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蘋果例外
紅蘋果例外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95年《芙蓉》雜誌,後收入小說集《北門口預言》。
一
阿中來電話,邀我去一趟鹿湖。
我從沒去過鹿湖,隻知道阿中在那裏買下一片橘林,雇了十幾個四川佬在那裏種果樹。阿中說他要去那裏解決一點土地糾紛,需要拉我這個報社記者去助威。更重要的是,果園附近有一個湖,一個很大的湖,我們可以在那裏遊泳,劃船,釣魚,打野鴨子,找美麗村姑們對歌——想怎麽腐敗都行。這個計劃不能說不動人。
去鹿湖有八十來公裏,我們可以搭乘公交車去。阿中說什麽也不同意,定要開車來接我,讓我第二天等著就行。
我這天上午一等就是兩個多小時,把一本介紹曆史的小畫冊從漢代看到元代,他還沒有來。他在漢代打來一個電話,說他的奔馳被人家借走了,隻有一部桑塔納,實在有點醜,對不起對不起。他在唐代又打來一個電話,說他覺得桑塔納還是不行,馬上去借一部林治,要我再等一等,千萬不要著急。他在元代又打來一個電話,說林治一上路就與人家的車撞了,真他媽窩火,他剛才差一點就同別人打起來了。最後,他在光緒登基的鼓樂聲中大汗淋淋地敲開了我的房門。
他穿越血淋淋的中國史之後,帶來的隻是一部髒兮兮的出租車,車門咣咣的怎麽也關不嚴實,坐墊的皮革也裂了道口子。他非常慚愧地搓手:“對不起,今天真是委屈武哥了。”
“我說了,坐公交車就行。”
“我不就是要想撐撐殼子麽?你得滿足一下我的虛榮心吧!”
“撞得厲不厲害?”
“不要緊,莫說是一部汽車,就是撞它一架飛機又怎麽樣?阿中什麽本事也沒有,錢有的是!”他朝車後狠狠瞪了一眼,氣咻咻地紮著袖口,“我車都不要了,招個的士就來了。隨他們警吊子怎麽辦。”
出租車司機對這話嚇了一跳,把阿中看了又看。
後來我才知道,他耽誤這兩個多小時,是很有道理的。
二
因為耽誤了時間,我們出城時肚子有點餓,隻得吃點東西再走。我本來想在路邊的小攤上吃一碗麵,阿中說什麽也不同意,說我們是什麽人?國家棟梁,跨世紀的人才,改革開放的中流砥柱,怎麽能這樣對自己的身體不負責任?
他硬把我拉進了路邊的皇家酒樓。
我得介紹一下酒樓此時的情況。我們走進大門時,門左邊已有一桌東北人,正在粗聲大氣地猜拳行令,把東北虎的豪壯狠狠地吼出來。門右邊一桌是三男一女。一個胖子耷拉著蓋耳長發,盯著桌麵無精打采,好像一個逃學的學生被迫聽數學課,盤子裏不是美味佳肴,而是一道道枯燥難題,正考驗著他的堅強。“明天再說。”“明天再說。”他總是這樣嘟噥,不知道是何意思。另兩個男人正在說笑,其中一個戴眼鏡的小個子,小白臉,卷頭發,眉眼清秀如大學新生,冷冷地看我一眼。
小白臉逼迫身邊那個豔妝女孩喝啤酒。每喝一杯,就拍給她一張鈔票。女孩忙不迭地把鈔票抓在手裏,塞進長絲襪的襪沿裏。
“開瓶!滿上!”
“不要了不要了,我要醉了。”
“醉了還認得錢?”
“怕你們輸不起。”
“放心,老子賣了老婆也要陪你喝到底。”
……
他們說起了一件關於星期天的事,話語裏有一些我聽不懂的詞。“瓜子”、“洗頭”、“開荷花”、“撕扇子”,等等。但我突然一陣惡心,似乎聽出了這些話的罪惡意味。我想起前不久阿中說到的一樁凶案。前後情節我記不太清楚,印象中隻剩下一個人的死:那人躺在垃圾場,額頭上有一個洞,流出的血已經幹枯發黑,全身隻剩下一條短褲,大概其他衣物、手表什麽的已被拾垃圾的人剝去。可憐那曾經被父母百般愛憐過撫摸過的肌膚,現在與破罐頭盒廢報紙爛果皮共存,把蒼蠅喂養得又肥又大晶瑩閃亮,不時一哄而散粉碎了熱烘烘的陽光。
從他們的對話聯想到凶殺案,這種思路似乎有些奇怪。
鄰桌又發出哄笑。嘩啦——不知誰撞倒了一張椅子,一隻提包落地時抖開,一件黑亮亮的東西從包裏滑出,滑到我的腳跟前。
槍。
我嚇了一跳,與阿中會意地對視了一眼。
我們不敢說話。幸好東北虎那一桌的猜拳行令此時進入高潮,吸引了餐館內人們的注意力,包括剛進門的一些食客。沒有什麽人在意我們的緊張。
小白臉從鄰桌走過來,彎腰拾起手槍,偷偷別入他的身後。他四下張望了一眼,目光最後投向了我,似乎一眼看得很深,已經看清我腦子裏剛才的垃圾場。
他笑了笑:“你認得白沙村的三龍?”
我搖搖頭。
“你們是萬哥的人?”
我還是搖搖頭。
他看了阿中一眼:“對不起,借個火。”
阿中遞上火柴。
對方點燃煙,把火柴放回桌麵。但他的手縮回去以後,桌上除了火柴盒,還有三根寸長的鐵釘,成扇形展開。
“謝謝。”他回到那一桌,與其他兩個男人起身離去。
“臭驢子!”阿中拾起那三根鐵釘,“這就是他們的封口令,你懂不懂?媽媽的,這一套也玩到老子頭上來了。老子可不是吃素的。別說幾個爛仔,就是來一兩個團正規軍又怎麽樣?老子也有人,要坦克有坦克,要軍艦有軍艦,說不定哪天還買個原子彈,陪著你們玩吧……”
我沒工夫聽阿中吹牛,隻注意到門外有汽車倉皇發動的聲音。
三
我還是給公安局打了個電話,舉報了那三個人的車牌號。那是一輛黑色的藍鳥牌轎車,車牌號尾數是八八〇八,車後還貼一條礦泉水的廣告。
電話那頭的聲音無精打采,而且一再追問我是誰,住在什麽地方,在什麽單位供職,身份證號碼是多少,還問我為什麽記不住自己的身份證號碼,看來對方已認定我比藍鳥牌更值得警覺。我心裏虛虛的,很難解釋清楚自己是誰,也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對方明白三根鐵釘的惡毒程度。
電話突然斷了。
回頭一看,是剛才那個陪酒女孩斜靠著收銀台,一手壓住了電話機的叉簧。“你點什麽眼藥?”她白了我一眼,翻出的眼白特別大。
“你沒見那夥人帶著槍?還能是什麽好人?”
“我同你說,”她朝門外努努嘴,“你最好不要在這裏找麻煩。曉得他們是什麽人嗎?”
“什麽人?”
“這年頭,門口過條狗,最好也莫得罪。”
“怪不得罪犯越來越多,都是你們慣的。”
女孩冷冷一笑,“你不犯罪,品德高尚,遵紀守法。但你管我吃管我喝?一個月的流水四五萬,一給小費就是一張老人頭。你給得起?”
