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女女
女女女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86年《上海文學》雜誌,後收入小說集《誘惑》,已譯成英文、法文、西文、韓文、荷文等。
一
因為她,我們幾乎大叫大喊了一輩子。昨天樓下的阿婆來探頭,警告我,說我家廚房的下水道又堵住了,髒水正往她那裏滲哩。我大叫一聲對不起,驚得她黑眼珠雙雙對擠。我似乎覺得有點什麽不對勁,卻無法控製自己,又聲震耳鼓地請她坐下來喝茶什麽的……結果她終於慌忙把頭縮回門外,差不多是逃走。
唉,我總是叫喊,總是叫喊,總是嚇著了別人。在餐桌邊,在電話筒前,甚至在街頭向妻子低語的時候——尤其當著麵皮多皺頭發枯白的婦人,我一走神,喉頭就嘎的一下憋足了勁,總把日子弄得有點緊張,總以為她們都是幺伯,需要我叫叫喊喊地尊敬或不滿。
其實,她們幾乎都不是幺伯。不是。
幺伯就是幺姑,就是小姑。這是家鄉的一種叫法。家鄉的女人用男人的稱謂,我不知道這究竟是出於尊重還是輕蔑,不知道這是否會弄出些問題。正如我不知道幺姑現在不在我身邊這件事,對我將有什麽意義。已經有無邊無際的兩年,世界該平靜了,不需要我叫喊了。我懷疑眼下我的聽力是不是早已衰退,任何聲音已經被我岩層般的耳膜濾得微弱,濾得躲躲閃閃。幺姑莫非也是這樣聾的?據說她爹的耳朵也不管用,而祖爹五個兄弟中,也有兩個聾子……這真是一個叫叫喊喊得極為辛苦的家族。
聽不見,才叫喊?還是因為叫喊,才聽不見呢?
兩年了,世界上還有她遺留下的那雙竹筷,用麻線拴著兩個頭,蒙有一層灰垢,在門後懸掛著,晃蕩著,隨著門的旋轉,不時發出懶洋洋的嗒嗒數聲。這就是幺姑永不消逝的聲音。記得那一天,我最後一次尋尋常常地衝著她大吼:“你切了手嗎?”我趕進廚房,看見她山峰一樣彎曲凸出的背脊,軟和的耳垂,幹枯的白發,還有菜刀下的薑片小金幣似的排列——什麽事也沒有發生。
就是說,沒有發現地下有手指頭。但剛才我總覺得她喳的一聲切了手指。當時我正在隔壁房裏讀著哲學。
她驚了一下:“水就快開了。”
“我是來看看你的手……”
“嗯,就燒熱水,洗手的。”
聾子會圓話。她敏捷而鎮定地猜譯我的聲音,試探著接上話頭,存心要讓人覺得這世界還是安排得很有邏輯和條理。我無意糾正她,已經這樣習慣了,裝得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房間裏去。
那聲音還在怯怯地繼續。已經不是純粹的喳喳——喳,細聽下去,又像有嘎嘎嘎和嘶嘶嘶的聲音混在其中。分明不像是切薑片,分明是刀刃把手指頭一片片切下來了——有軟骨的碎斷,有皮肉的撕裂,然後是刀在骨節處被死死地卡住。是的,這隻可能是切斷手指的聲音。她怎麽沒有痛苦地叫出來呢?突然,那邊又大大方方地爆發出哢哢震響,震得門窗都哆哆嗦嗦。我斷定她剛才切得順手,便鼓起了信心,擺開了架勢,掄圓了膀子開剁。她正在用菜刀剁著自己的胳膊?剁完了胳膊又開始劈自己的大腿?劈完了大腿又開始猛砍自己的腰身和頭顱?……骨屑在飛濺,鮮血在流瀉,那熱烘烘釅糊糊的血漿一定悠悠然順著桌腿流到地上,偷偷摸摸爬入走道,被那個塑料桶擋住,轉了個彎,然後折向我的房門……
我絕望地再次猛衝過去,發現——仍然什麽事也沒有。她不過是弓著背脊,埋頭砍著一塊老幹筍,決心要把那塊筍殼子也切到鍋裏去。
我也許是有毛病了。
她瞥見我,慌慌忙忙眨一下眼睛:“開水麽?剛灌了瓶,幾多好的開水。”
我剛才根本沒有問話,與開水毫不相幹。在她的心目中,也許我的很多沉默並不真實。她以為我說過這些或那些話,一直把我幻覺著。不過,她是否幻覺過我也有這種漫不經心的自我屠殺呢?
曾經給她買過一個助聽器。那時候還很不好買,價錢也貴。我拉著她的手鑽過好幾輛公共汽車,穿過好幾條繁忙的街道,去找這種小匣子。她上街特別緊張,幹瘦的手總是不自主地要從我的手裏掙脫。要是在車上,沒有找到空座位,她在乘客中東倒西歪,一到車子起動就會嚇得蹲下去,大叫我的乳名,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她沒命地伸開雙臂四處抓拉,搜尋著椅子、地板、牆壁等任何可以抓拉的東西。有時胡亂揪住旁邊一條挺括的西褲,自然會招來褲子上方的咒罵和白眼。橫過街道時,她也不順從我的牽引,朝兩頭一張望,就會顯出毫不必要的慌亂,拉扯著我往前衝或者往後衝,氣力大得足使我偏偏欲倒。有時我稍不留神,她就拿出罕見的奔跑姿態,輕巧快捷如青年,朝突如其來的一輛汽車叭叭叭地迎頭撞去,像要同它拚個你死我活——那種聾子的自信和固執常使司機們嚇得半死。我曾經怯怯地尋思:哪一天她真會喪命於車輪之下的。可憐的幺姑。
買回了那種小匣子,她卻時常扭著眉頭埋怨:“毛佗,沒得用的。人都老了,還有幾年活?空花這些錢做什麽?沒得用的。”我說怎麽會沒有用呢,我測試過的,效果不錯。然後過去檢查那小匣子。果然,不是她沒有打開開關,就是音量被她扭在最小的刻度上。“開那麽大,費電油(池)呢。”她極不情願地接受著指導,而且隻要我一離開,保準又機靈狡詐地把音量恢複到原狀。等到下一次,再來理由十足地重複她的埋怨:“毛佗,沒得用的,我說了沒得用的。人都老了,還空花些錢做什麽呢?你去把它退了,一對電油(池),買得幾多豆腐。”
在她那裏,有了豆腐就有了世界的美好,我們全家都是靠豆腐養大的,一個個長得門長樹大。
於是,助聽器沒有再用,放在她縫製的小小布袋裏,深藏於一個當作衣箱的烘箱裏。耳塞上有一圈淺淺的汙垢,好像還帶著一位聾子的耳溫。
而我們繼續辛苦地叫喊著。
不知道她是怎麽聾的,她沒有說過。我問父親,父親說她小時候大病了一場,一發燒就這樣了……什麽病呢?病就是病,記不清了。
前輩們總是把往事說得很含糊,好像這就顯示了教導孩子和維護社會的責任感,就能使我們規規矩矩地吃完紅蘿卜和阿司匹林。直到那年我第一次回到老家,在渡船上,在山水間,我才發現往事並非迷霧,而是一個個伸手可觸的真切細節。
在一片肥厚的山脈裏,有很古老的深綠色河流,有很古老的各色卵石。據說以前河邊都是翳暗的林木,常有土匪出沒打劫商船。不知什麽時候,官府派人伐倒沿江的林木,鉸掉土匪的屏障,才有了一條謹慎躲閃的官道和車馬的通行。又不知什麽時候,官府派人在這裏建起了一道邊牆,分隔苗漢兩區,圖謀阻截匪亂。這道南方的小長城眼下當然已經荒廢,隻留下幾截廢墟,一些披著赭色枯苔的磚石,像幾件鏽物遺落在茅草叢中。還有幾條土墩被風雨磨得渾渾圓圓,看上去像牙齒脫落的牙齦。
同船的有一位阿婆,臉色黝黑,布滿蛛網般的皺紋,身體又薄又矮,似乎一口氣也能把她吹倒,一個背簍可以裝上三四個這樣的體積。她的眼睛和嘴巴隻是幾條裂縫,是一塊老木薯上隨意砍出的幾道刀口——其中有兩道紅鮮鮮的豔麗,含著混濁的一汪淚水,當然就是眼睛了。
她似鷹又似人,操著極地道的家鄉話,談了些似乎與幺姑有關的舊事。在這一瞬間,我強烈地感受到家鄉是真實的,命運是真實的,我與這塊陌生土地的聯係是真實的——這有阿婆與幺姑的麵容相似為證,有幺姑與我的麵容相似為證,有我一走入家鄉就發現很多熟悉的鼻子、眼睛、嘴巴、臉型等為證。現在我回來了,身上帶著從這裏流出的血與臉型。
阿婆身邊立著一個高大後生,滿臉酒刺,大概是她的兒子。真難相信她可以生出一個體積比自己大兩三倍的生物出來。
“幺伯麽?吾識的,吾識的。”阿婆兩道紅鮮鮮的縫把我打量了一下,“先前幾多靈秀的女崽嗬。那年莫家老二死了,有人就說她是蠱婆,開祠堂,動家法,逼著你爹爹去點火燒死她。唉,好造孽嗬。”
“阿婆,您記糟了,我姑姑不是你說的……”
“哦,是尹家峒的幺姐麽?”
