼見過燒麻風,一種屢禁不止的本地民俗,一種據說是滅毒的有效方式。我同幾個農民在夜幕下來到一個山穀,聽見對麵山上麻風村裏有鑼聲,有人的叫喊。“快看,火!”有人推推我。於是我看見火星亮起來了,一點,兩點,三四點……火匯聚成一大匹金浪,跳躍和飛舞,與天邊暗紫色的晚霞交相輝映。我離得這麽遠也無端退了兩步,似乎怕被熱浪灼傷。不知為什麽,我還聽到一陣嗬嗬嗬的聲音,好像是人的喘息,但我四處尋找也沒發現喘息者,隻能懷疑是自己出現幻覺。


  叭——叭——我聽到了槍響。


  肯定是有人在麻風村補槍。應該說說的是,當老弱麻風患者強烈要求自焚時,旁人補槍不算謀害,通常被本地人看作一種幫助。


  那天晚上,我肯定是中了邪。直到我回到家裏睡下,我還聽到莫名的喘息聲一直跟隨著我,嗬嗬嗬地壓迫我的耳鼓。我找遍了附近的房間,也沒有找到聲源。我用被子蒙住頭也不管用。


  十


  我被抓起來了,一路押往公社。當時不免有些慌亂,怕他們動不動就打人,我反複提醒他們記住革命紀律:“你們不能虐待俘虜!”


  我的嚴正立場使他們果然客氣了一些。他們是鄉下民兵,沒有像樣的槍,也沒有像樣的衣服,其中一位還掛著鼻涕渾身汗臭,讓我有點莫名的失望。


  我首先想到的問題是:誰出賣了我?不知道這一點,就不好準備口供,就不知該如何控製案情減少損失。我尤其擔心孟海,他被捕已經一年多,假如他扛不住,把什麽事都吐出來,那我和很多人就完了。


  我心裏虛虛的,但裝出一副死相,企圖博得審訊者的同情,其實是在暗中察言觀色,緊張地分析和判斷著形勢。


  場長有一種心滿意足的表情。“我早就看出你是個現行,成天抱一本書看,還看外國書,還曉得寫藝術字,思想也太複雜了吧?”


  另一位主審官是公社政法委員,老謀深算得多,皮笑肉不笑的,隻是要我自己坦白。我說一件,他點點頭,要我再說。我又說一件,他點點頭,又要我再說。他不時看看炭盆裏燉著的一個瓦罐,聞聞那裏冒出的肉香。直到我說出偷電線、不慎撕壞毛主席肖像、有一次把革命歌曲“萬物生長靠太陽”猖狂篡改成“外婆出來曬太陽”……他仍然不動聲色,隻是往一罐肉裏添加薑片和蒜花。


  第二天,審訊沒有繼續,這位委員不見了,而且一連幾天沒看見人影。我估計他們正在廣泛深入地調查取證,正在廣州、桂林等地我所有的朋友那裏翻閱口供,分析疑點,搜集證據,準備對我給予致命的最後一擊。我的監房離公社電話室不太遠。一聽到電話鈴響,我就覺得那電話與我大有關係。我注意到接電話的人都麵色嚴峻並行走匆匆,相信他們在廣州、桂林那邊已大有斬獲,套在我脖子上的絞索正越拉越緊。


  大概七八天之後,委員終於回來了,指揮值班民兵從拖拉機上卸瓦,也要我這個囚犯去幫一把。我聽見他對別人說,他這些天回家做屋,累死了。


  我這才發現,他根本沒有去調查取證,更沒有一個兵強馬壯的龐大專政機器在對付我。我當然鬆了口氣,但再一次感到失望:我來幹什麽的?隻是個來卸瓦的夥計?

  我的案子久拖不決。政法委員的最後疑問是:“老實交代,你曾經想去什麽地方?”


  “我……想去北京,看毛主席嗬。”


  “不對,你仔細想想。”


  “我想招工回城。”


  “你不要避重就輕。”


  我做出苦苦回憶的樣子,一件件試著說。我說曾經想去縣城玩耍,想去西藏和雲南旅遊,想去某個海港看看軍艦和潛艇……委員一直在搖頭,到最後,他實在不能繼續老謀深算下去了:“你沒想去蘇聯?沒想叛國?”


  我沒聽懂。


  場長扇了我一耳光:“你沒想去蘇聯?就是修正主義那裏?”


  我的半邊臉立刻失去知覺,一手捂上去,手指觸到了熱烘烘的一堆。那是我的臉麽?怎麽突然膨脹如球?怎麽安裝在我的肩上?