“他們這樣有錢,就更值得懷疑了。”
“萵筍!神經病!”她不管我怎樣目瞪口呆,一把搶過話筒,自己開始撥號了。“張老板麽?今天怎麽不來?……吃過飯了?不行不行,吃了也要來麽,再吃點麽,這麽久不照顧我的生意,你好壞喲……”她衝著話筒撅嘴,還扭腰,還跺腳,要把萬種風情硬塞到話筒裏去一般。
我沒法同那隻抹了紅指甲油的手搶電話,氣咻咻地回到座位。
阿中笑了笑,對我的舉報不以為然,說喝酒就喝酒,還想關懷五大洲四大洋嗬?公安局都是他媽的糧食局,隻會吃飯。你要是說這裏有壞人,他們就耳朵背。你要是說這裏發行原始股,他們就躥得比老鼠還快。
我們又空了一個酒瓶。不知什麽時候,陪酒女孩又遊轉到我們桌前,給我們倒酒,出示幾個打火機:“防風打火機,進口的,來一個?”
“你長得這麽難看,讓我怎麽有興趣買?”阿中臉上已經笑出了流氓活動。
“你把頸根洗幹淨一點,我就白送你。”
阿中睜大眼,“厲害,厲害,嘴巴刀子一樣,開口就像吃了銃藥。憑你這母老虎的樣子,還能把業務工作搞上去?”
“你不要,有的是人要。”
“倒也是,國有資產現在都嚴重流失國外。”
“哥哥出個好價錢,我就讓你看看愛國主義。”
“好嗬,我最欣賞愛國熱情。這樣吧,你先給我猜個謎語。五百個男人——打一體育用品。你猜出來了,我就買你五十個打火機。這個價錢不錯吧?”阿中一喝酒就喜歡炫耀知識,但他的知識不是葷謎語就是葷笑話,讓我作陪的都很沒麵子。
女子沒有猜謎,卻不小心掉了一個打火機,當的一聲落在地上。她去拾打火機時,偷偷扯了一下我的褲腳,壓低聲音說:“快走快走,要不就吃虧了。”
我沒聽明白。
她的頭發冒出複雜的香水味:“他們就要來報複了。”
“他們”是誰?為什麽報複?是報複我剛才的一個電話嗎?
她顯然不願多說,把打火機拾在手裏,伸直腰杆哈哈大笑:“你們這些臭萵筍,想在我這裏白揩油嗬?連一杯人頭馬都請不起,談什麽談?一邊去!”
她簡直是個天才的演員,好像我們這裏剛才沒有什麽秘密,隻有聲色場所見多不怪的生意。她從桌上取來一張紙巾擦擦手,撇了撇嘴:“回家泡你老婆吧!”
高跟皮鞋篤篤篤地揚長而去。
四
當時門外有汽車的刹車聲,差點嚇得我跳了起來。門開了,倒不是那帶槍的三個男人,是一個陌生的工人往店裏搬啤酒罐。
我出了身冷汗。其實,我一直感到有看不見的眼睛在盯著我,感到某種危險就在我身邊,陪酒女孩的警告隻是證實了這一點。
我早就應該離開這個餐館。當時我渾然不覺,阿中把酒往我的杯裏倒了一點,我又往他的杯裏倒一點,他又往我的杯裏倒一點,我又往他的杯裏倒一點。百威牌啤酒滴滴灑灑,還是他多我少。他說你這個家夥就是不男子漢,就是酒風不正。
我在大禍臨頭之下還沒話找話。為了旅行的愉快,我得講點阿中愛聽的,比方說名人逸聞,比方說足球黑幕,比方說男人變性和瞎子騙錢。記得我還說到一位老同學,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被老婆截獲了他一大堆婚外戀的情書。他老婆並不生氣情書之多(已經見多不怪了),而是痛恨那些情書措辭完全一樣,差不多成了複印件。老婆說你這樣沒文化不丟了我的人嗎(她嫁的好歹是一個作家吧)?阿中一聽,果然笑得大力展示他那一口參差不齊的老鼠牙,還讓我瞥見熏黑了的牙齦內壁。
當時我沒有發現他的笑聲空洞可疑,也沒注意到他上廁所的時間那樣長。
我仔細回憶一下,還能想起危險到來之前的其他種種,本應該引起我警覺的。比方有一個老頭發作心髒病,被家人扶走了。有一條狗突然闖進餐廳,人們好容易才把它趕出去了。內廳裏幾桌婚宴也出現騷動,新郎與一個人發生爭論——對方是一個提著提琴匣子的大漢,大胡子,腦後懸一小辮,下身是發白的牛仔褲,似乎是個什麽流浪藝術家。他們居然在爭論哲學問題,什麽存在,什麽時間,什麽斯坦和斯基,真是讓我驚訝萬分:他們怎麽不大像爭論而像是生硬地對台詞呢?怎麽有一搭沒一搭的斷斷續續?大胡子似乎沒占到上風,氣得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宣布這裏人人都能理解妓女,就是不願理解哲學,因此他決不同這裏的人碰杯,然後砰的一聲擲杯於桌,拂袖而去,帶走了提琴匣子。
照理說,他罷席就罷席,衝走就衝走,不幹我什麽事。奇怪的是,在做完這一切的時候,他朝我盯一眼,似乎已知道我的處境,要看我如何虎口脫險。
感謝陪酒女孩的警告,我總算及時離開了那裏,一頭衝入了門外明亮的大街。街上有熙熙攘攘的人流,有川流不息的汽車,有五光十色的廣告牌,當然也就有一種什麽都不曾發生而且永遠不會發生的日常感。但我剛出店門就發現,街對麵人群裏掠過一個眼熟的人影——剛才那個鄰桌的大胖子。我迅速朝右邊看去,發現剛才那戴眼鏡的小白臉也出現在遠處,守在黑色藍鳥牌汽車旁,眼睛朝我這邊打望。
“壞了,壞了,”我對阿中低聲說,“我們被盯上了。”
“你是說剛才那幾個鳥人?還真有這麽回事?”
“就是他們。有一個就在街對麵。你別朝那邊看,別看。”
我拉拉阿中的衣袖,讓他也同我一樣,假裝看路邊的雜貨攤,盡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以便麻痹對手和爭取時間。“怎麽辦?怎麽辦?”
阿中也急了,“媽媽的,今天頂上了。這樣吧,我們化整為零,你去百貨公司,找一個後門進公園,在旱冰場售票處等我。我去找個公共電話,要廖鱉帶點人來。”
他是指我們在武警的一個朋友——那人曾誇口,他的兵就是我們的兵。
“你千萬注意嗬。這些人肯定手黑。”
“放心吧,你機靈點,多保重!”
我與阿中匆匆分手。
我用餘光控製眼角那些可疑人影,搜尋街上更多可疑的人影,腳步卻暗暗加快速度,恨不得插翅騰飛,趕快飛入哪個安全的洞穴。惱人的是,我越是想快,就越快不了,一次次撞翻前麵的男人或女人,不但無法提速,還遭人憤憤地責罵。咣的一聲,附近一個小販把手中兩把鋼刀碰響,“不鏽鋼刀半買半送哇——”這不是他們動手的信號吧?我魂飛魄散,滿身大汗,再次撞出女人的驚叫,瘋一般衝進商場大門。但我隨後在商場內接連撲了兩個空,沒有發現阿中說的什麽後門。我慌亂中撞入一間庫房,又被兩個老工人模樣的人給轟了出來。我走投無路隻好往樓上跑,剛到樓道拐彎處,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就發生了。我不敢相信這件事情是真的,不敢相信這件事情就發生在眼前。事情是這樣:我當時從樓道朝下掃一眼,雖沒看見追蹤的槍匪,但發現了阿中,一個十分奇怪的阿中。他不是要去打電話麽?不是要去呼叫武警朋友麽?不,他根本沒有去,而是一路尾隨著我。在我回頭看見他的時候,他正隱在一個大柱後麵做幾個奇怪的動作——朝大門外擺擺頭,又指了指樓上,顯然是指示我逃跑的方向。
他給誰做這些動作?
他為什麽做這些動作?
我兩眼一黑,腦子裏轟地一炸,驚愕得怎麽用力也沒法邁出步子。我突然發現,阿中竟是他們一夥的!與我交往了這麽多年的老友,在要命的時刻竟把我賣了!