“尹家峒。”
“淑嬃麽?”
“是淑嬃。”
“吾也識的,也識的。這團轉百十裏的姊妹,哪個不識喲。難怪你還與她有點掛相哩。她是庚申年的吧,比吾隻小月份。她男人不就是那個李胡子麽?那個砍腦殼的,又嫖又賭,還騎馬,還喜歡喝這個——”她蹺起拇指和小指,大概表示鴉片。“上半年他兄弟回來了,說是從九州外國來,來找一找老屋。吾在街上視了的。”
我看著她紅紅的裂縫,那裏麵根本無所謂眼珠,是淚囊炎,是結膜炎,是日照煙熏……抑或是來自太多往事的輻射,灼得眼球腐爛了?
“她也是沒得法子。生你大表哥的時候,生不出嗬。那時候又沒郎中,沒醫院,就請滿貴拿菜刀來破肚子,殺豬一樣。可惜,奶崽還是沒留下來。她哭嗬,哭得黑天黑地,耳朵就背了……”
“是這樣?”
“她還在長沙麽?”
“還在。”
“享福了。可惜,聽說她就是沒有後人。”
“她退休了,想回來住一段。”
“老屋沒有了,回來做什麽?又沒有一男兩女,回不來的,回不來囉。”她輕輕歎了口氣,擦了擦眼睛。
我後來才知道,本地人把生育看得十分重要,沒有後人的婦女就是死了也不能葬回故土,以免愧對先人和敗壞風水。為此,她們生前經常裸體野臥,據說南風可使她們受孕。又經常吃蜂窩與蒼蠅,大概是把繁殖力最強的昆蟲當成了助孕的神藥。如果這些法子還是不奏效,恥辱的女人們要麽自殺,要麽遠走他鄉。幺姑當年進城去當保姆,大概就是迫於這種無後的輿論壓力?在我的想象中,她當然也是坐過這樣的船遠行,看到過船下的波紋、水草、倒影,還有晃晃蕩蕩的卵石——這條河流幾千年來艱難生育的蛋卵。
小船已經搖進了一片樹蔭。船身偏斜,錨聲叮當,船客腳步聲已叭叭離船上岸。一群背著竹簍的女子突然你擠我靠地發出一陣亮笑,不知道她們在笑什麽。
二
老黑也沒有後人,她是否會自殺或遠走他鄉?當然不。她能生,這是她自己宣布的。生他一窩一窩的不在話下,生出白的黑的也不在話下。為了向她婆婆證明這一點,她去年就一舉懷上一個,然後去醫院一個手術“拿掉啦”,說起來同玩玩似的。
她婆婆氣得要吐血。
她丈夫氣得同她又打架,又離婚。
她也得玩玩離婚。用她的話來說,不離上三五次婚,那還算個女人麽?不是白活了老娘一輩子?她以前玩過革命和舊軍裝,眼下趕上好時代,開始玩錄像帶和迪斯科,玩化妝品和老煙老酒。身上全洋玩意兒,沒有國貨。上麵用乳罩一托,下麵用牛仔褲一兜,身體的重心好像就提高不少,兩條長腿篤篤篤地朝前衝去,如踏在雲端騰騰欲飛。這樣的女人,當然可以伸出女巫那種幹瘦的手,下巴得意地一擺,“拿掉啦”。
她當然要拿掉那血糊糊的玩意兒。不然,她可以一氣跳上四十個小時的迪斯科然後大睡三天嗎?她可以喝得頭昏腦漲然後半夜隨意叫上一個男人陪她出去散步嗎?她可以騎著摩托撞倒警察然後揚長而去嗎?可以叼著一支煙不管與男士們辯論什麽問題都非得占個上風嗎?她可以把靦腆少年或昏聵老頭都調戲得神魂顛倒,然後從他們那裏要來鈔票,在高樓上或峭壁上細細撕碎,看碎片向蒼茫大地飄去,自己興奮得母驢般地號叫起來嗎?
幺姑當保姆,十幾年帶出了這樣一個幹女兒,實在有點奇怪。而且我覺得,幺姑終於去洗澡肯定與老黑的甜甜一笑極有關係。那天幺姑炒了一碗焦焦的火焙魚,定要給幹女兒送去,說黑丫頭最愛這一口。其實老黑早就沒有這個嗜好了,我向幺姑說過多次。每次她都諾諾地表示明白,可一炒上火焙魚,又順理成章地堅定起來:黑丫頭愛吃的。
不知她什麽時候出門,什麽時候又回來了。回來後她一直心神惶惶,問我知不知道一個姓宮的大個子,問那人品質如何,家裏有些什麽人。
我知道幺姑有了誤會。老黑即使再結一百次婚,大概也不會看上姓宮的。她同我說過,姓宮的遠遠慕名而來,她讓他哭,讓他跪,讓他脫衣,讓他舔鞋子和衛生巾,總之戲弄和蹂躪夠了,再喝令他滾出去。“男人真是死絕啦,怎麽一個個都是這樣的草貨?”可她周圍又不能沒有草貨。她半是厭煩又半是喜好草貨們的恭維,以及草貨們的互相嫉妒。沒有男人為她互相嫉妒的日子終究不能容忍。
幺姑聽了我吼吼叫叫的擔保,哦了一聲,似乎相信了。可是她後來閑散沒事的時候,總是悶悶的,抑製不住對那個大個子的疑惑和憤恨,自言自語地咕噥:“那個人,一看就曉得不是正派人……”
“那個人,說是三十六,我看起碼有五十大幾了……”
“那個人,肯定沒個正經的工作……”
那個人那個人。
她從容複習了一遍對那個人毫無根由和想象豐富的惡意揣測,便洗澡去了。我早就該料到,洗澡是最容易出事的。樓東頭住的李師傅,還有附四棟的鳳姑娘,都是在洗澡時中風或煤氣中毒。大概人赤條條地來,也想赤條條地去。澡盆張開大嘴,誘人脫下衣服,看上去實在不懷好意。
幺姑前一天才洗了澡,這天說身上癢,又一個勁地燒熱水。好像還忙碌了些什麽,我沒在意,也不會在意的。天知道她哪有那麽多事可忙。除了做飯菜,補衣襪,嘀咕一下什麽人,還有收撿小東西的嗜好。比方說瓶子,哪怕一個墨水瓶她也舍不得丟出去,那麽酒瓶、油瓶、醬菜瓶和罐頭瓶就更不在話下,全收集到她的床下和床後,披戴塵垢,參差不齊,組成了一個瓶子的森林,瓶子的百年家族。她還特別喜歡紙片。每當我把一個小紙團扔進撮箕,她準會乘我不備,機警地把它撿起來,抹平紙片的皺折,偷偷地加以收藏。一些報紙、包裝紙、廢舊信封紙,一旦積累到一定的程度,就會被她集中起來,折成一個個四四方方的紙包,壓在她的枕下。她的枕下已經膨脹了,於是新的收獲就塞到床尾,以至平平的床墊已經兩頭隆起,升起好些突出的丘巒,使她的生活充實了不少。實在沒事的時候,她就忙著對鍾點,發現電視屏幕一角有了閃閃的數字,馬上去瞅她那架舊鬧鍾:或是差十分,或是差五分,情況十分嚴重。她趕忙把舊鬧鍾扭幾下,直到自己的生活與公共社會準確統一,才穩穩地把舊鬧鍾供回寶座——一個用膠布條複雜維係著的玻璃盒。
如果發現她的鍾走得很準,便會驚喜一番:“毛佗,對的,鍾蠻準呢。”
“是的,很準。”
“一分都不差。”
“是的,不差。”
我甚至也被她感染了,也有了這種追求準確時間的愛好。有時聽到廣播裏的嘟嘟報時聲,也會情不自禁地大喊:“十點了,你的鍾準不準?”