  我其實被這一巴掌打得心花怒放,因為我立刻洞察了目標:看來事情是邢立引起的。隻有她看過孟海的來信,也隻有那封信上提到過蘇聯什麽的。謝天謝地,這沒有什麽了不起。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那麽有關廣州的聚會,有關私藏之後又丟棄的手槍,有關胎死腹中的地下籌備建黨……更可怕的那些炸彈都摘除了引線。但我必須掩蓋自己眼下的喜悅,兩手發抖和結結巴巴,拿出走投無路坐以待斃的樣子,繼續把審訊引向誤區。


  “有是有……這麽回事……但我是想去解放蘇聯人民,讓他們擺脫修正主義的黑暗統治嗬。”


  “不要狡辯!你隻說,哪些人同你一起去?”


  “人?沒什麽人。”


  “騙得了誰?幹這麽大的事沒有同夥?你以為是去上街趕集?”


  “聯係人倒是有,我不敢說……”


  “那好,你明天就到公安局去說,嚐嚐無產階級專政的滋味!”


  “我說我說,他們是外國人……”


  “外國人?果然是裏通外國了,狗膽還不小哇!”


  我再次結結巴巴目無定珠,深呼吸兩三次,似乎經過激烈思想鬥爭,才真正認清了眼下的形勢,終於痛下決心回頭是岸。我說到一些人名,都是些很反革命的那種人名,第一是普希金,第二是托爾斯泰,第三是果戈理,接下來還有肖洛霍夫和柯切托夫……我還得加上不厭其詳和顛三倒四的情節,看他們腦袋大不大,看他們眼睛花不花,看他們舌頭轉不轉筋。我要用一個無比複雜的故事把這些鄉下人徹底拖垮。


  “普什麽?你慢點說,那個人姓普嗎?……”委員果然開始皺眉和冒汗了,一隻手正在發抖,往筆記本艱難地下筆。


  “就是普誌高的普。你知道普誌高嗎?”


  十一

  男女交往時,雙方都容易弱智。不過男人的弱智是沒主意,女人的弱智是太有主意。邢立一口認定我對她“那個”了,還認定我的冷淡,躲避甚至惡語誹謗都不過是掩飾。我越是這樣掩飾,越證明我已經情火如焚——她對這一點幾乎洞若觀火。


  這種蠻不講理真是讓人生氣。


  我得承認,我對她並非心靜如水,有時走在月夜的土路上,走在秋天稻草的氣息裏,我的裸臂與她的裸臂無意間相撞,心裏便有咯噔一下的異樣,以至於在往後很多日子裏,我還會在心頭掠過月夜裏涼涼的這一撞。


  但這說明不了什麽,至少不能說明她魅力無窮。我沒法忍受她洋洋得意的思想拷問,哪怕搬出刑訊的辣椒水和老虎凳,我也不能承認無中生有的一切:我給她倒水時目光顫抖了嗎?我給她洗臉時血壓上升了嗎?我給她梳頭時呼吸粗重了嗎?全身都在放電嗎?捋著她的一頭長發在故意拖延時間嗎?手指一次次摸向她的脖子和肩膀嗎?目光偷偷向她領口裏鑽嗎?似乎不經意掉了梳子然後手指借機碰觸她身體的某個部位嗎?……她不是我肚子裏的蛔蟲,怎麽能知道我借口幫助病人,故意賴在她的房間裏,一心向往著在她身邊蹭來蹭去甚至把她抱到水桶邊去洗澡?

  “你的聯想也太豐富了吧?”我冷冷一笑。


  “別不老實!你不要以為我是瞎子。”


  “說實話,你的自以為是,真是讓我討厭。”


  “你臉紅什麽?”


  “金哥是我朋友。朋友妻,不可欺。我怎麽會重色輕友?”


  “少來這一套。我再向你說一遍,你不要跟我提他。”


  “好吧,就算你讓我也心猿意馬,也沒什麽了不起嗬。舉目無親,窮鄉僻壤,日子這樣單調和苦悶,看見一頭老母豬,也會當作大美人的。”


  “你混蛋!”


  “我壓根就不想同你鬼混……”


  “呸,你才鬼混!”


  “好,就算是戀愛吧,就算我們海誓山盟了,你以為可以當真?說句實話吧,你同金哥、何滿他們也就是鬼混,窮極無聊,找點刺激而已。”


  “我再說一遍,不準你提……”


  “好,我不說了。”


  “沒想到你這麽世故!”她的臉色已經變白。


  “世故的同義詞就是成熟。”


  “成熟的同義詞是虛偽!”


  “沒錯,我虛偽。這下對了吧?”


  “你還愚蠢!”