我這才恍然大悟:那雙一直在暗中盯著我的眼睛,其實就是阿中的眼睛——那雙隱在微笑之後深不見底的小眯眼。
五
我狗急跳牆,鼓足勇氣朝樓下跳去。事後想起來也奇怪:我從來都是體育考試不及格,殺隻雞破條魚也是笨手笨腳的。我是怎麽能從二樓跳窗下來而且為什麽沒有折胳膊斷腿?怎麽成了一個呼呼呼的飛人?
我聽到了身後啪啪兩聲,聲音不大,像開了兩瓶啤酒。很久以後我才想起那是開槍,是對準我開槍。要不是我命大,恐怕身上早掏出了兩個洞。
有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肩,被我奮力甩掉。有撕裂布料的聲音,當然也出自我的身上。那隻手又揪住我衣角的時候,我縱身一躍,跳下一個高坡,昏天黑地間撞入一片咣咣當當的聲響。我手忙腳亂爬起來,發現自己落入一個垃圾場。我的脖子被一根瓜藤纏著,眼角上黏著油乎乎的錫箔紙,兩隻腳都踩著空罐頭盒。
高坡下有一條水溝,溝那邊有一些模模糊糊的人影,正衝著我大喊:抓壞人!抓壞人!他就在這裏!我朝右邊一看,看到不遠處一個建設工地,有一片使人放心的草綠色軍服。軍人就是正義,是全社會揚善懲惡的希望。我沒命地投奔過去,快跑到工地的時候,見幾個軍人也跑步迎來,像前來接應突出重圍的戰友。我沒料到的是,他們一上來不由分說先把我來了個雙手反剪,三拳兩腳就讓我跪倒在地,差點扭得我身上骨折和脫臼。這些乳毛未脫的青瓜頭,白戴了帽徽領章,白吃了大米飯,一個個熱情洋溢鬥誌昂揚在我身上一試擒敵身手。沒什麽地方好抓了,他們就揪我的頭發或者衣領,根本不聽我申訴,根本不相信眼下是什麽好人受難,哪怕我用腸子肺葉來一齊大叫也不管用。他們隻相信槍聲,隻相信證件——小白臉趕來時,不知掏出一個什麽本本給他們看了一下,他們就眉開眼笑,爭相與小白臉握手,還不熟練地行軍禮,謙虛地露出微笑。
阿中也趕來了,向他們出示了三根鐵釘,說了些什麽。他們就更加同仇敵愾。其中一位還跑步找來一根麻索,把我緊緊地捆起來。
“看你不老實!”他狠踢了我一腳。
我一跛一跛地被押回坡上。圍觀的人頭更為擁擠。大概有水果攤子擠翻了,橘子蘋果梨子栗子什麽的滿地滾。
“他們是賊喊捉賊!他們是犯罪團夥!你們不要相信他們的話……”我頓足大叫,“你們救救我!”
沒有人響應我的呼籲,沒有人相信我。反而有一張張興奮的臉,還有圍觀者們歡呼勝利的一陣熱烈掌聲。這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黑白顛倒暗無天日啦。行人們隻是紛紛打聽著我的案情,看看我這個逃犯的模樣,當然還看看阿中舉在手裏的三根鐵釘。
“救命——”
我沒把這句話喊完,就被堵上了嘴。
六
我的眼睛也被蒙上布條。
重新見到光明時,大概是一個多小時之後。我跌跌撞撞被推下汽車,進入了一張黑森森的門,通過一條窄窄的樓道,來到一間碼了各種貨箱的大庫房。這是在什麽地方?我聽到附近有密集的狗叫,心想可能是到了農村吧。又聽到有汽車奔馳的聲音,心想這裏可能離公路不遠。我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豆醬味,還看見牆上一張計劃生育的宣傳畫,有一個小女孩在畫麵上手搖花束朝我奔來。
我在黑暗中沒法記住汽車拐了多少個彎,每個彎又拐了多大角度。隻是從行車的時間來看,從汽車顛簸的程度來看,我可能到了遠郊的一個地方。
眼前出現一個人,小平頭,黑夾克,蒜頭鼻子滿臉酒刺,嘴巴有事沒事都半張著,就要流出涎水的那模樣。我定定神,發現這是阿中,人麵獸心的家夥。
“狗雜種,你為什麽這樣歹毒?”
他嘿嘿笑了一下,用袖口抹著臉上的汗:“對不起了,真是對不起了。兄弟今天實在沒有辦法。禍是你自己惹下的。”
“你早就是他們一夥的吧?”
“你看出來了?”
“我同你昨日無冤今日無仇,你為什麽要害我?”
“武哥,這就是你呆了。你想嗬,你是好人,他們是壞人。這世上的道理就是寧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你連這一點都不懂?”
“你就不怕公安局以後算賬?”
“你去告嗬,告吧。我同那些警吊子練得多了。”
“你這個王八蛋,你良心狗咬了嗎?你還是個人嗎?想當初,老子為你找房子,為你找生意,我差不多傾其所有給你父親治病。我瞎了眼嗬!”
“我記著你老人家的恩嗬。我哪會忘了呢?你說得對,你沒有什麽對不起我。你他媽太對得起我了。你有人緣,交際廣,德才兼備,樂於助人,才華橫溢,又有文憑又有職稱,還差點官運亨通飛黃騰達。你活得美滋滋的做夢都笑出聲,是不是?”
“什麽意思?”
“呸!就是這個意思。你我從小學同學到中學同學,都是一餐三碗飯,胯裏四兩肉,憑什麽你人模狗樣居高臨下?想上大學就上大學,想評職稱就評職稱,想有個好爹媽就有個好爹媽,你把好事都占了,到頭來還擺出臭架子,不把老子的錢放在眼裏。請你吃頓飯都千難萬難嗬,你媽媽的也欺人太甚了吧?你們這些家夥壓得老子吐不過氣來,讓我永遠沒有出頭之日,壓得老子天天做噩夢。你們這些臭鱉殺人不見血嗬?”他激動得雙手顫抖,突然從腰間拔出一把短刀,涼涼地頂住我的脖子。
我現在突然明白了什麽,冷氣從腳跟升起來直貫腦門頂。
我其實更不明白了。
大概沒有得到命令,他還不敢隨便動手,停一停,把刀收回。不知為什麽,他眼下沒有多少勝利感,倒顯得比我還要憤怒和委屈,全身哆嗦著,往嘴裏塞了一支煙,好一陣沒有點著火,火柴劃斷了好幾根。到最後,他突然咳嗽,還捂住臉哭了,一邊哭一邊抽自己兩耳光。“我他媽從來就是人渣!我他媽就是賤!我他媽連小組長都沒當過一回嗬……”他尖聲地貓叫一聲,在臉上胡亂抹淚,衝出門去,大概是去了廁所。
我從未見過他這樣激動,感到非常眼生,怎麽看也不像。他是阿中嗎?是那個經常打電話來沒正經話的阿中嗎?是那個得意洋洋到處請客埋單的小老板嗎?他不會是另外一個通過整容和模仿來仿冒阿中的人吧?仿冒得如此惟妙惟肖爐火純青,以至連我也看不出破綻。也許我隻能從一些細節——比如阿中抽煙時總是用火柴而不用打火機,總是把過濾嘴摘掉——才能抓住蛛絲馬跡,揭穿一個仿冒者的偽裝。
但剛才這家夥確實是用火柴點煙,也確實摘掉了過濾嘴。不一會,一個小馬仔還送來一瓶礦泉水,咚咚咚灌進我口裏——這當然也像是阿中所為。他已經翻臉不認人,但看在老同學的分上,用一瓶水割清以前的交情。