“對的,蠻準的。”
於是我也覺得很安心。
今天,好像她沒有來對鍾點。我本應該有所警覺,可我陪著來訪的朋友,照例吞吐香煙,照例開開玩笑,照例第一百次地談談社會小道消息,再不就對某個熟人的劣行進行一百零一次的嘲諷——好像這樣度日就十分有模有樣,就與身後的書櫥和壁畫十分協調,與幺姑收藏紙片和鬧鍾對時的勤奮也有了什麽區別。
朋友留下一堆煙頭,走了。我準備睡覺,但覺得還有什麽事沒做。想一想,原來是屋裏太安靜了——要是平時,我總能聽到幺姑熟睡時輕輕的鼾聲。
“幺姑!”
我四下裏看看,沒有找到她。待我奮力擠開浴室的門,才從窄縫裏看到裏麵滿是白騰騰的霧氣,凶猛而猙獰地湧出來。
完了,我看見了霧氣中的一隻手。
醫生說她中風,十分危險,催我們大把大把地往醫院裏砸錢。接下來的中醫和西醫,大醫院和小醫院,對這種中風偏癱都隻是搖頭,都隻說“試一試”。也許我還得去看電線杆上的招貼,找找江湖神醫;或者還得去火車站查查車次,準備把她送大城市的醫院。那就需要更多的錢。但我翻遍了幺姑的枕下和那隻烘箱,沒發現存折和現金,隻發現一對不知何時留下來的廢電池,已經發黴了。還有不知哪位女子拋棄不用的小半瓶雪花膏。除此之外就是紙片和紙包,是一捆捆舊棉絮和一些舊衣服,包括我給她添置的圍巾和棉鞋,散發出黴味以及某種老婦人身上特有的枯萎氣息。我像是翻遍了她整整神秘的一生,才找到了一隻值點錢的金耳環。
記得她廠裏那個會計曾對我很有信心地盯過一眼,“是的,她是老工人,也確實當過勞模,我們會補助的,不過——她這些年會沒有點積蓄嗎?”當時我也被對方盯得有些心虛,似乎自己隱瞞了萬貫家財,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我真傻,為什麽不同那個戴黑呢帽的婆娘大吵呢?我嘴笨,不會吵,更不擅長要錢,要是換上老黑就好了。那次她陪著幺姑去廠裏報銷藥費,為了兩瓶脈通能不能報的問題,唇槍舌劍無人敢擋,吵得廠裏天翻地覆。明明是她摔壞了人家的算盤,但她硬說算盤紮傷了她的手,還要找人家賠醫療費。
幺姑曾偷偷向我嘀咕,說同事們借過她的錢,幾塊或幾十塊,乃至上百塊,借走就沒有了,連個說法也沒有。我說應該去催一催,問一問。她驚嚇得如同要殺她的頭,下巴往裏縮,嘴唇抽搐,長長地咦了一聲:“去不得,去不得。”
又笑了:“醜嗬。”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怎麽能自私呢?要學焦裕祿嗬。”
那是很久以前。是我父親鼓勵她學習焦裕祿的。我還給她讀過報上有關焦裕祿以及其他模範人物的報道——在我努力顯示自己能夠讀報的年紀。那時,我隻知道幺姑是一個工人,為一個當工人的姑姑驕傲。我不知道她那個工廠那樣黑暗,那樣狹窄,與想象中的工廠完全不一樣,隻在濕漉漉的小巷裏占用一個舊公館,有閃閃黃銅門環的黑森森大門,一旦吱吱扭扭張開,就一口把我吞了下去。走廊裏壘著一個個橫蠻的大貨包,隨時都有可能垮下來似的,隻給昏暗中的男女留下側身鑽擠的空間。被叫做食堂的那間破舊棚子,縮在天井後頭的一角,水泥層已經龜裂和剝落,露出了油膩膩的黑土。窗子是用鏽鐵條釘起來的。案板上有潮乎乎的生肉和生菜味,還有兩缽黑黑的東西。我走近才聽得嗡的一聲,黑色散碎成蒼蠅,顯露出黑色曾經蓋住的兩缽米飯。這種缽飯出自蒸籠,因此每一缽飯的硬殼表麵還有凹形圓圈,是另外一個缽底壓出的,像蓋上了一個公事公辦的印章。
有幾位女工圍觀這兩缽飯,這個端來嗅一嗅,那個湊上去看一看,都收縮著五官,搖頭走開。她們痛快淋漓地打嗝和揉鼻子。
“餿了嗎?”
“臭了。”
“潑遠點,老子在這裏吃飯。”
“可惜了。一角五分錢嗬。”
“快些去喊覃聾子來。”
“你以為她會買?”
“三分錢賣了它,她肯定要。”
“你肯定?”
“嘿嘿,我打賭。隻要便宜,狗屎她都會要。”
“那她要發大財了。”
“發財留給哪個?帶著票子進火葬場?”
“留給王師傅嗬,老王不是對她蠻不錯麽?”
“哈哈,要死了,你這個鬼!”
有人狠狠地拍大腿,發出了叭叭聲。
她們不認識我,即算認識我也不會在乎我,都在快活地議論著幺姑,為大口咀嚼的飯菜增添一點味道,一點興致。有一張大嘴裏閃著一顆銅牙,已經磨穿了薄薄銅皮,露出裏麵白鉛的層麵——我一看見它就永遠忘不掉了。我覺得那是一顆子彈,打中了我的全部驚訝和恥辱。
也許她們從來都是這樣痛快淋漓地打嗝和揉鼻子,找幺姑借錢的時候,借了錢又賴賬的時候,支派她去掃地的時候,喚她去倒馬桶而她沒聽見於是對方大為惱火的時候。後來我把這一切告訴老黑,老黑哭了。我不相信她還有如此明淨的淚水。她還恨恨地說:真他媽想搶一挺機關槍,給她們一人掏幾個洞。
我對幺姑怒火衝天。在那間地板條子此起彼伏的女工集體寢室裏,她要我坐她的床,我偏坐對麵的那一張。她塞給我餅幹,我偏把它們捏得一塊塊紛紛落地。她給我積攢了很多好玩的木線軸,可以做小車的,也可以把它們豎起來,想象成國王、士兵、強盜什麽的,讓它們展開大戰,我卻偏偏把它們弄得亂亂的,滾到床下或屋角去橫屍遍地。看見幺姑驚得臉色發白,雙手直哆嗦,我還覺得委屈,還覺得不解恨。我太想把她床頭那麵小圓鏡遠遠地扔到大街上去。
我不知道我這是為什麽。
她不無茫然地苦笑,弓著背去洗碗筷,沒忘記把一點涼涼的剩菜,小心撥進一個褐色的小瓶子,穩穩地旋好膠木蓋,放在床頭櫃的黑色烘箱上,虔誠地保留著。
她常常用這個小瓶子裝著菜,下班後來看望我們,帶給我們吃的——比方工廠食堂裏打“牙祭”時,有了點豬肉或者鹹魚。
尤其在我父親死去之後的日子裏。
三
父親終於還是走了。這個在履曆表上永遠與我有著聯係的人,總愛東張西望和嘀嘀咕咕。碰上同事來了,朋友來了,老鄉來了,包括幺姑來了,他就打發我們出去玩,然後關上大門,在門那邊一個勁地嘀嘀咕咕。我怏怏地看著這張門,看著鐵門扣以及曾經帶有門扣的扣座以及連扣座也沒有了的幾個鏽釘子眼,不知道這間房子換過多少主人,而那些主人是誰。從此我就覺得合上的門都十分神秘——是它們將父輩們關鎖得衰老下去的。
後來我才慢慢知道一點父親嘀咕過的事。他逼幺姑與那個男人離婚,教導她一個受壓迫的婦女應該如何決裂如何覺悟如何與反動階級劃清界限。當幺姑頸皮鬆弛鬢絲染白之後,父親又認真地發現我們與她之間也有著什麽界限。比方,他不讓我們作文《記一個熟悉的人》一類時再寫到幺姑,叮囑媽媽不讓我們再去幺姑那裏玩耍。甚至有一年的除夕,幺姑帶著一大籃子年貨高高興興來我們家團圓,父親硬是讓媽媽送她回工廠宿舍去了。那一天我耳朵特別靈,聽見了媽媽的哭泣,聽見了爸爸對媽媽說的一些古怪字眼,什麽“革命”,什麽“階級”,什麽“立場”……因為有這些古怪字眼,姑姑就沒法在我們家過年了,就隻能孤零零地回工廠裏去。
但他對我們說:“幺姑今天還要去值班。明天,你們上街可以順便去看看她。”然後他走出門去,碰上一個什麽同事,談起天氣什麽的,努力地哈哈大笑。
那個年真是過得讓我害怕。而且從那以後,我一見到大人們嘀嘀咕咕,就知道決不會有什麽好事。因此我夜裏極怕被尿憋醒,極怕起床。因為每次醒來我都在黑暗中聽見父母在大床那邊低聲嘀嘀咕咕什麽,並不像我臨睡時所見的那樣各自忙碌莊重寡言。這非讓我做噩夢不可。
但父親終於還是走了。我本來以為他活得像排比句一樣規規矩矩,像大字典一樣穩穩妥妥,像教科書那樣恭恭敬敬。我以為每個周末之夜他都可以擰開溫暖的台燈,撫摸著我依偎在他胸前的腦袋,悠悠然唱上一首《蜀道難》或《長恨歌》——他說是吟,我說是唱。然而他終於去了,留下了家裏空空的床位。
我後悔,後悔在那個夏天遠行。我居然不知道機關裏也有了大字報,居然還邀同學們一起下鄉,去那個小山村車水抗旱。我也許早該認真地想一想,為什麽近日來父親晚上總是給我搔背,讓我舒舒服服地入睡?為什麽父親突然變得細心,把我的每一本書都包上封皮?為什麽父親會突然關心家裏的食品安全,總愛去戳那個老鼠洞?——家裏老鼠確實多,常常吱吱地在門邊櫃下探頭探腦,或在屋頂嘩啦啦列隊奔馳,把什麽棉絮、豆腐幹、十九世紀史、曹雪芹和語法修辭,吃得津津有味,咬得粉渣渣的,揉擠成一個鼠窩。
這些老鼠早被我們用夾子打死了,家裏早已平安無事,但父親為什麽還要去戳那個幹枯的鼠洞?為什麽還不時歎氣,說:“時候不早了。”——什麽意思?