  這樣拷問過幾次以後,她沒有太多收獲,結果不是生氣衝走就是灑幾滴貓尿。我勸她不要哭,有一次她大概是哭累了,哭得沒趣了,臉上掠過一絲苦笑。“女人不哭一哭,其實也沒什麽事好幹。”


  我最後約她賭棋,賭注是我的誠信:如果我輸了,我所說的都不算數,一切都算她說得有理。我不過是用下棋取代爭吵,而且相信這是毫無懸念的較量,就憑她那一手臭棋,我即使退掉一半車馬炮,也足以殺她個片甲不留。但事情偏偏這麽怪,這一天她緊咬嘴唇,目不轉睛,全神貫注盯住棋盤,竟有超常態的發揮。不是笨中有謀,就是亂中有計,雖然走得毫無章法,但冷不防就殺氣騰騰步步緊逼,似乎巨大的仇恨使她換了個人,腦子突然充滿著深不可測的奇思妙想。女人是能創造奇跡的。我在滿頭大汗應付將軍時想到了這一點。


  我終於輸了。但我執意悔棋,堅決毀約,裝出健忘的樣子。“你記錯了吧?我怎麽會打這種賭?”


  她氣得整個臉變了形,嘩的一下抽來一把鐮刀。


  “砍嗬,朝這裏砍。”我笑一笑,朝她亮出自己脖子。


  “臭流氓!”她腳一跺,一刀釘在桌麵上。


  我的被抓就發生在這件事以後。一個多月過去了,我的案子不了了之,雖說還在等待繼續調查,但政法委員不甘心我天天白吃飯,責令我先回農場勞動,下一步再看著辦。我回到工區的第一天,邢立就來找我,給我蒸了一碗肉,還帶來兩大瓶白糖,看來是想補償什麽。“對不起對不起,我當時太氣了……”她看一看我的臉色,一進門就忙著打掃衛生,“誰想到事情鬧得這麽大?以為他們就是開個批鬥會……你不要生氣,我隻是想不讓你再欺侮我。”


  “沒什麽,我得謝謝你。休息了個多月,身上都發福了。”


  “真的沒生氣吧?”


  “生哪門子氣?我住在公社裏都樂不思蜀。”


  “這事會不會影響你的前途?聽說又要招工了……”


  “你放心,我再怎麽倒黴,也比你的前途要好。憑我的勞動力,憑我這聰明腦袋,憑我家老爺子平反昭雪,我肯定要走在你前麵。”


  “那不一定。”


  “除非你再去告。就算你把女叛徒的全套手段都使出來,羅織罪名,造謠中傷,也傷不了我半根毫毛。”


  “那也是你自作自受!”


  “我欠了你什麽?”


  “你還沒欠我?你差點要了我的命,你沒良心的!”


  “你活該!”


  她一耳光扇在我臉上,見我沒回手,突然坐下去,捂住臉大哭,哭得長發垂落下來隨著哭聲一吊一吊。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走的,隻記得她最後一句話是:“你等著,你等著……你要死在我手裏的!”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工友們也不知她去了哪裏,說她沒同任何人打招呼,看來也沒帶走任何東西,變戲法一樣,說沒就沒了。該不會投河自絕吧?我還記得她臨走前夕的那個夜晚,她房裏熄了燈,但一直沒關門,因為我一直熟悉她的關門聲:一張變了形的木門,被門框擠得嘎一聲,然後是長長一聲吱——如果在晚上,這關門聲就更為響亮。等到夥房裏的劈柴聲沒有了,老場長奮力咳痰的聲音沒有了,狗吠聲或蛙鳴聲漸漸平息,一般來說,那間房就會傳來大家耳熟的嘎吱——


  但那一夜一直沒有這樣的聲音,使夜晚沒法真正降臨,一個日子沒法真正結束。我注意到隱隱哭聲還在傳來,注意到她在我桌子上留下一個飯盆,大概想給我留一個去她房間的借口。我如果不敢去勸她,至少得去送還飯盆,省得她明天一早就抓瞎。


  這個飯盆該不該還?

  我心裏怦怦跳。


  我發現夜裏原來有這麽多聲音。有蟲鳴,有風聲,有一條魚嘩啦跳出水麵,有山林間幾乎無聲的葉落,有遠處幾個捉蛤蟆者不時的竊竊私語,聽不太清楚。我還聽到隔壁房間裏一位工友的磨牙,像一種恨恨的咬牙切齒。


  終於,快到雞叫的時分,嘎吱——關門聲傳來了,讓我聽得清清楚楚。


  十二

  孟海出獄的時候,我已經回城好幾年,雖然工資不算高,但也存了幾個小錢。我立即約朋友給孟海擺酒接風,也算是答謝他的義氣——要不是他在局子裏一直守口如瓶,我們都一定搭進去了。