“黃瓜皮,你出來——”我大喊他以前的綽號。
沒有人回答我。
“黃瓜皮,你記住,你是個小人……”
七
我看著窗外的一角藍天,那已經不再屬於我了的自由和遼闊,那一個我可能馬上就要告別的美麗世界。
我從來不知道阿中的深仇大恨。這是我的愚蠢。我得罪過他麽?最得罪他的也就是那次在老練家,我們為一個字抬杠。我說“械鬥”的“械”字是讀xie,不是讀jie。我說他讀錯了。他不認賬,當著女朋友的麵尤其不認賬。我們一直爭得其他人的棋都下不成了,紛紛上前來勸解。
隻得用字典來裁判。我當過八年編輯和記者,當然是我勝。阿中紅著臉去看電視,後來一個星期沒有同我說話。
我不相信這一個字就可以結仇。也許,真正的原因是阿中說的那樣,我太看不起他的錢了,太裝作看不起他的錢了。我不僅一次次謝絕他為我買電視機或者錄像機,甚至不願吃他的飯。這當然也怪我的胃,怪我的口味太窄。自從我的肚皮率先進入中年——悄悄隆起來之後,在醫生的警告之下,我隻能適應豆腐、青菜、辣椒、蘿卜等諸多清高食品,沒享過什麽富貴卻有富貴膩了的模樣,誰想招待我,誰都頭痛。但這並不意味著我不愛吃。每次陪阿中之類朋友豪宴,我宣布進館子真是俗,宣布自己還是懷念野菜和紅薯,甚至對一切有錢人的財富之累深表同情。這當然有些誇張。但我習慣於回絕阿中的宴請,對他埋單的魄力和能力視而不見,使他在我麵前根本神氣不起來。
這對於他確實有些殘忍。阿中是一種群居獸,不能沒有朋友,尤其不能沒有朋友陪著他去見另外一些朋友。但他既玩不了象棋,也玩不了鋼琴,更談不了電影和文學,一張嘴就像個農村貧困地區的小學留級生。他聲稱自己最喜歡卡夫卡,一讀卡夫卡就會熱淚盈眶,但自從他有一次把老卡說成日本電視劇的作者以後,就成了大家永遠的笑柄。這樣,他隻能請吃飯,不能不請吃飯。隻有在餐桌上,他才有幾分活氣,才可以仗著酒量吆三喝四,對朋友們拍肩膀,摸腦袋,揪屁股,嘴裏不幹不淨,指責你的皮鞋或者你的舅舅,到最後用信用卡誘發大家的幾句感謝。這就可以理解,為了培養我的食欲,他可以不厭其煩地在電話裏討論餐館的選擇,討論菜肴的選擇,直到我動心為止。為了打消我拒絕的借口,他可以無限擴大服務範圍,答應幫你拉煤氣罐,幫你去火車站接客人,幫你刷牆和擦地,幫你去醫院給病人送飯……他做牛做馬做孫子都可以,隻要你答應騰出時間去吃飯。
他有時候甚至不得不采取欺詐手段,比方說他失戀的痛苦要向我們傾訴;或者說他手上有幾盒絕妙的外國電影錄像帶要麵交給朋友。可一旦把我們騙進餐館,他高興得哼哼唱唱的,對失戀含糊其辭,也沒帶來什麽錄像帶。
他故作驚訝地說:哎呀忘了!
到後來,朋友們都可以用拒絕赴宴來脅迫他,逼他做出各種讓步——比方承認自己十五歲還尿床,承認自己偷看過女澡堂,向大家保證不再崇拜港台三流歌星,如此等等。為了大家以後能夠繼續賞光,他嘴裏盡管媽媽的媽媽的,還是一次次就範。
有一次,他喝多了,一腔酸物噴在地上,噴著眼淚鼻涕大哭:“我他媽的隻會賭博,一看書就要打瞌睡,一點藝術細胞也沒有。我曉得你們這些王八蛋看不起我,根本沒把我黃瓜皮當朋友。我是條窮得隻有錢的蠢卵哇……”他躺到桌子下去了,孩子般地嗚嗚地哭。有人把他送上出租車,讓他回家。不料過了好一陣,出租車又把他送回來。司機說,在城裏轉了好幾圈,他還找不到家,隻好把他送回來。他卻一個勁地叫司機作“舅舅”,要舅舅送他到公安局去自首。
滿堂爆出哄笑。
我倒覺得他有些可憐。那一天是我送他回家的。那一天我在給他洗臉的時候,謊稱我最重要的朋友就是他。我的虛偽肯定被他一眼看穿並且懷恨在心。
八
我後來才知道她也難逃摩掌。她鬼使神差地給我通風報信,沒料到阿中是他們一夥的,決不容她漏網。
她就是那個陪酒女孩,名叫鐵子。我後來知道,她是個來自農村的打工妹,兄弟姐妹分別叫金子、銀子、銅子……差不多是開了個五金鋪,填一張化學元素周期表。據她自己說,她在皇家酒樓是付過“保護費”的。
當時我被幾個軍人輕易擒獲,被反扭雙手押向汽車,豆大一顆顆的汗珠往下掉。周圍的人全都興高采烈,後排的觀眾為了看清楚罪犯,還鵝一樣把頸根升起來。有一個老頭肯定被槍匪們買通了,指著我大罵:“就是他!就是這個小雜種!搶了我的錢包,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我看見她也被捆綁著押向汽車,但她一直在掙紮著大喊:“他們是假公安,證件和車牌都是假的,你們不能讓他們抓人……”
但她顯然也錯估了形勢,包括錯估了年輕軍人的判斷力。幾個軍人還在麵麵相覷的一刻,兩個黑影早已向她撲過去。她在人群中一晃就不見了。人群中隻有打手們揚起的拳頭和巴掌,隻有一個女人零碎的慘叫聲四處飛濺。有個軍人見此情景有些不忍,想上前攔阻,阿中便向他解釋:“那個臭娘們也是在逃犯,至少偷了人家八個娃娃!”
“人販子嗬!”軍人們居然就這樣相信了,走了。
圍觀者們當然更氣憤了,一次次喊打的聲浪衝她而去。尤其是兩個女人,大概想起了自己的娃娃,撅著大屁股向前,去揪她的頭發。
她後來也被帶來庫房,是被人揪著頭發一路拖進來的,臉上有泥汙和血跡,高跟鞋在門檻處被絆掉了一隻,兩腳在地下亂踢狂蹬。她的旗袍被撕破,露出一塊白白的肩膀和一根乳罩帶子。
“臭流氓!”她破口大罵,“你們打吧!你們今天不打死我就不是人養的!洪疤子你聽見沒有?”
“你怕我們不敢打?”一個疤臉馬仔帶著幾個打手上前,又是一陣拳打腳踢,簡直把她當一隻練拳腳的沙袋。
她不再動彈了。有人拿來一盆水,潑在她頭上。
“臭婊子,到了這裏還嘴硬,吃了豹子膽啦?”
“這家夥找死,先花了她的盤子!”
“挑了她的腳筋,看她還往哪裏跑。”
“脫了她再說,給哥們兒擦擦炮。”
“哈哈哈——”
我呼吸變得粗重,再也忍不住了,“你們欺侮一個女的算什麽本事?”
打手們把目光一齊投向我,其中那個疤臉說:“嗬嗬,不要我們欺侮她,是要我們來欺侮你吧?看你這熊樣,尿都嚇出來了。”
他們看著我的褲襠,發出一陣哄笑。
我這才感到褲襠裏有點涼,但已顧不上羞恥。“你們放了她吧。這事同她沒有關係。電話是我打的,她當時還不讓我打。”
“放過她容易,”疤臉擦擦手,“你給她頂罪?”
“怎麽頂?”我小心試探。
“你叫我一聲爸,我就少打她一下。”
“那沒問題,別說叫爸,我喊你爺爺,可以吧?”
“這孫子還孝順!”疤臉笑著與同伴們交換一個眼色,大笑一陣。“你跪著給老子叩一百個頭,老子就不挑她的腳筋。”疤臉又有了新主意。
“一言為定?”