我終於沒有去細想,以至我背著行李興衝衝從鄉下回家時,一推門,隻見抱成一團的幺姑和母親突然分開,淚痕亮亮地都衝著我瞪大眼:“你爸爸沒有去找你?”
“找我?”
“他沒有到你那兒去?”
“什麽意思?他到我那裏去幹什麽?”
“那他到哪裏去了?到哪裏去了呢?”
媽媽哭了,幺姑也哭了。不一刻,兩三位鄰居來了。有人另作猜測,說他或許是去了一個姓李的人那裏,或許去了一個姓萬的人那裏……我馬上意識到這幾天之內發生了什麽大事,而這間房子裏空去了許多許多。
“他什麽時候走的?”
“四天,四天前!他說去理發,就沒有回來了。他隻從我手裏拿走了四角錢!”這是媽媽的話。
我們徒勞地找了七八天。每天晚上,我入睡時都縮在床尾,很懂事地伸開雙臂,把媽媽和姑姑的腳抱緊,讓她們感到我的溫暖和我的存在。我覺得她們的腳都很冷,都幹縮了,像一塊塊冬筍殼子。
父親終於被找到,是機關裏兩個中年人從派出所回來,讓我們辨認一張照片。上麵有一顆模模糊糊的人頭,放出光亮,赫然脹大,把每一條肉紋都繃得平整,像吹足了氣的一隻大皮球。照片上的表情很古怪,是一種要打噴嚏又打不出來時不耐煩的那種表情。
我心驚肉跳地瞥上一眼,再也沒有去看他。那就是他麽?就是我的父親麽?不知為什麽,我永遠記不清他的麵目了,大概是最後一眼看得太匆忙,太慌亂,太簡約,太有一種敷衍應付的性質。印象模糊到極處的時候,我甚至懷疑——他是否存在過。當然這也沒什麽。叫祖父的那個人,我甚至見也沒見過哩。那麽祖父的父親,祖父的父親的父親……他們是些什麽人?與我有什麽關係?他們的麵容以及嘀嘀咕咕,同我現在牽著小孩去買泡泡糖,同現在籠罩著我的陽光,同我將要踢到的那塊小卵石,有什麽關係嗎?老黑就從不想這些問題,所以她衣袋裏總有那麽多零食,嘴裏總有那麽多髒話,她還可以很得意地把下巴一挺,說:“拿掉啦。”
後來,幺姑常到我們家裏來,總是在傍晚,總是在節假日的前夜,總是沉沉地提著那個草編提籃。提籃是通向市場的一張大嘴,源源不斷地吐出一些雞蛋、蔬菜、水果、布料、鞋襪、剛領到的工資,等等,吐出一切即將轉化為我們身體和好夢的東西,吐出了我們一家人整整幾年的日子。那真是一個取之不盡的聚寶籃,直到最後丟在我家廚房的門後,裝著一些引火的炭屑,蓬頭垢麵,破爛不堪。
她從籃子裏還總是取出一份小小的晚報。她一直遵守著父親關於訂報的嚴格家訓,甚至在很多黨團組織也退訂的時候。
於是,有時她就放下報紙,從眼鏡片上方投來目光,滿腹心事地感歎一兩句:“毛佗,越南人民真是苦嗬。”
或者說:“非洲人民真是苦嗬。”
“毛佗,哲學真是個好東西,哪麽會有這麽好呢?學了人就明白,事事都明白嗬!”有時她也這樣說。
停了停還說:“私心要不得呢。你看看,焦裕祿的椅子都爛了,他還革命到底。要是人人都沒得私心,這個世界就幾多好。毛佗,你說是不是?”
我自然大聲吼出我的附和。
我沒有太多工夫去理會她。倒是老黑細心一些,以幹女兒的身份依偎在她膝邊,大聲向她講解高爾基的《母親》和雨果的《九三年》,有時也說說知青點的趣事,還說未來一定是美好的,隻要革命勝利了,就會有洗衣機、電視機、機器人,人人都享清福,家務也無須幺姑幹了。
幺姑大驚失色,半晌才訥訥地嘟噥一句:“什麽事都不幹?那人隻有死路一條?”
我們都笑起來,不覺得這句話裏有什麽警世深意。
幺姑無事的時候,就呆坐,不願上街,不願去公園,不願看電影看戲,也不願與鄰居串門交道,甚至六月炎天屋內火氣烘烘,她也極不情願抽張椅子出門歇涼,寧可閉門呆坐,警覺地守護這一房破舊家具和幾壇酸菜,守護自己的某種本本分分的恐懼。門一關,她的毛巾也就很安全了,那是不知從哪條舊褲子拆下來的一塊藍布,用粗針粗線絞成。她的茶杯也很安全了,那上麵覆蓋一個用針線絞了邊的硬紙殼權當杯蓋,杯裏有厚厚一層泡得又肥又淡的茶葉,可能是哪位客人走後,幺姑偷偷從客人杯中撈到自己杯中去的。她的傘也很安全了,那把黑布傘永遠撐不滿也永遠收不攏,上麵補丁疊補丁,光麻線也許就不下二兩——而我給她買的不鏽鋼折疊傘,照例又無影無蹤。
她坐著坐著,許久沒有了聲響。我看一眼,她正抄著袖筒瞌睡。腦袋緩緩地偏移,偏移到一定的角度,就化為越來越快地往下一栽。她猛然收住,抹去鼻尖一滴清清的鼻涕,嘴舌一磨一挪,咽下一點什麽,又重新開始閉眼和偏移……
我碰碰她,催她去睡。
“嗯,嗯。”她力圖表示清醒地回應兩聲,不知是表示同意還是不同意,抑或表示一下應答也就夠了。
“你——去——睡——吧——”
“哦哦,火沒有熄吧?”
“睡——覺——聽見沒有?”