  他沒有白讀俄國革命詩歌,真是條漢子。他為此付出了代價——腰被打得嚴重內傷,至今還要經常敷草藥。他的一條腿也壞了,是幾年前為了爭取保外就醫,自己給自己的小腿靜脈偷偷打煤油針打壞的。很多犯人都這麽幹過。


  他走路一拐一拐,更是一肩高一肩低了。我想起他以前走路差不多就是這樣子,是不是那時候就已經命數昭然?就已經注定有煤油針在前麵等著他?他的臉上也有了傷疤。當年希望他臉上有傷疤的那位姑娘,現在是否滿意了?是否還會來獻上愛心?應該說,他精神還很好,哈哈朗笑,說坐牢也是上大學麽,他這幾年算是從鐵窗大學生存係畢業,不光學會了打煤油針以騙取疾病證明,還學會了用一根蠟燭和一個罐頭盒燒出三菜一湯,學會了用麻繩和木頭來鑽木取火。你們都不會吧?

  他說他還給難友們上過數學課——可惜一位最得意的弟子後來被槍斃了,那人上刑場的前夕,沒有剃刀,就用一塊碎瓷片刮臉,刮出臉上一道道血痕,但胡須還沒刮幹淨,自己摸來摸去十分遺憾。其實那人也是冤死,在“文革”武鬥中忘了自己的槍借給誰,結果幾樁破不了的槍殺案,就掛在他的名下。


  孟海說,幸好後來公安局裏的造反派重新上台,把這個冤案平反了,而且大抓司法係統的改革開放,把孟海這樣的造反派都放了。


  我對這一結論疑疑惑惑:造反派與改革開放有什麽關係?

  他未婚妻打斷他的話:“放了是放了,八年牢也坐了,人家在外麵的該玩就玩,該吃就吃,什麽也沒耽誤,你以為還占了什麽便宜?”


  孟海肯定注意到我們的難堪,沉下臉,“你這是什麽話?”


  “什麽話?就是這話,當說的還是要說。這些年你充好漢,什麽事一個人攬了。你那些親密戰友呢?到哪裏去了?也去擔點責任沒有?送了兩碗牢飯沒有?”


  孟海大喝:“你曉得什麽!”


  “我是不曉得,但我不會去犯法。”


  “你看你那樣子,一條花短褲也敢上席,簡直有辱斯文,一點教養都沒有!”


  對方紅了臉,“天氣熱嗬。”


  “你還說!”


  “我偏要說!嘴是我自己的,你管得著嗎?”


  孟海猛拍桌子,“滾——”


  女人眼一紅,跑進另一間房,抽泣不已,摔東打西,弄得我們都六神無主。我勸孟海:“何必呢?她等你這些年,也實在不容易。事情隻怪我們,讓你一個人頂著。她有些想法也在情理之中。”


  另一朋友也勸:“是嗬是嗬,天氣熱,穿短褲有什麽要緊?現在街上的超短裙比短褲還短,你不能太封建。”


  孟海氣呼呼地抽煙,手哆哆嗦嗦,粗聲說:“吃吧吃吧,別管她。”


  孟海的女人原是他一鄰居,一個木匠的女兒,沒讀多少書。她以前就對我們沒有多少好臉色,今天還算是高興的,沒去鄰居那裏打牌,還破例給我們上了茶。她說的那些氣話,其實也沒大錯。她雖然穿著花短褲,但確實比我們義氣得多,一等六七年,完全有權利在這裏指東罵西算老賬。


  孟海後來與她結婚,但沒有維持多長時間又離婚。她說孟海沒有用,還靠她來養活。她丟下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兒子,跟著一個什麽布販子跑了。我怕孟海難過,上門去安慰他。孟海說沒什麽,沒什麽,她一家人在“文革”那幾年都是保守派,同他本就沒有共同思想基礎。


  我對這個結論同樣疑疑惑惑:保守派?什麽意思?

  孟海沒有找到正式工作,就擺了個豆腐攤,幾個月下來總是虧損。他要帶養兒子,還要參加各種業餘政治活動,沒法管好自己的豆腐。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對朋友特別熱情,重返社會以後仍然是公共的老大哥。誰要修房子,誰要辦喪事,誰要寫狀紙,誰大逆不道辱罵頂撞了父母,他都會很快出現在現場,忙得非常認真,忙得滿頭大汗和喉幹舌燥,以至於他的一輛自行車和一串串鑰匙,不幸在忙亂中丟失。


  我經常去買他的豆腐,但沒法使全體人民都成為他的鐵杆顧客,而且買來豆腐通常不是太粗就是發酸,沒法吃,隻能倒進廁所。我老婆為此經常生氣。更可氣的是,孟兄常來我家串門,屁股沉得很,一坐就到大半夜,尤其是有政治新聞的時候,還常常帶來一些我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共同關心著國家大事。他那小崽子則關心我家的每一個抽屜,進門不到十分鍾,抽屜裏所有的東西都會被他翻出來,遭到他粗暴的折磨。剛撿走他打爛的碗,他又撕了一本書。我老婆隻好跟著他轉,平定家裏一次次動亂。