“當然一言為定。”
我把這事當真,要求他們立誓為約。叩頭有什麽要緊?就憑著女孩剛才仗義相救一幕,我就算把腦袋砸成個爛西瓜,也是理所應當。
正在這時,我聽見窗外響了兩槍。打手們臉色大變,一齊跑出門去了。我心中暗喜:是不是警察來營救了?是不是他們內部有麻煩了?……可等了很久,窗外又恢複了平靜,什麽好事也沒發生。隻有一個馬仔送來兩個盒飯和兩瓶礦泉水,還讓我鬆綁上了趟廁所。我問他外邊發生了什麽事,他根本不說。
我借上廁所之機觀察了一下周圍情況,發現庫房門外有一條陰暗走道,通向六七張門,都是緊閉的。這有點難辦。想想吧,即便我有辦法解脫繩子,還有辦法逃出庫房,但下一步往哪裏逃?這六七張緊閉的門,哪一張是通向出口,而哪一張是通向槍匪?……他們把門都關上,還用報紙糊掉了兩個窗子,顯然是不讓我們看得更多。
在鐵子吃完飯之前,他們沒有捆綁她。我掙紮著挪到她身邊,見她躺在地上輕輕呻吟,不免心生憐惜。我俯身吹出長氣,吹走她臉上一隻蚊子。
她眼裏流出了淚水,哼一聲就輕輕叫一聲娘。
“小妹,對不起,我連累你了……”
她哭得更凶:“就是你這個萵筍,神經病,打什麽鬼電話?管什麽閑事?你不知道到處都有他們的眼線?……”
“我不知道,真是對不起。”
“我家裏還有媽媽、爸爸、弟弟,全都靠著我哩。我怎麽辦?怎麽辦嗬?我的存折也被他們搶走了嗬……”
“別著急。我們慢慢想辦法。”
她看了我一眼,哇的一聲撲過來,緊緊摟住我:“我怕。”
我的手反綁,沒法抱住她,隻感到她胸脯緊緊壓住我,瘦弱的身體掛在我脖子上,一陣陣劇烈地起伏,把我壓得有點吐不過氣來。我感到了她的心跳。她也肯定感到了我的心跳。我安慰她:“你不要怕,我們還有希望。家裏人找不到我,一定會報案的。警察現在可能正在尋找我們……”
“來不及啦。他們殺人就像捏死一隻螞蟻。”
“如果命該如此,那也就認了。我在這裏,我陪著你……”其實我同樣害怕,但我眼下必須使心跳穩定下來,強勁起來,給她一種力量。我忍不住把臉靠過去,貼在她的臉上,用這種別扭的接觸代替握手、拍肩、一拳捶在胸口等安慰的方式。我感覺她的發絲撩動,感覺到我們的淚水流到了一起,鹹鹹的,還有點苦。
我其實自己想找一個依靠,哪怕找一個根本無法依靠的人。
九
我豎起雙耳,屏氣凝神,但一直沒聽到大隊伍嘈雜的腳步聲,沒聽到警車由遠而近的尖銳笛聲,沒聽到警隊指揮員通常在電喇叭裏發出命令的聲音……就是說,我等嗬等,沒有等到任何希望。
我與鐵子隻能依靠自己,嚐試逃跑的可能性。她在我的鼓動之下,借上廁所的機會,偷來一小塊碎玻璃,在夜裏割斷了捆她的繩子,也解開了綁我的繩子。她解繩子的時候嚇得手直抖,好幾次停下來,捂著胸口大喘粗氣,說她怕,好怕,太怕啦,我們還是認命吧?直到我氣得大罵蠢豬婆不知死活,直到我拿腳狠狠地踹她,她才戰戰兢兢繼續解下去。
繩子既然已經解開,就沒有回頭路了。她再一次聽我教導,使勁地點頭,大概也明白了這一點。快天亮的時候,我們等來了看守人最困的一段,靠一張鋼筋防盜窗作工具,偷偷撬開庫房的門——這需要我們兩人抬著防盜網協同操作,就像扛著兩棵大樹當筷子,實在是工程浩大,費了近半個小時,累得我們滿頭大汗。但我們找不到合適的工具,不能不這樣以繁代簡。
要命的是,她實在太笨了,總是不得要領,在最需要一齊下力撬門的時候,她竟然丟下了手裏的巨型筷子,用袖口來給我抹汗。
“你豬嗬?”我差一點罵出高聲。
“我怎麽了?怎麽了?”
“這是擦汗的時候嗎?”
“哦,對不起,我不知道……”
“用力,再用力!”
她哆哆嗦嗦更不知道如何用力了。
我額上的汗也更加洶湧。還好,天不絕人,我們總算撬開了門,總算溜下了樓道,甚至借一棵小樹翻過樓房外一道磚牆——線路都是鐵子白天暗中偵察過的。不料她關鍵時刻再次添亂,跳牆時竟傷了腳,大概是骨折或者脫臼,一跛一跛根本走不動。我差一點急得喊天,隻好背上她朝前探步。但這時狗叫起來了,樓房裏電燈亮了,打手們朝著窗外大喊大叫,包括阿中的聲音都清晰可聞……我已經開始絕望。
“別管我了,你……”她在我耳邊急急地說。
“那不行,我不能把你丟下。”
“蠢嗬?跑一個是一個。”
“要死就死在一起。”
“看不出你還很義道。”
這樣一說,我就隻能繼續義道下去。
其實,我也明白,隻要有一個逃出去,就可以去報警,就使槍匪們有所顧忌,另一個也才有得救的可能。但那一刻我似乎義道得很暈,反而把她摟得更緊。
“臭萵筍,臭萵筍!你聾了?你蠢嗬?……”她在後麵使勁地打我,撕我的頭發,直到撲通一聲摔倒在地。打手們追上來,幾道強光照射著我們。
我睜不開眼睛,隻是長長歎出一口氣,等待他們的發落。他們會重新捆綁我,重新給我蒙眼或者嘴裏塞布團,甚至一支手槍頂住我的太陽穴:一、二、三——他們如果害怕夜長夢多,不是不可能隨時下毒手的。奇怪的是,我久久沒有聽到動靜,甚至發現在場人都有些手足無措。不知什麽時候,我聽到一個人說:“導演,沒膠片了,算了吧?”
這句話令人費解。
接下來,我聽到了一道哨聲,聽上去也怪怪的。
更不可思議的是,我聽到有人鼓掌。
掌聲中,周圍的人都笑起來,一張張臉上綻開了花。疤臉漢子丟掉手裏的木棍,伸手來與我握一把手,又同鐵子握一把手,還幫我們拍打身上的灰。阿中哈哈大笑,指指我的鼻子,捂住自己的肚子一次次下蹲,笑得要滿地打滾的樣子。在一輛汽車強烈的車燈光柱裏,一個披著軍大衣的人提著電喇叭走來,對阿中高興地說:“OK,非常好,非常好!尤其是剛才這一場追逃戲,比我預想的要好得多。可惜破門那一段沒機位……”他看了我一眼,發現我還在目瞪口呆,便過來握住我的手,“對不起,讓你受驚了。我來自我介紹一下吧,我是導演,叫孫建平……”
我覺得他麵熟。事後我才知道,我確實見過他,就是皇家酒樓裏婚宴上的那個新郎,當然是偽裝的新郎。
“是這樣。”他遞給我一張名片,“我們正在拍攝一部實驗性電影,片名叫《風季》,完全是原型主義的探索。”
“你們這是怎麽回事?”我已經氣得七竅生煙。
“別生氣,別生氣,聽我慢慢給你解釋。這樣說吧,《羅馬十一點》你看過?那是意大利片,新聞紀錄手法。我們這個更進一步。主角多用原型,拍攝全用實景,不少情節隨機發展,多機位全程偷拍。有些人,就像你吧,根本不知道自己入戲,這樣表演就更加自然。是不是?”