“對對,我看看報。”
她又打開手邊的報紙,硬撐著眼皮看上兩段。不知什麽時候,報紙已經從她手中滑落,她又開始閉眼和偏移,鼻尖上照例掛有一滴冰涼的鼻涕,晃晃蕩蕩地眼看就要落下。我的再一次催促顯然有點不耐煩,使她不好意思地揪一把鼻涕,抹在鞋跟上。“毛佗,你不曉得,睡早了,就睡不著的。”
可她剛才明明白白是在睡。
也許在她看來,過早地躺到那個硬硬的窄床上,實實是一種罪該萬死的奢侈,以至她必須客氣地推讓再三,才能於心安穩地去睡上一盤。
她買回幾個臭蛋,喜滋滋地說今天買得便宜,還特意把這些蛋留給我吃。我哭笑不得,筷子根本沒有去碰它。這倒沒什麽,但事情壞就壞在我開始說話,而且說得如此惡毒。我說這些蛋根本不能吃,根本不該買,買了也隻能丟掉。我一開口就明白事情壞了,但已經來不及,幺姑如我所料地迅速洞察形勢和調整布局。她愣了一下,立刻把臭蛋端到她麵前,說她能吃,說臭蛋其實好吃。事情還壞在我居然執迷不悟,竟敢對她流露出體貼和擔憂,不由自主地說出第二句:“你會吃出病的。”
她的客氣由此而得到迅速強化,笑了笑:“則是,則是。”
“怎麽則是呢?”
“費了好多油鹽的,哪麽不能吃?”
“你這不是花錢買病?”
“吃蛋也吃出病來?誑講!”
為了證實這一點,她滿滿夾起一箸,夾進柔軟而闊大的口腔,吃得我頭皮直發炸。
我終於把那隻碗奪過來,把剩下的倒進了廁所,動作粗魯野蠻。她氣得臉色紅紅,撅起嘴巴,在廚房裏叮當吧嗒摔東打西——鍋盆碗碟都是重拿重放。她把家務都做了,甚至沒忘記為我燒上洗腳水,但她冷眉冷眼,大聲數落:“哪有這樣的人,哪有這樣的人?看我不順眼,拿把刀來把我殺了算了。我也不想活了,活了有什麽意思?有什麽用嗬?白白消耗糧食……我早就想鑽個土眼,一了百了,安靜,就是沒得土眼給我鑽嗬……不光是人家看不上眼,自己也看不上眼。是沒得用呢,連個蚱蜢都不如,連個蒼蠅都不如……這老骨頭死又不死,我自己恨得沒法,沒法嗬……”
一連幾天,都是這樣詛咒自己。為了彌補某種損失,她大張旗鼓地吃盡各種殘湯剩菜,連掉在地上的菜葉也捉來往嘴裏塞,隻吃得自己頭發燒,步子軟,眼皮撐不起來,像烈日燒枯了的茅草。這當然又牽帶出一連串我與她之間的激烈對抗,關於她吃不吃藥,關於她喝不喝開水,關於她坐在床上時背後塞不塞枕頭,關於她背後應該塞枕頭還是應該塞舊棉褲……我驚訝地發現,她對利與害的判斷十分準確,然後本能地作出有害選擇。為了保證這種自我傷害步步到位,這位軟弱婦人依靠她刀槍不入無比頑強的客氣穩操勝券。不用說,這種昏天黑地的客氣大戰,經常把事情弄得莫名其妙,雙方的初衷不知去向。
我的胡須更多了。
四
我看見了蒸氣中的一隻手。
然後我看見了軟軟的手臂,其實隻是裹著一圈老皮的兩節瘦骨。老皮並不很粗糙,倒是有一層粉粉的細鱗,如同冬蛇的一層蛻皮。然後我又看見了散亂頭發,太陽穴和眼窩都深深下陷的腦袋。這種下陷,連同偌大一個突出的口腔,使整個腦袋離未來的骷髏形態並不太遠。她的頭發濕淋淋地結成片,還帶著肥皂沫,向一邊擁去,發根處暴露出白白頭發,使人突然覺出女人的神秘全在於長發,而她們的頭皮同樣平常以至粗陋,與光頭莽漢們並無多大差別。然後,我又看見了一個平癟的胸脯,肋骨根根塊塊地挺突,大概用不了多久,就能把薄薄的胸皮磨破。兩顆深色乳頭馬馬虎虎地掛在骨殼子上,大概是一種長期等待孩子吸吮的希望,使它們伸展得如此瘦長,而現在終於絕望地低垂。順著骨殼邊沿塌下去的,是褲帶勒出的深淺肉紋,是空癟的腹腔,還有兩輪陡峭山峰般的盆骨。倒是小腹圓鼓鼓的,拖累得整個腹囊下垂,擠壓出一輪輪很深的皺折。我當然還看見她腰間幾處傷疤,看見了她尖削臀部的一個銳角側麵,還有稀稀的陰毛,從大腿縫中鑽出來,痙攣著向四處張揚。令人奇怪的是,她的兩腿仍然算得上豐滿,有舒展的曲線,有大理石的雪白晶瑩,幾乎與少女的腿無異,似乎還夠格去超短裙下擺弄擺弄。
我突然發現她少一隻手,定神細看,那隻手卻還在。我使勁地揮趕著蒸氣,讓自己看得更清楚。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幺姑的身體。這條白色的身影讓我感到陌生、懼怕、慌亂,簡直不敢上去碰觸。好像從未做過母親的這位女人,還有一種處女的貞潔不容我褻瀆。一瞬間,我腦子裏掠過幺姑年輕時的模樣。我看過她的一張照片,黃斑交疊的那種,上麵隱隱約約有幾位妖嬈女子,抹了口紅,穿著旗袍,踏著皮鞋。我很難辨認出誰是她,很難知道那口紅和旗袍聯係著另一個怎樣神秘的世界。她們不也有過青春嗎?是不是也有過愛情乃至風情萬種?
老黑也有兩條很好看的腿,還曾逼著我評點這樣的腿,追問我為何麵對這樣的寶貝居然不犯錯誤。你不會有什麽問題吧?她甚至在我褲襠摸了一把,檢查我的生理,顯得特無恥。
她哈哈浪笑的時候肯定沒有想過,她就不會老去?在暗香襲來的全身洋貨裏,她的身體是否也將要長出皺紋和粉鱗?
老黑說過:“幺姑麽?——must die!”她衝我挺了挺下巴:“她這樣活得太受罪。讓她結束,絕對人道。”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們弄出個自殺的現場,根本不成問題。”
我的心差點變成了一個空洞,每個細胞幾乎都砰然爆炸,“你在說什麽?”
“你明明聽懂了,裝什麽孫子?”她冷笑一聲,“你也明明知道,她這樣活一天就是受罪一天,但你就是要讓她受罪。為什麽?因為你要博一個好名聲,你要別人說你孝順、善良、有情義、思想覺悟高。是不是?你要把你的善名建立在她痛苦的基礎上。你不覺得自己太自私了?做人做到這一步,累不累嗬?”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你是說我偽善?好吧,偽善就偽善……”
“但一個偽善者總比殺人犯好吧?”她倒替我說了。
“對,是這個意思。”
“那不叫殺人,叫安樂死。”她聳聳肩,“你愛聽不聽。這事反正與我沒有關係。你不要指靠我幫你什麽。對不起,我根本不會幫你。看在青梅竹馬的分上,我這是為你好。”
她冷笑一聲,瘦肩一聳一聳,篤篤篤地衝走了,從此再也沒來過病房。我知道,她這幾天大汗淋淋地幫著幺姑擦身喂飯塞尿盆,甚至對鄰床的陌生病人也有求必應,是真的。但她不會再來了,也將是真的。她什麽時候想起幺姑來大哭一場,同樣會是真的。動情和無情,在她那裏都很真實。可真實地殺人也值得把下巴一挺一挺麽?幺姑是她的奶媽和保姆且不去說,她以前的手表,以前的毛衣,還有當知青時往返城鄉的路費,也全是幺姑給的,但現在她居然視感恩報德為庸俗可笑,甚至還可以說出大篇深奧哲學來證明自己無懈可擊,就像平時談起氣功,談起聲樂,談起性,總要居高臨下地灌來幾句“你不懂”。然而現在根本不是一個理論問題,不是。把這件事打扮成一個理論問題,就不那麽真實了。她不必自居俠女地把香煙抽得那麽老練。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那次她從城裏返回鄉下知青點去,說是要磨煉革命意誌,故意不坐車,準備花十天時間獨身長征。這個消息真把我們嚇壞了。我們接到電報後上路接了三次。最後一次,從村裏跌跌撞撞迎出去五十多裏地,才在一片白雪茫茫的大山裏,發現公路盡頭一個隱約閃動的黑點——她身穿破棉襖,幾乎挪不動腳了。她當時撲到我的懷裏放聲大哭。
現在她根本不願談起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包括她的父母,那兩個吊死在一根繩子上的老幹部。沒意思啦,別煩我好不好?她眼下隻願意談談錢,談談男人和女人。她可以旁若無人地闖進客廳,不管在座的有什麽人,單刀直入各種鹹味話題。她評論起女士的眼睛、鼻梁、脖子、胸腰、手足、屁股,無微不至,常有獨特心得,先領男人的神會,於是有時搔搔頭自嘲:“真好笑,你們看我這眼光——我簡直要成個男人啦。”接著她又可以大談男人,一直談到男人也無法談到的水平,再洋洋自得地取笑諸位麵紅耳赤的聽眾:“不行,不行,你們男人的神經太脆弱啦。受不了吧?好,換個頻道,談別的。”
幸虧幺姑耳聾,不知她嘴裏噴吐出一些什麽,否則根本不用等到進浴室,腦血管早就啪啪啪爆裂千萬次無疑。
不過她不會在乎幺姑的好惡。正如她從不在乎什麽領導,說不上班就不上班,說不開會就不開會,連請假條都沒有。她也不在乎公園告示牌,帶著她那個班上的中學生偷朵花,偷橘子,偷小賣店的飲料,樂得一派天真眉飛色舞,而且一次遊玩如果沒有這類冒險,就簡直他媽的味同嚼蠟。她滿口粗話卻讓孩子們覺得很開心,很崇拜,很迷戀,一個個不叫她“老師”而叫她“老黑”或者“黑姐姐”,把她當成了黑社會的巾幗老大。她幾乎同所有的同事吵過架但又交友眾多,交際圈覆蓋到作家、畫家、導演、歌星、高官及其子弟,外國的白人或者黑人。這就是她不會在乎幺姑也不會在乎上述所有人的資本——她經常宣布社會太肮髒,號稱她每天回家都洗澡,於是濕淋淋的頭上支著許多夾子,像一根狼牙棒。
她果然再沒有來病房。我去學校找過她,想問一問她是否聽說過一個叫珍嬃的人,因為幺姑近來經常叨念著這個名字。
她的門上釘著很多留言條,落款者有姓張的、姓馬的、姓M的等等。一個提著大旅行皮箱的大胡子守在門邊直瞪我,似乎我根本沒有權利在這裏搓手和皺眉頭。我隻好知趣地離開。
我找到她時,電話有故障,她的聲音微弱得像來自月球。“……珍嬃?是發糧票查電費的黃婆婆吧?”