  孟海說,改革開放沒什麽新鮮的,我們早就是這麽幹了。反官倒,不就是鏟除特權階層麽?要民主,不就是號召人民造反麽?他說最近形勢越來越好,化工局發展知識分子入黨,一下子發展了三個造反派。化工局因此有希望,隻有林業局和團省委還不行。他甚至把他的豆腐攤也看成了“文革”鬥爭的繼續,說工商局要吊銷他的執照,其中有一個人他認識,就是原來保守派的頭頭。那人的背景是某某副省長,是反對給右派平反和反對農村聯產承包製的那一夥,是反對胡耀邦和鄧小平的那一夥。他們哪是要吊銷執照?分明是反攻倒算頑固阻擋曆史潮流!


  我覺得他這些看法很奇怪,擔心他要是再一次丟了鑰匙,也會將其看作政治事件,看作兩條路線鬥爭的新動向,說不定還由此查出一大串可恥的這個派或那個派,一直查到國務院甚至聯合國去。


  沒有什麽政治新聞的時候,我們就隻好回憶點往事。我沒想到他的記憶力驚人:××年×月×日他在紅旗電影院地下室會見過清華大學紅衛兵頭頭蒯大富,在場的還有××,××,×××。××年×月×日,他目睹了群眾占領軍區搶走槍支的全過程。××年×月×日下午三時左右,他參加了有周總理聯絡員在場的停戰協議簽字,簽字的還有×××,××,×××,×××……他差不多總是說“文革”的事,也隻能說“文革”的事,而且有關時間必精確到天,精確到時甚至分鍾。我問他如何有這等了得的記憶力。他說這是在牢裏練出來的。他在牢裏不是經常需要寫交代材料麽?警察問出的每個問題,他都至少回答和交代過一百多遍,寫材料的用紙至少也有幾十公斤。有了這樣一段經曆,什麽樣的往事不能在他嘴裏倒背如流?


  他說累了就咳嗽,麵如紙白,手不由自主地哆嗦,像要發熱病。他的咳嗽總是一朵朵開放在一九七二年(他被捕入獄的那一年)前的日子裏。


  十三

  我想讓他散散心,拉他去聽歌。他在歌廳裏坐立不安,掃一眼紅男綠女,最後罵了一句“頹風敗俗”,就一跛一跛地堅決要求回家。


  我隻好約他去旅遊,讓他那沒娘的兒子也高興一回。我特地請了假,把女兒騙到她娘那裏去——我的錢不夠帶她。我興衝衝到了孟海家,沒料到他臉色發白,說不想去了。他的兒子看來剛挨過打,坐在地上大哭大鬧,腳一蹬,一隻鞋子滑出老遠。


  我問為什麽。


  孟海悶悶地說,今天早上把錢丟了,大概是買菜時丟的。


  我給小崽子擦鼻涕,洗臉,穿衣服,掏一包魷魚幹哄著他去看小人書。“你怎麽老是丟東西呢?仔細想想,會不會忘在家裏的什麽地方了?有多少錢?”


  “我什麽地方都找過了。”


  “菜場裏不會有什麽小偷吧?”


  孟海冷笑一聲:“丟了就是丟了,我沒丟還會說丟?”


  “不一定。你找一找再說麽。”


  “你放心,沒有錢不去就是了,我不會找你借錢。”


  我發現有點不對味,這才記起來剛才他的一聲冷笑。“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說你要怎麽……我帶了足夠的錢,完全可以借給你,完全……”我有點說不清。


  “我再窮也不會借錢去玩。”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的意思別人看不出,我還看不出?”


  “借錢也沒什麽問題嗬。我們之間還言借?”


  “是沒問題。我以前借錢給你從來不當回事。”


  我有點吃驚,記不起他借錢給我的事,不得不問一句:“什麽時候?你是說……”


  他更加生氣:“隻說在縣招待所那次。二十還是三十?”


  我完全沒有印象了。隻記得那次他拿走了我的一些糧票,還穿走了一雙皮鞋,是翻毛的工作皮鞋那種。但我沒敢把這些說出來。


  我的沉默大概有點不認賬的嫌疑,使他必須認真到底。“忘記了?那次你還穿走我一雙皮鞋,也忘記了?”


  皮鞋成了他的?那次明明是我住在招待所繪圖,他來了,喝了點酒,睡在我床上。第二天他要走,發現濕透了的鞋子還沒幹,就穿走了我的皮鞋……這事絕對不會錯的,怎麽可能錯?