“你是說,你是說,這一切……都是拍電影?”
“是嗬是嗬,拍電影。最新潮的電影。”他不無得意地一笑。
我幾乎要哭了,“阿中你這個臭雜種,你……你他娘的跟我玩這一套?”我撲上去抓住阿中就打,打得他兩手招架,連連討饒,躲入孫導演的身後。“武哥。武哥,你聽我說,我看你平時對電影感興趣,一番好意讓你來玩一票。其實我同他們都說好了,對你不要真打,也不讓你餓著,天地良心……”
要不是幾個人阻攔,我非把阿中這家夥一口吞下去不可。算下來,整整二十多個小時,我一直蒙在鼓裏,成了一個可笑的牽線木偶,任他們這些人算計著和玩弄著。我算是白怕了,白氣了,白傷心了,白義道了,還白白尿了兩次褲子。要是我一慌神做出不得體的什麽事,豈不是也會被他們拍個正著?“我操你大爺——”
我差不多哭了,一連罵了幾十句粗口,罵出了世界上最惡毒、最下流、最不堪入耳的話,罵遍了眼前所有微笑的惡棍。哭罵聲中我當然也有一絲慶幸。事情還好,隻是虛驚一場和噩夢一場,我一條小命還在,還可以走路,可以吃飯,可以逛街,可以蹬自行車上班——要知道,身陷囹圄的時候,即使是平時最為令人厭惡的上班,包括在那個愚蠢編輯部主任手下的上班,對我來說也是無比幸福的回憶和向往。我沒料到這一輩子還可以大張旗鼓有聲有色地上班。
“你不要怪黃總。他隻是讚助人之一。情節提綱都是我的設計。”孫導演給我披上一件大衣,遞給我擦臉的紙巾。
“你、你、你們這不是胡鬧嗎?”
“藝術麽,總得別出心裁不是?這是我有生以來最興奮的創意。你雖然受了點驚嚇,回頭一想,不覺得也是一次奇妙的體驗?”
“你怎不拿你老爹老娘來體驗?”我沒好氣地頂回去。
“我們充分考慮了你的條件,這一段戲,非你莫屬。”他用一大堆恭維話補償我,吹噓我的鼻型、身高以及正義感,正是他的藝術創作所需。至於他們事先無法向我交底,有不當和不敬之處,還望我海涵。他又說拍這種片子特別累,特別費錢,特別有風險,光是十幾個機位的隱藏和移動,光是長時間的耐心等待和各機位的靈機應變,就比拍戰爭場麵還困難百倍……他大概想誇張他們的苦處,抵消我的一些怨氣。
我們走在返回樓房的路上。導演順便讓我見見他手下的人。我走到灌木叢後,看見了藏在灌木後麵的攝影機,還有總攝影師。又走到一輛麵包車前,看見了架在窗口的另一台攝影機。車前兩個披著大衣的青年,正在收拾電線什麽的,衝我笑了笑。孫導對他們吆喝:“喂喂快收場,動作快點聽見沒有?小劉你磨蹭什麽?還想在這裏喂蚊子嗬?”
“小劉”就是那個戴眼鏡的小白臉,幾次同我過不去的王八蛋,曾在大街上把我往死裏踢。我一見他就冒火,衝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胸口,突然發現他一臉微笑,才迷迷惑惑地穩住手。
我得記住:電影。
他放下手裏的一個木箱,拍拍我的肩以示和解,還塞來一張名片:“您能不能談一談自己的感受?”
我怒氣衝衝地說:“沒什麽感受。”
“好幾家報紙約我寫拍攝花絮,你一定要配合嗬。這也是你出名的機會。”
“你站遠點,站遠點。跟你說,我這個人腦子有毛病,一走神就還會打人。”
他嚇得連忙退了一步:“好好,我們等下再談,等下再談。”
孫導笑著說:“你這種情況叫幻覺滯後。有些職業演員也這樣,一入戲就出不來了,好一段時間還會有幻覺。今天幸好是讓你演你自己,要是讓你演毛主席,那還得了?”
他們都衝著我哈哈大笑。
十
天大亮了,我們等攝影師補了幾個空鏡頭,準備離開拍攝現場——我現在看得很清楚,這是一片舊廠區。附近有商店、飯店、加油站以及舊宿舍樓。有一個寵物店,冒出密集的狗吠——難怪我剛來的時候還猜想這裏是鄉村。
有一個老太婆來找孫導,拍打手裏一張斷了腿的板凳,“你是領導吧?你看看,被你們踩成這樣,至少也要再加十塊錢吧?十塊不行就五塊,五塊!”
孫導不耐煩地喊:“黃主任,這是怎麽回事?”
一個人應聲而來,把老太婆連連往後推:“去去去,沒有沒有,一分錢也沒有。一切都隻能按合同辦事。”
此人可能是劇務主任吧?
另一個人又來找他,點頭哈腰,滿臉媚笑。我驚訝的是,這人留著大胡子和腦後一條小辮,也是我在皇家酒樓見過的。不就是那個大談哲學的流浪藝術家麽?為何眼下活出這個熊樣?我聽了好一陣,才明白他是個臨時受雇的演員,但領走一條領帶就不歸還,說是丟失了。劇務主任不相信,他便掏出鑰匙,把提琴匣子打開來以供檢查。匣子裏果然沒有領帶,但也沒有琴,隻有一堆神功元氣袋。他想拿三個神功元氣袋抵了領帶,但主任說什麽也不同意,緊緊揪著他的胸口。“你少來這一套,你這號混混我見多了。”
兩人為了一條領帶揪來扯去,引來一些閑人圍觀。盡管有兩個大漢維持秩序,但圍觀者還是擠倒了兩筐水果,散亂的蘋果、梨子、柿子、香蕉一類滾落在地——我後來才知道,除了蘋果最便宜,用的是真品,其他都是塑料製品或蠟製品,是可以多次使用的道具。正如馬糞紙做的電話機和泡沫塑料做的大石塊,怎麽也摔不爛。
我踢了一塊大石頭,果然有空落落的響聲。
我看見很多人在吃蘋果,還看見鐵子也咬著蘋果走向一輛大巴,大概也是餓極了。她頭發還有些蓬亂,披一件軍大衣,但臉上的假血還沒完全褪幹淨,紅花花的印痕一直延至脖子,還沾滿領口。
“你嚇著了吧?”她朝我笑了笑。
“你沒嚇著?”
“沒嚇著,隻是被氣著了。”
“怎麽回事?”
“他們還真在我身上亂摸……合同上哪有這一條?”她撅著嘴,“給片酬也摳門。他們給你多少?”
“我不懂這些規矩。”
“我也不大懂。不過演這種戲,拳打腳踢的,邋裏邋遢的,至少也不能像打發要飯的吧?我媽都沒有這樣打過我。我的手哎喲喲——”她一抬手就痛得五官擠成了一團。
“手怎麽了?”
“可能骨折了。”她的手終於舉到空中,倒也沒有什麽事。但又發現了另一隻手的痛點,“這裏,是這裏,哎喲。”
她眼睛眨出淚花,終於恨恨地咬牙:“跳那麽高的牆,要人跳的,玩雜技一樣。要是我真摔個缺胳膊少腿怎麽辦?摔個腦震蕩怎麽辦?早知道這樣,給我一座金山我也不演。我們在學校裏學表演,從沒演過這麽亂的戲。”
“你是學生?”我大吃一驚。
“是嗬。”
我後來才知道,她是一個藝術學校的學生,被孫導挑來扮演陪酒女,專門配合我演對手戲。
“他們要是不報銷醫藥費,我就扣他們這個。”她偷偷向我亮出一把手槍,調皮地一笑,又把槍藏入提包,走了。我這才發現,她兩條腿好好的,跳牆時的骨折或者脫臼,逼著我一路背著跑,確實是演戲。
我有點茫然,覺得她不能就這麽走,不能就這樣與我分手。怎麽說呢?戲不是結束了嗎?但不到一小時前我們還患難與共,不到兩小時以前我們還生死相依,不到三小時以前我們還相濡以沫,這樣一個在我身上體溫猶在的女人,怎麽說走就走了?這一走可能就是各自東西,再也不會見麵了。
“喂。”我大喊了一聲。
她回過頭來,眨眨眼,“還有什麽事?”