“好像不是。”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還有事?”
“你也不問問幺姑?”
“她還活著?”
“活著。”我回答得居然不怎麽理直氣壯。
“沒錢到姐兒們這裏來拿。在抽屜裏。門鑰匙在老地方。”她補上這一句就把話筒掛了。
我知道她用錢倒是不算小氣,至少在很多時候是這樣。可我不需要錢。
我需要什麽呢?我也不知道。幺姑躺在家裏,又咚咚地開始捶打著床邊的小桌了。我趕緊找尿盆,還有小孩們常用的那種尿片,剛被烤得暖烘烘的。
“不是。我餓了,餓呀。”
她又在催飯,可我看看手表,其實還不到十一點。
“想吃什麽菜?”我征求她的意見,努力保持自己的鎮定,不去思索她口角的白沫。
“肉!”
她又隨手一捶,捶得桌麵咚的一聲如驚雷劈頂,留下餘音嗡嗡嗡,攪得我腦袋裏亂糟糟的,各種部件都裂縫和錯位了。
她近來很能吃,一餐三碗米飯,還要大塊大塊地吃肉,尤其對肥肉,可以像吞豆腐一樣順順溜溜。這使我很奇怪。她以前從不吃豬肉,還說當年小鎮上常掛著幾顆示眾的人頭,待繩子腐爛,人頭就跌落在地,被豬玀啃得滴溜溜地轉,四下裏滾去,不時滾到幺姑門前的水溝裏。她說從那時起,她一見到豬肉就胸悶欲吐。
而現在她愛上豬肉了。熱騰騰的豬肉端上來,她立即精神大振,貪婪地大口咀嚼,油水從嘴角擠出來,落在衣襟上卻不自知。她還老埋怨我們不給她吃肉,舍不得花錢,對她太小氣,又反複聲明她一個老家夥是吃不下多少的。更令人難堪的是,她住醫院那一段,她總是控訴保姆偷吃了她的豬肉,我們送去的豬肉她全沒吃到——其實連鄰床的病友也笑著證明,她確實是吃了的。不用說,保姆氣得整日拉長著臉,有時還偷偷抹眼淚,說從未見過這樣難侍候的刁老婆子。
不管我們怎樣解釋幺姑的從前,保姆總是不相信。
不管我們怎樣說好話和增加酬金,保姆也氣衝衝地要走。
幺姑一連氣走了四個保姆。她似乎已經變了,從那團團蒸氣中出來以後就隻是形似幺姑的另外一個人,連目光也常常透出一種陌生的凶狠。我對此不寒而栗,懷疑這不過是造物主的險惡陰謀,蓄意讓她激起一切人的厭惡,把人們對她的同情統統消滅掉,非如此不離開人間。我感到這個陰謀籠罩天地,正在把我死死地糾纏,使我無法動彈,隻能一步步順著陰謀行動下去,卻不知將走向何方。一隻烏鴉總在窗外叫,一隻蝴蝶總是飛入窗口,一個賣冰的老漢常常朝門裏探一下頭,這一切隱含著什麽意義?上天的神秘啟示,我無法猜破。
也許,幺姑在蒸氣中那個反倒好了。我一想到這點就怵然心驚,就想去洗菜或掃地。其實老黑在一個月零三天前就說過類似的話——一個月零三天,就是我與老黑的區別麽?
幺姑打了個嗝,扭著眉頭,說豬肉一點味道也沒有,最好是弄點火焙魚來吃。
我估計她又會這樣,決計裝作沒聽見。
“要加飯嗎?”
“火焙魚。”
“要不要點白菜?”
“火焙魚嗬,寸把長的。”
妻子堅持不下去了,接上她的話頭,把嘴湊到她耳邊:“火焙魚,沒有賣——”
“有買?那就好,那就好。”
“沒——有——賣——”
“沒得賣?誑講。太平街有,我去買過的,你們去看看,就在那個太平街嗬。”
“那是老——皇——曆——”
“你們多跑幾趟呀。毛佗,你莫舍不得錢。幺姑人老了,吃不了好多的。你莫舍不得錢。你們要幫助我嗬,你們要學焦裕祿嗬。嗬?”她好像看透了我的什麽心思,詭秘地笑了笑,看我們將如何無地自容。
然後,她斜靠在床上,閉了眼,昏昏睡去,不一會就發出輕輕的鼾聲,吹得嘴皮蜂翼般地震顫。她臉上有鮮鮮紅潤,幾乎要斑斑點點地滲出皮層。
我還是買來了火焙魚,蹬得自行車的踏腳螺絲都掉了,在街上又撞倒一個人,還同他大吵了一架。但不出我所料,這還是不會令幺姑滿意。她先是說魚裏沒放豆豉;待妻子加上豆豉,她又說少了大蒜;待妻子加上大蒜,她又說少了鹽;待妻子加上鹽,她仍然隻是隨意戳幾筷子,就放下了,照例眉頭打結,悶不吭聲。問她為什麽,她嘟噥著還是先前的火焙魚好吃,哪像今天這些木渣渣?這一定不是在太平街買的,一點味道也沒有。
那時候她確實常去太平街,有時為了買到我最愛吃的臭腐乳,為了買到老黑最愛吃的火焙魚,她撐著破雨傘,一去就是半天,哪怕走得自己頭昏眼花偏偏欲倒——為的是省下八分錢的公共汽車票。她對太平街的好感刻骨銘心。
她對火焙魚的猜疑轉化為極度不滿,尤其是對妻子的警覺。妻子去幫助她大小便,她繃著一張臉,手腳都僵硬,暗中運力,決計不從,直到一不留神把屎尿大大方方拉在床上,弄得家裏的烘架又豐富厚重一次,妻子手忙腳亂大口喘氣。如果換上我去,情形還好一點,她臉色較為開朗,有時還笑一笑,隻是接受大便前複雜的按摩程序時有點撒嬌,一個勁地哼哼。妻子偷偷說,是不是因為她過早守寡,對男性還有一種撒嬌的欲望?