  “海哥,對不起,皮鞋的事你不說,我都差點忘了。既然要說,恐怕就得說清楚,你仔細想想,是不是你剛好記反了?是不是你當時穿走了……”


  “你怎麽能這樣?怎麽能這樣呢?”他怒氣衝衝,跛著腳在房裏走來走去,臉上的傷疤漲得又紅又亮。


  “如果真是你的,我完全可以還,也應該還。”


  “無聊,無聊!不說了!”他氣呼呼地去看報。小崽子發現家裏氣氛不對,跑過去,把我剛才洗淨的腦袋埋進父親懷抱,不時又探出頭,投來同仇敵愾的目光,朝我噴出稀稀的涎水星子。“打你!打你!”


  “孟海。”


  他頭也不回。


  “孟海,說這些是很無聊,不說了吧。但我今天確實沒有懷疑你要揩油。我是真心想讓你們高興,玩個痛快。你看我買了多少東西。你看看,橘子、蘋果、燒雞、酒、釣魚竿,還有你胖佗最喜歡吃的魷魚幹。我知道你腿不好,我準備背你的兒子,所以沒讓我的女兒來添亂。她在家裏還哭得一塌糊塗哩……”


  他冷冷地說:“多謝了。要我如何報答你?”


  小崽子則對我更加憤怒地高喊:“打!”


  我突然發現自己實在太傻。我可憐巴巴地想打動誰呢?他對往事的記憶可以精確到年月日乃至時刻,是不會相信自己記錯的。我即使買來一個食品公司又能改變他的記憶嗎?我今天結結巴巴語無倫次,是打算說服這位老同學核查和確認我的一份份情義嗎?

  我抽了一支煙,終於平靜下來。“對不起,很對不起。我慢慢想起來了,海哥,是我記錯了,是我穿了你的皮鞋,是我借過你的錢,在鄉下那次是三十。還有一次買車票,好像是十五吧?……”


  孟海瞟我一眼。


  “我有時確實打小算盤,以為你忘了,也就裝裝蒜。還有那次在你舅媽家,我還拿了你一條煙,你也毫無印象,是不是?”


  “我是經常忘事。”


  我掏出錢來,數數,放在桌上。“我今天還清。今天不還,說不定我哪天沒錢了,又會耍賴的。”


  “你要同我公事公辦?”


  “是的是的,是我要還的。”


  “要了清就了清吧,我收了。”他嚓嚓兩下把鈔票撕碎,朝我劈麵摔過來,勃然大怒使他的眼睛有點斜視,還有點散光。“你不就是讀了個大學?不就是寫了兩篇屁小說嗎?有什麽了不起?沒想到你這等下作!”


  碎片紛紛飄落。我像個偷偷摸摸來行賄的小人,慘遭失敗,無地自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暈暈地不知該去哪裏,走進一家小鋪子買了瓶酒,胡亂灌進腸胃,灌得自己天旋地轉。天啦,我怎麽也說不清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二十多年的交情就在這碗酒裏了,要喝完了。我發現自己流出了眼淚,懷疑自己確實欠了孟海很多。我盯著桌上的蒼蠅決心相信皮鞋確實是他的。我盯著桌上的蒼蠅決心相信他從沒有拿走我的糧票。我盯著桌上的蒼蠅努力相信自己還欠過他的錢、車票以及更多的一切。我盯著桌上的蒼蠅努力相信我不曾為他擔心為他奔波為他拔刀相助並且義買他的餿豆腐。我一定要相信我今天興衝衝找他是徹頭徹尾的虛情假意是圈套是下流——我必須相信。我看見蒼蠅優雅地飛繞一圈然後飛向了白晃晃的窗外。


  我東倒西偏地騎著自行車回家。一輛輛汽車在我麵前忸怩作態或東藏西躲,一位婦女在我麵前突然激動地手舞足蹈,一個煙販子的煙卷突然在我麵前騰空而起,紅紅綠綠地迸散天空,像節日的禮花停駐空中。最後,一根水泥電線杆不懷好意地遊動著和搖晃著,迅速壯大而來——


  我向電線杆撲吻過去。


  十四

  醫院化驗室在三樓,隻有一個小小窗口,碉堡槍眼那麽大。窗口內外的雙方一般隻能看見對方的手。大概化驗師們厭惡排泄物,延及排泄物的提供者,拒絕與病人堂皇見麵。


  我把化驗單與一隻塑料樣杯遞進窗口,見一隻手把它們接過去了,但久久沒有動靜。


  我壓低腦袋往窗口裏看,一隻白口罩上麵,一雙眼睛有長長的睫毛。“你的胃病還沒有好?”白口罩說。


  “不不,我是新來的。”


  口罩摘下來,原來是——我大吃一驚。


  我沒料到邢立會在這裏冒出來,更沒料到自己會這樣狼狽地與她重逢。多少年以後的今天,我腸胃炎發作,虛汗淋淋,腹痛難當,肯定還麵色慘白雙目無神。我急匆匆來醫院急診,可憐巴巴呈上一個髒兮兮的樣杯,就是要讓她從顯微鏡裏考察我的病菌、蟲卵以及一切腐臭之物?考察我幾年來大小便一樣的別後生涯?