“你叫什麽名字?”
“你不知道嗎?我叫鐵子。”
“你叫鐵子?”
“是嗬,我叫鐵子。”
“我……我們也算有緣分吧?”
“當然,我們配合得還算不錯吧?”
“我得謝謝你,你勇敢仗義……”
她愣了一下,突然大笑:“這不是演戲麽?”
“你早就知道是演戲?”我有點失望。
“他們隻交代個大概,其餘的由我見機行事。不過,我還是很佩服你,比一般演員強多了,從一開始就戲趕戲,嚇得我差點都不敢演。你那些朋友也演得很不錯。”她可能把所有參演者都當成了我朋友。
“我想知道,要是在生活中碰到這種事,你不會那樣做?”
“你問這個幹什麽?”
“對不起,我就是想知道,有點好奇。”
她臉上飛過一抹紅潤:“我……可能不敢。”
我突然無端生氣了,“胡說,你也會那樣做的,是不是?你以為這隻是戲嗬?你想想,我們打也挨了,苦也受了,說不定還受傷了,怎麽哨子一吹就子虛烏有?”
“你說這事不算演戲?”她似乎不明白。
“不,至少我不是在演戲。”
“反正我是在演,沒什麽……”
“你也不全是演。”
“你怎麽知道?”
“我感覺得到。”
她翻出很大的眼白:“不全是就不全是吧,那又怎麽樣?”
我高興了:“那你就跟我走。”
“哪裏去?”
“我先帶你去醫院,檢查一下你的手。”
“我要桂花姐姐陪我去的。”她東張西望,樣子像找人。
“我知道這附近的醫院在哪裏。”
“我……還不認識你。你是誰嗬?”
“這是什麽話?都這樣了,你怎麽還不認識我?”
我不由分說拉著她就走。她開始大喊:“放開,放開我,我不要你陪!你腦子有病吧?你掐得我好痛知道不?我根本不認識你……”她喊是喊,掙紮歸掙紮,但用力漸漸軟弱。到最後,擠上公共汽車的時候,在擁擠的乘客中,她還在無力地把我推搡。
車上乘客看見她臉上似血的紅油彩,看見我凶神惡煞的模樣,嚇得紛紛躲閃。有一個老漢直搖頭:“現在的年輕人嗬……”
十一
她運氣不大好,雖然一直想當演藝明星,但自從在《風季》中上過角色以後,再也沒有得到上台和上鏡的機會,別說演技讓人失望,一口可怕的普通話也總是嚇壞了導演。她在藝校畢業後也找不到合適工作,最後經我出麵介紹,才在我們報社的幼兒園當上阿姨,成天教娃娃們大灰狼和小白兔什麽的。
她膽子其實很小,完全沒有演戲時的那種浪蕩和生猛——這也是她求職的重要障礙。有一個公司老總曾聘她當秘書,但她一看見兩個編織袋裏滿滿的鈔票,嚇得全身哆嗦,丟了編織袋就跑,哭哭泣泣地回家,說什麽也不幹了。“我就是怕錢,那麽多錢!”她的話讓我莫名其妙也莫可奈何。我後來曾教她開汽車,以便她去公交公司應聘。但她學了兩個月還是笨拙無比,即使開車在空空蕩蕩的大道上也滿頭大汗,一見到前麵幾百米開外有個小黑影冒頭就麵無人色,雙手丟開方向盤大叫:“有人!”接下來是:“怎麽辦?”
她以為自己是在月球或火星上開車麽?一見到人就沒魂了麽?我好容易幫她刹住了車,好容易逼她把蝸牛般的汽車再開過了有人影的地方,她停車時卻沒法撒手了,兩隻手緊鎖在方向盤上,需要別人一節一節扳直手指骨節,才能使她的兩手從方向盤上卸下來。這就是說,她全身幾乎已經抽筋,已經僵固如鐵。
我沒教會她開汽車,甚至沒教會她騎自行車,但使她成了我的孩子他媽。這是後話。事後阿中一說起這事,滿臉都是嫉妒和悲憤,說虧了虧了,白白放走了一個純真少女,早知如此,當初在皇家酒樓就該同我換角色,他情願挨打也不能放過如此豔福。
“她連自行車都不會騎!”我的意思是他不必過於懊喪。
“不會騎好嗬。要是她會開轟炸機,你敢要?”
阿中還是我的好兄弟,還經常請我吃飯,包括一起去皇家酒樓。這地方最對鐵子的心思。她對其他地方沒興趣,但皇家酒樓是一定要去的。我猜想她很懷念那次上戲,想想當初自己的濃妝豔抹和粗話連篇,說不定有點暗暗開心。“臭萵筍”,她一想到這樣的台詞就笑。
我恰好相反,最不願意帶她去皇家酒樓,總是找個理由把她拴在家裏。那地方有什麽好?不就是一個賊窩麽?一想到自己的女人曾在那裏陪酒,同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周旋,每喝掉一杯就把一張鈔票塞進長絲襪的襪沿——即便我知道那是演戲,心裏也不太舒坦。而且那鬼地方對於我來說,總是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布景感,似真非真,似幻非幻。坐在那裏,一聲與我毫不相幹的吆喝,有時都會讓我張皇。我會懷疑又要冒出一個操著電喇叭的家夥,宣布眼前的一切都是劇情,於是現實幡然大變,人們麵目全非,連我身邊的鐵子也站起來去卸妝,突然變成一個我無法辨認的陌生人。
我有時候稍微多喝了幾口,會感歎這些布景太真實了。汽車一輛輛駛來,一點也看不出破綻。仿古式宮燈一盞盞亮了,一點也看不出破綻。一種種佳肴端上桌來,還真有色香味,真能吃。大門口站著一列掛著紅綢綬帶為災區募捐的男女學生,還真像那麽回事。連小販叫賣的報紙以及報上的股市升溫或非洲戰爭的消息,還有什麽省長檢查物價的消息,也都以當天的日期和真切可聞的油墨氣味,讓人沒法生疑。劇務部門能做到這一步,真不容易嗬。
可以想象,我心神不寧恍恍惚惚,不可能不做出一些荒唐事。前不久,我在皇家酒樓又碰上了那個總是提著提琴匣子的大胡子。他穿著一件破舊的呢大衣,發出渾厚的男低音,眼裏閃爍著幽暗光澤,像經曆過十分痛苦的漂泊,剛從遙遠的草原或海島歸來。當時他陪著兩個男人吃飯,手搭在一個小姑娘肩上。他們斷斷續續的聲音聽不太清楚。一會兒是現代哲學,一會兒是燈箱廣告,說來說去,又像對現代哲學和燈箱廣告都詞不達意,欲言又止,隻留下滿臉憂鬱。大胡子一次次埋下頭去,背脊被小姑娘用同情的目光撫摸。
我覺得那位小姑娘表演得頗有分寸,渾身都是戲,一看就知道是那種愛吃零食的校園詩人。在英雄吹響金色號角的地方,總會有這一類女誌願軍挺身而出,熱愛著我們曆盡艱辛的英雄。
劇情還在繼續推進。大胡子哼完一段俄國歌曲,突然發現了我,走過來鄭重地握手,還來了一把男子漢之間的深沉擁抱。他向小姑娘介紹我,稱我是報社名記者,詩還寫得很不錯(我從未寫過詩),是他的老朋友(我這是第二次見他),與他曾在一部電影裏成功搭檔雲雲。他看見桌上的照相機,問我能不能給他們來一張。我說很不巧,照相機裏麵的電腦出問題了。他拿起照相機看看,說你今天真是運氣,碰上我了。我剛好有一個哥們兒就是幹這個的,給你換一個配件,就我一句話。
“不不,不用麻煩你。”
“這是什麽話?不相信我麽?”