當然無法知道。
我不在家的時候,或者我忙得顧不上她的時候,她就時常煩悶地敲打桌子。日長月久,大概敲得很順手、很熟練、很愜意,大概感覺到自己能製造出可愛的動靜,她就越敲越頻繁,越敲越粗重。小桌原有一層黑漆,居然被她敲溶了一塊,露出桌麵白生生的本色,像鼓麵由鼓臍向四周輻射出鼓芒,形成一個多角狀的閃光體。到後來,連閃光體都被她敲得微微塌陷,眼看就要變成一個木色混沌的扁盆。我十分驚異,她那隻瘦硬的手,一根竹節般的骨頭,竟有如此堅強,能把木頭都敲得塌陷,而自身卻不曾有一絲消融。嘣,嘣,嘣,嘣——我覺得這聲音越來越腫大,越來越老辣,帶著血腥味充塞於天地。
敲得我們的房門引人注目了。開始還隻是有人探探頭,或者敲敲我們的窗子,或者在樓下大喊我的名字,表示不能忍耐這種肆無忌憚的噪音。當他們知道這是根本無法阻止的必然存在時,也就隻能橫眉撇嘴地將就了。他們還是可以過他們的日子,吃飯,澆花,做藕煤,修自行車,搭個油布棚辦喪事,或者打撲克麻將——幾位老人為了涼爽總是抬著牌桌追隨大樓的陰影,一天下來,幾乎由西到東骨碌碌轉了一個圈。設想某一天,牌桌邊少了一位常客,再也見不到了,我就會相信那是旋轉的離心力把他甩出去了,甩到那邊辦喪事的油布棚裏去了。
房管所來了人,把這棟老磚樓房裏外看了看,判定為危房,開了個什麽單子,計劃加以整修。我暗自歉疚,總覺得幾十戶房子的破損全是我家嘣嘣嘣敲出來的。
我開始脫頭發,每天早晨醒來,枕上都有稀稀散散的青絲,攏起來足有一小撮。我也開始喜歡戳老鼠洞,圍著樓房機警地巡查,竹竿火鉗一齊用上,還叫妻子挽起袖子幫忙,熱火朝天轟轟烈烈地大幹。而且我開始更多地與別人吵架。那天國駿來找我,頭發光亮亮的,照例說起他們單位裏糟糕的官僚主義。我本來想附和他,這是毫無疑義的。他一定是猜到了這一點才說得口若懸河長驅直入,把瓜子嗑得那麽響亮。可我一開口,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話。我說民主真他媽的可笑,說民主不就是群氓壓製天才嗎,說開明的皇帝比淺薄的民主要好上一萬倍,不是嗎?……我說這些的時候,還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乎早就看出了他根本考不上研究生,也無法買到他渴望的進口電視機。
國駿臉色發白,驚慌地走了,連傘也忘記帶走。妻子瞪了我一眼,收拾著茶杯和煙灰缸,責怪我何苦要同客人這樣爭吵。
“我同他吵了嗎?”
“怎麽沒吵?你看國駿都氣成那樣了。”
“國駿?你說國駿?他剛才來過了?”
嘣,嘣,嘣——幺姑又在敲打桌子,還有嬌聲嬌氣的呼喚。我立即異常靈活地去拖便盆和扯下烤得暖烘烘的尿片。
一陣忙亂終於過去,家裏沉靜下來。妻子悄悄把頭靠在我肩頭,想說什麽。
“去看看爐子吧。”
“這是沒有法子的事。”
“你先睡。”
她輕輕歎了口氣:“幺姑這是在討賬。”
“討賬?”
“銘三爹說的,她先前給了別人多少恩,現在就要給別人多少難。一筆筆都要討回去的。這叫討賬癱,是治不好的病。”
“還有香煙嗎?”
“銘三爹說,沒討完賬,她不會死的。”
“你去睡吧。”
我再次拿起那份報紙,卻記不起剛才看到哪裏來了。那份報紙在我眼前一片黑,發出轟轟轟的呼嘯。
五
憑著門後那個草編提籃,我不應憎惡幺姑。這不公平,太不公平。可一切都無法挽回,當團團蒸氣把隱匿多年的另一個幺姑擦拭幹淨,推到我的麵前,一切就再也無法挽回。
依然名叫幺姑的這位婦人——我隻能這樣說——已經喪失了仁愛、自尊、誠實以及基本的明智,無異於一個暴君,對任何同情者和幫助者都施以摧殘。她的殘酷在於,她以幺姑的名義展開這一切,使我們隻能俯首帖耳和逆來順受。她的殘酷更在於,有關幺姑的記憶因此消失殆盡,一個往日的幺姑正遭受遺忘的謀殺。我能怎麽辦?
這位婦人總是惡狠狠地看我一眼,控訴保姆偷吃了她的豬肉,控訴我們不給她買豬肉,控訴我們串通一氣,存心要餓死她。我買回五個鬧鍾,也無法保證每天晚上準時幫她排尿。我們家裏滿屋子蓬蓬勃勃的尿臊味,總是使保姆們驚慌辭工。現在請保姆太難了,家政服務介紹所門前那黑壓壓一片女人,都在打聽哪個商店在招工,打聽八小時之外加班有多少獎金。我一走進那嘰嘰喳喳的聲浪,就覺得自己是個乞丐,無恥算計著她們的錢包。
不知為什麽,我一大清早就敲開了老黑的房門。她探出臉來眨眨眼:“就天黑了?我還沒吃晚飯哩。”
門裏同時湧出狂亂的打擊樂聲響。
我一聽到這別致的早安問候,就覺得說不出話來。看著牆上一把日軍指揮刀和一個舊鋼盔,隻能沉默。
“你要的民歌磁帶,我借來了,但忘在家裏。”我沒話找話。
她把半隻冷饅頭往桌上一摔:“喬眼鏡有什麽了不起,老娘與他勢不兩立!”
我說:“你要民歌磁帶做什麽?”
她說:“真怪,床下老是嘣嘣地響。”
“你這個房子,該裝修一下了。”
“你會不會修洗衣機?我的洗衣機總不進水。”
我朝那床下瞥了一眼,那裏除了幾個油畫框子和一雙男人的臭襪子以外,空空的什麽都沒有。
我們說了一些話,但沒一句可以對接,沒有一句自己事後能明白意思。我隻能怏怏地回家。
我隻得另想辦法。我終於從一位遠親那裏打聽到,珍嬃是幺姑幾十年前結拜的一個妹妹,眼下還在老家鄉下。我對妻子說,可以考慮把幺姑送到珍姑那裏去。當然,這個,就是說,可以這樣理解,換句話說,沒有什麽不好。落葉歸根,不正是老人們的心願嗎?鄉下新鮮的空氣和水不更有利於治病康複嗎?鄉下的住房不是更寬敞而且人手不是更多嗎?……我們可以找出足足一打理由來說服自己,證明這種念頭的高尚實質。
我把蘋果削好,給路過我房門前的鄰家小孩吃了。我不知道他們父母的眼中為什麽會透出詫異,是不是我熱情慷慨得有點突兀?
我當然從未見過珍姑,甚至從未見過老家鄉下來的人,以至在我的想象中,老家在一個比月球還要遙遠的地方,不知那裏的太陽是否逼真得有點可疑,是否就是我們共有的這個太陽。
鄉下回信了,也來人了,是珍姑的兩個兒子,用綁在兩根竹杠中間的躺椅,拉拉扯扯地把幺姑抬走。幺姑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不肯走,罵我沒有良心,罵我們將她賣給人販子。幸虧這一罵,我酸楚的心情突然變得冷漠和強硬。
是你有意這樣開罵的嗎?是你存心要讓我變得冷漠和強硬從而不再對你有所牽掛?幺姑,你為何要把我最後一線牽掛也強行剝奪?