  我匆匆逃走,慶幸窗口小得恰到好處。但她不容我逃走,很快追來診室,給我一紙化驗結果,拉著我去見另外一個醫生,據說是更有經驗的老醫生。她在老頭麵前低聲說了些什麽,在談到我的病史和病狀時,好像成了我的代言人,幾乎不用我開口,就知根知底地揭發我好酒、好煙、嗜辣、貪鹹、不洗手、不吃早飯一類壞習慣。老頭教訓我的時候,她望了我一眼,嘴角有一絲得意的暗笑。


  她當然可以得意了。看見我送上門來丟人現眼,毫無反抗能力地任她宰割,她心裏不知該有多開心。說不定要心花怒放地哼出小調和走出舞步吧?她熟門熟道地去劃價,繳費,取藥,安排打針和輸液,指揮我坐在這裏,指揮我站到那裏,指揮我摟起上衣或退掉褲子,暴露我窩窩囊囊充滿汗臭的一切。在幫助護士給我紮針的時候,她抓住大好時機扮演了一個兩肋插刀無微不至的拯救者。不,我不承認這種演出,不接受這種角色安排,更無法容忍她心花怒放的權利——但我實在挺不住。強忍腹痛去注射室的時候,我氣喘籲籲,由她從旁盡力攙著,整個身子幾乎是掛在她身上。我聞到了她的發香,感覺到她手的冰涼,還有白大褂裏瘦削身體透出的驚人力量。


  窗外是嘩嘩大雨,還有無聲的閃電。玻璃窗上不斷下泄水簾,使窗外的高樓和樹叢變得模糊不清。


  “今天謝謝你了。”


  “不用謝。”


  “你回去吧。不都換班了?”


  她看了看輸液瓶,低頭剝著自己的指甲,“再等等。隻有半瓶了。”


  “歡迎你以後到我家裏來玩。”


  “有空會來的。”


  “你還沒有問我住在哪裏,也沒問我的電話號碼。”我看了她一眼。


  她想了想,淡淡一笑,“你覺得真有這個必要?”


  我有點狼狽:“也對,我有點多事。”


  停了停,她說:“你戒煙吧。”


  “我會努力。”


  “酒要少喝。”


  “我會注意。”


  “早餐一定要吃。”


  “我知道。”


  “飯前一定要洗手。”


  “……”


  南方的甘蔗林啊,南方的甘蔗林!


  你為什麽這樣香甜,又為什麽那樣嚴峻?

  北方的青紗帳啊,北方的青紗帳!


  你為什麽那樣遙遠,又為什麽這樣親近?


  ……


  不知道她此刻是否想起了這首詩。窗外的雨聲更洶湧了。在空蕩蕩的輸液室裏,我感覺到她的一隻手伸過來,抓住了我的手——隻是我對這一記憶沒法完全確定。


  十五

  你好。


  你好。


  現在,她已經橫過了馬路,來到了我的麵前。


  又是好幾年過去了,她已有了中年人的暗淡,雖然形體線條還沒完全解散,但類似舊貨和古籍的某種氣息,正從肌膚裏透出來,淹沒了她往日的鮮明。


  她旁邊還有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我差點沒注意到。她說這是她的兒子,讓我幾乎嚇了一跳。據說她後來在雲南生過一個孩子,想必就是他了,想必就是這生猛的胡須、喉結以及寬寬的肩膀了。


  他一隻腳尖在地上旋轉,衝著母親嬌嬌地嘟噥,說要去買拳擊手套。蘇誌達有點討好地說,好好好,我支持你買,我帶你去!蘇誌達扶著他的肩要走,他卻把肩膀從繼父懷裏滑了出來,快步朝前走去。


  我們等著他們,必須說說話。不知為什麽,我們好像沒有久別之感,不過是在院子裏遇到鄰居,在走道裏遇到同事,如此而已。“今天像要下雨,你看這悶的。”我說。她看看天,接著說:“老天是不是睡著了?整整一個月沒下雨了。”我說:“是有點怪。昨天降了點溫度,但雨沒落下來。也就是玩點形式主義。”她笑著說:“你沒看天氣雲圖?台風還沒上岸就不走了,好像是迷路了,不玩了。”


  我們的說笑為什麽不能這樣輕鬆?幾十年已經過去了,生活的謎底一個個解開,所有的底牌都已經見光,彼此間的好奇變成彼此間的會意,很多話不必再說,激動更顯得多餘。即使是往日的恩恩怨怨,也可以進入今天的笑謔,讓我們笑得有點沒肝沒肺。我捶了她一拳,“你那時簡直是亂黨亂國嗬,有一次隻是扔我一石頭,就讓我激動了好幾天,還以為是接到繡球了。”


  她哈哈大笑,“那一天正是我生日。你不知道麽?你要是回贈我點什麽,我腳一跺,還不就私訂終身了?”