“哪裏的話。”
“你以為我這點小事也辦不成?”他沉下臉,上身略略後靠,把我當一隻位置不佳的台球仔細度量。
劇情到了這一步該怎麽辦?總不能太不給他麵子吧?他不是槍匪,我總不能像上次那樣大失風度狼狽逃走吧?我及時地微笑了,選定了體麵的台詞和形體,眼睜睜地看著他把尼康照相機塞進了挎包。
他摟著小姑娘出門而去。
阿中從衛生間回來,對照相機在桌上的消失不免疑惑。聽我說明去向,大叫:“水鬼!那是個大水鬼!”
“你說什麽?”
“那家夥至少有八個名字,二十種身份,從來沒有一句真話。你看我理都不理他。你這個二百五,居然把相機交給他。你為何不去給街上的人一個個發獎金?”
“他不是一直在談著哲學嗎?”
“你傻嗬?什麽年頭了?以為哲學是良民證?”
同行的兩位朋友也急了,說他們剛才怎麽看怎麽不對,本以為那家夥是我的熟人,但發現他根本不了解我,還把我當成什麽詩人。
阿中憤憤地咬牙:“老子要廢他一條腿!”
我這才覺得,大家臉上的激昂和憤怒是值得重視的。我帶了什麽東西來?對了,是帶了照相機。我的照相機現在給了誰?對了,給了那個大胡子。我為什麽要給他?可憐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以後到哪裏去找他?……我終於嚇出了一身冷汗。
我從座位上一躍而去,大步撲向門外,發現大胡子早已不見蹤影。但我不甘心,總覺得大胡子應該沒有走遠,應該在什麽東西的後麵。我像隻無頭蒼蠅到處亂竄,發現任何東西確實都有後麵,都有後麵的東西,比如餐廳的後麵就有廚房。我向廚房走去,發現廚房後麵是燈光昏暗的停車坪。我向停車坪走去,發現停車坪後麵有一片園林,還有晾曬在鐵絲上的一條條白色桌布。我穿過白色桌布,發現桌布後麵有一間小房子。我走到小房子門前,推門一看,發現裏麵是發電柴油機,還有一個從椅子上彈起失聲尖叫的青年。如果我爬過小房子的屋頂再往後麵走,前麵就是柵欄那邊的喧囂大街了。直到這時,我才發現這裏不是後台,更沒有攝影、導演、燈光以及劇務部門。
就是說,這裏根本不是劇場,也不是電影景區。
我回頭試著給軍區一招待所打電話,孫導就住在那裏,該知道演員們的住處。阿中奪過電話說:“你發夢癲嗬?他早就出國了,你找他的魂?”
見我沮喪地放下電話,兩位服務小姐來問清情況,也為我著急了一把。她們說那個大胡子有名的老賴,一身的酸菜味,光在這個店裏就不下十次地賴賬,老板一看見他就臉大。你們不知道麽?
我的酒這才醒了七八分。
十二
阿中帶著手下人,花了整整一個星期,總算在某個小飯館把那個騙子找到了,讓我十分感動。不過我趕去以後還是沒能要回照相機。大胡子說他被小偷割包了,照相機沒有了,他自己的三千塊錢也沒有了。不過他從來不虧朋友,很義氣地賠了我十個神功元氣袋。
我沒法證明他說的不是真話。
我氣得兩餐沒吃飯,因為那台照相機是鐵子她姐送的,而且鐵子最喜歡千姿百態地用它來照相。她肯定萬分心痛。
沒想到她倒安慰我:“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丟了就丟了,多大的事?”
“對不起,我一定給你再買一台。”
“算了吧,攢點錢買奶粉尿布吧。”
她是指孩子將要出生。
她不久果然一胎給我生了兩個男孩,一個六斤,一個七斤半。當孩子學會了叫“爸爸”並且爭著試驗這個詞的魔力的時候,我感到了幸福。準確地說,我感到一種鼻子和耳朵都越長越蠢的幸福——我有一天睡醒時的時候,確實感覺到各個身體部件的智商狀態,還有這種狀態的提升或下降。
我常常一覺睡醒之後,不知道眼睛的幸福是否真實。我爬下床,在房裏走來走去,擔心突然聽到一聲長哨,又碰到一個操電喇叭的家夥。我忍不住檢查冰櫃裏的食品,檢查衣櫃和書櫃後麵的暗處,檢查閣樓上那一切可疑的角落。我忍不住看看床下,又猛地掀開窗簾看看窗外,看這些地方是否隱藏著可惡的攝影機。我檢查鐵子的衣物以及她的提包,甚至檢查孩子胯下最隱秘之處,看是否印有“××攝製組No××”之類的公物標記。我還檢查過她帶回來的每一張鈔票,把它們一張張對著燈光照,看它們是不是道具,是否都有水印暗圖並且紋絡清晰。
我假裝去借電工刀或者小錘子,去敲過幾位鄰居的家門,其實是想看看那裏是否有可疑的人。我沒有發現什麽,隻發現老金家有兩個鄉下人打扮的漢子,正在大口吞吸麵條,說是他家鄉下來的親戚。我把他們的兩個大網袋看了又看,還好,不像是攝製組的用品。
我把草地和大樹也一一檢查。如果我有足夠長的手臂,可能還會把太陽拿來割一刀,看它是不是個可以剝皮的假貨。
我總算發現了一件可疑之物,是鐵子藏在衣櫃裏的一個小紅本,某衛生專科學校的學生證。上麵明明是她的照片,名字卻叫“白雲”。我聯想到她平時對當歸、白芍、荊芥、柴胡、天麻之類的用途確實知道不少,聯想到她一上街就喜歡竄小藥店看看,不得不懷疑她確實受過某種專業訓練,進而再懷疑到她的真正身份。她也許不是鐵子,隻是一直在扮演著鐵子的另一個女人?
當我理直氣壯出示這一鐵證,她竟然哈哈笑了。她說白雲麽,是同學給她起的藝名,學生證也是花錢請人偽造的——當時她和幾個藝校同學找不到工作,想去私營醫院當護士,就每人買了個假證件。她說這個本本雖然可笑,留著倒也好玩。
我緊緊地盯住她,看她的臉上是否有過一絲慌亂或者躲閃,從而判斷她的話裏有多少真實。
“你老看著我做什麽?”她有點不自然了,要我把膠鞋脫下來,她好拿去洗。
“你臉上……怎麽這樣紅?”
“我臉上紅麽?”
“你在家裏也化妝?”
“我什麽時候化了妝?”
“我怎麽覺得你像是化了妝?”
我情不自禁地用一根手指去戳她的臉。她叭的一下打掉我的手。“你才化了妝哩。神經病。”
“你真的不是白雲?”
“好吧,我是,我就是,那又怎麽樣?快換鞋嗬你。”
“你為什麽一直要瞞著我呢?我們好歹也夫妻兩年多了,你有什麽不可以說的?”
她愣了一下,把我的鞋猛擲出去,突然捂麵哭了起來:“你怎麽這樣不相信人嗬?”
我有點歉意,給她削了一個蘋果。
很久以來,我在果品中隻願意吃蘋果,上果品店也隻買蘋果。自從那次見識過劇務部門租來的一些道具,我對很多水果總是疑慮重重。貨架上那些五彩紛呈的橘子梨子桃子什麽的,在我看來總像是蠟製品或者塑料製品。我清楚地記得,當時隻有蘋果可以拿來真吃。鐵子為此經常笑話我,說我一次被蛇咬,三年怕草繩。
這時阿中來電話了,問我願不願意明天同他去鹿湖。
199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