  “可惜,當時不善於體會領導意圖麽。”


  “後悔了吧?”她捂住嘴,“時光一去不複返嗬。你要是早下毒手,我後來也不會孤苦伶仃跑什麽雲南。”


  “誰信呢?你眼角裏從來都沒我。什麽石頭不石頭,剛才我隨口一說,你還真事似的。”


  “你看你看,你這人就是賴,辜負了本大姐當年一片芳心,還不當回事。好險呐,我當年要是真跟了你,還不知道要倒多少黴。”


  直到蘇誌達父子回來,我們還在開心地鬥嘴,計較著她當年送給我的一件汗衫,到底是優質品還是劣質處理品。兒子戴上了拳擊手套,興奮地手舞足蹈在母親背上試拳,打得母親皺著眉頭,連連躲避。她耳邊一根白發十分觸目地晃蕩,讓我有瞬間的無語。


  他們請我去他們家玩玩。我去了,吃西瓜,喝茶水,聽音樂,看他們兒女的兩大冊照片。那裏顯得有點亂,桌上有散亂撲克沒有收拾,杯子裏還積著醬色的剩茶,一大堆衣服胡亂地扔在床上,一隻長毛大狗竄來竄去。蘇誌達係著圍兜要下廚,被邢曉蘭攔住——這是邢立的新名字,也許標誌著她新的生活。


  蘇胖子笑著說:“你不會招待我們又吃餅幹吧?”


  邢曉蘭撇撇嘴,“那可不一定。”


  我與蘇誌達在客廳裏說古道今,聽他老婆一直在廚房裏忙碌,一會兒是抽油煙機嗬嗬響著,一會兒是自來水嘩嘩響著,一會兒是煎鍋劈裏啪啦地冒出魚香——她一紮進廚房就沒再露麵,但忙了好半天也沒個眉目,讓我們餓得慌。


  蘇胖子說,你以後要多來玩。


  我說,一定來。


  你記住這個地方了吧?

  記住了,記住了。


  其實我心裏暗想,我不會再來了。


  因為我不願意再遭遇謎團。我家中抽屜裏確有一塊石頭,如天然的一方水墨山水。但這塊黑石頭難道不是女兒從外麵撿來的?怎麽與邢立的生日有了關係?她是否真送過我一塊石頭?而這塊石頭是否在我的遺忘中消失?


  除了黑石頭,家裏至少還有下列謎團需要破解:

  汽車票——一張發黃的舊車票,夾在日記本裏。票麵上沒有起點和終點的記錄,隻有票價十二元六角。是誰坐了這趟車?為什麽車票會留在我這裏?


  奇怪數字——我的一本日記封麵上赫然記錄下一個數字:八二二二八。像是電話號碼,也像是日期。如果是日期,那是一個什麽日子?有什麽特別的意義?


  卷曲癖——我老是手閑不住,隨手抓到一片樹葉或紙條,就不由自主地把它卷成棍棍,有時候連鈔票都被我卷破了,卷丟了。這種惡習來源不明。


  月光恐懼——我不喜歡月光,甚至害怕月光,特別是在秋天,一見到月光我就會哆嗦和冒冷汗。這種生理反應無人可解。


  幻聽——我常常在晚上產生蛙鳴的幻聽,聽到屋後或窗台上有青蛙的叫聲。這種幻覺在我遷居海南島以後才稍有所減弱。


  以上等等,像一些證據在法庭上出示多年但無人指認,眼看就要廢棄。但是,如果邢立能夠指認其中一塊石頭,那麽是不是還有更多的人,將來也能出麵指認其他?然後讓我的生活裏重新充滿驚訝?

  我最近讀到一本猶太作家寫的書。書中寫到他一位朋友也有月光恐懼症,因為那位朋友曾經在月夜裏逃走,從屍體堆裏爬出,爬過他妻子的屍體、他女兒的屍體、他父親的屍體,還有一條條沒主的腿或胳膊。他從此以後一見到月光就嘔吐,就情不自禁地要往地上爬。這與我的症狀多少有些相似。


  1993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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