我躲在廁所裏大哭了一場。
後來,聽說她在鄉下還過得不錯。
後來,我們談到她的時候越來越少。
我感激珍姑,這個天上掉下來的阿婆。我不知道幺姑與她是在什麽時候結拜,又出於什麽因緣而結拜為手足?這裏麵是否藏著平淡無奇或驚心動魄的故事?正如我不知道為什麽家鄉人總是說祖先是一隻蜘蛛,不知道那裏的女人名字裏為什麽大多帶有“嬃”字,不知道家鄉人為什麽常常對一切女性統稱為“嬃”而不區分倫常——有學者說這是原始製度在語言中的遺痕,令我暗暗吃驚與疑惑。
因為幺姑,我才知道有一個珍姑,曾經能舞馬弄槍,參加過抗日遊擊隊,當過婦聯會長。因為有這個珍姑,我才有機會回到家鄉,看到我身上血液的源頭。這是一個坐落在小河邊的村寨。一幢幢蒼黑的木樓兩廂突出,正堂後縮,形成口袋形的門庭,據說可以吞吃和威懾妖怪。家家大門上都懸有一塊鏡片,據說那代表海,代表遠祖的發源地,也可鎮服陰邪之氣。跨入大門時,眼睛好半晌才能適應黑暗,發現神龕赫然聳立在麵前,上麵供奉著列祖列宗及一些不見於經傳的神鬼。
很多木樓都左偏右斜,不似磚房那樣挺直端正。似乎木材從山裏砍伐來以後,還有生命,還能生長,在一段時間的掙紮之後,已讓樓房生長出各自不一的形態,生長出五花八門的表情。這些木樓前常有美麗花朵,紅豔豔的牡丹或芍藥,砰然擊穿了綠色的寧靜,卻不大被山民們注意。
沿著小河一路下來,兩岸經常可以看見山上錯錯落落的寨子,如停息山頭的三兩黑蠅,一動也不動。豐沛的河水漫江橫湧,下行的篷船飛滑如梭。突然,船兩旁的水聲變得激烈,水麵開了鍋一般暴出狂亂水花。不用說,船正在“飆灘”了。船家十分緊張,瞪圓兩眼選擇水路,把艄的和掌篙的都手腳暴出青筋,互相吼著一些船客不易聽懂的行話。水麵形成了陡峻坡麵,木船簡直是在向下俯衝,任大片大片的浪簾撲進船艙,濺濕船客的衣服。但在船家大聲嗬斥之下,船客暫時不得亂動,也怯怯地不敢叫喚,因為船頭正向一個池塘般大小的旋渦撞去。嘩的一聲,小船居然沒有傾覆,而且把旋渦甩到了身後。待耳邊水聲逐漸斂息,船客們回頭一看,不知何時船已過灘,刹那間把苔跡斑斑的孤塔甩下了好幾裏。
遇到水勢更猛的險灘,船老板就必定放空船下灘,請船客們上岸步行一段,這樣比較安全。順著殘堤一路走去,船客們可聞采石建橋的叮當聲,大概公路不久就要伸入這片群山了。船客們可聞伐木紮排的篤篤聲,山民們正準備將黃柏木和楠木一類解成木板放出山去。有時,還可在沙啞的嗩呐聲中撞見一隊少年,各捧一個木盤,盤中有紅紙,紅紙上或是玉米,或是稻穀,或是一張張鋪排齊整的紙鈔,卻不知是什麽意思,在進行何種儀式。
船進入碧透長潭,則水平似鏡。前麵的兩岸青山緩緩拉開,撕出一道越來越寬的天空。而後麵的數座屏峰正交相穿插,悄悄把天空剪合。這就叫山門吧。船至門開,船離門合。一座座不動聲色的山門,把人引向深深的遠方,引向一片綠洲或一片石灘,似乎有一個人曾經在那裏久久等待的地方。
船家請船客們抽煙和喝茶。要是你願意,還可爬進篷艙,鑽入船家黑油油的被子裏睡上一覺。船家說起同行們撈沙的好收入,說起自己少年時的種種奇遇,還指著右邊山頭,讓我們看邊牆。他說他祖爹當年曾經被招募去修牆,當時築牆一丈可得銀一錢二分哩。他說那時候營哨林立,兵丁不論晴雨日夜都要接替傳簽,沿牆巡視。有一年又鬧土匪,遊兵每人揣一顆熏烤幹製的人心,用以壯膽。
船身搖晃,船客都爭著探頭去看小長城,歡呼看見了看見了。
但我頸脖扭得酸酸的,眼睛盯得幹幹的,卻什麽也沒看見。真是怪事。眼前明明隻有一片青翠山林,一些黃色的蝴蝶明明滅滅於草浪當中。不僅沒有邊牆,甚至不像有任何大事曾經在這裏發生。
看見了——他們看見什麽了?他們的眼睛莫非和我的不一樣?
我登上岸,拾級而上,看見前麵幾個夥棚,兩個白光閃閃的銀匠挑子,還有老牆上的一些布告。有熙熙攘攘的家鄉人,三兩聚集低聲言語。其中夥棚裏幾位老人,又瘦又黑,言語腔調都酷似我父親,不由得我心頭一震。他們或吮著竹煙管,或端著小酒盅,胸有成竹地盯了我一眼,又嘀咕他們自己的事去了。從他們的神色來看,他們是在嘀咕多年前遊兵們巡牆的事?
我總覺得身後有人叫我,回頭看,是一個黑臉漢子喊他的丫頭。一位店老板笑了笑,問我是哪裏來的,要辦什麽差事。聽過我的自我介紹,他眼光發直地嗬了一聲,立刻猜出我是誰家的公子,並熟練道出我父親的姓名——看來鄉下人對我的家族了如指掌。幾位老人也立刻衝著我露出黃牙,點點頭,向座中一位外鄉人,慢條斯理介紹我父親是誰,介紹我幺姑是誰——據他們說,幺姑曾是這裏有名的美人。
在小店的對麵,在一條幹枯水溝的那邊,是一個大操坪和低垂欲跪的籃球架,還有一棟青磚平樓以及磚牆上的石灰標語。孩子們正玩得很快活,叫叫嚷嚷,跑得熱灰揚起來,使牆根都糊上一層黃乎乎的塵垢。店老板告訴我:這裏原來就是我家的大宅,三進三出,跑馬樓,後花園,老照壁,畫棟雕梁,十分威風。老房子是建學校時推倒的,隻留了旁邊幾間雜屋。以前佃戶送租穀,上了岸以後都走後門進倉,現在右邊雜屋旁邊那條光滑滑的小徑,就是由佃戶們踩踏出來的。
我確實看見了那光滑的小徑,很涼,很輕,很薄,鑲有青草與綠苔,讓我有一種奇怪的熟悉感。我當然從未見過這條小徑,但這條小徑曾吸走河裏一船船的稻穀,養活了我的家族,包括一直活到現在的我。我明白了,父親以前一直不讓我回老家,一定是害怕我看見它。
店老板接著談起我的五叔爹。我知道,那個玩槍玩馬玩麻將的老手,確實是一槍被起義農民給崩掉的。跪著陪斬的還有好幾位,祖父就是在一聲槍響之下嚇聾了。而這種聾,後來竟傳給了幺姑。當然,也許聾史還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時候,上一代,上兩代,上三代……那時候發生過什麽事?
“你跟我父親熟麽?”我突然問。
老板笑了笑:“哪能不熟?不是亂說,他上省裏念書,還是坐吾的船,船上幾天都是吃吾的飯。那時候,你家裏敗囉,成天隻能喝粥了。你幺伯不是還被李胡子一索子搶去了麽?不就是當了人家的小妾麽?你家父還是八字硬,有次去打老鼠洞,在夾牆裏三戳兩戳,嘿,戳出了兩筒光洋……”
“戳老鼠洞?”
“是戳老鼠洞。他喜癲了,抱著就跑。你大伯二伯也不曉得是哪麽回事,趕也趕不上。”
“後來呢?”
“後來,不就是搭伴那兩筒光洋,他哪麽能念上書?哎哎,還是你家祖墳位置好。修路遷墳時,挖開墳一看,裏麵盡是蛇,尺把長一條,足足裝得半籮。”
“他後來回來過沒有?”
“回來過的。吾隻聽說。”他轉向屋裏的那一圈人:“覃六爹的老三後來回來過吧?”
一位光頭老漢咳了一聲,毫無表情地咕噥:“回來過的。那年他好革命嗬,把六爹親自押回來,交給農民協會。”
現在我的瞳孔已經適應陰暗,把幾位長者看得更清楚了。他們全身油光光的黝黑,而這種黝黑一直深入到指縫、耳背以及頭發根的深處。他們如同剛出大油鍋,堅硬,精粹,滑膩,緊實,小疙小瘩,沉甸甸地打手。他們審視著我,目光在我臉上刻著,剔著,劃著,要掘出一個他們熟悉的人影。這種目光太尖銳,差點掘得我的皮膚喳喳響,差點要把我的腦蓋骨掘得粉碎,一直掘進腦髓那糊糊塗塗的深處。我想,隻有看慣了梟首、剝皮、活埋、寸割、槍斃的人,他們和他們的後代才會有這種你不堪久遇的目光吧。
我悄悄地為他們祝福,為這裏所有陌生的人祝福。我是來看望家鄉,看望幺姑的。可憐的幺姑,曾經身為小妾和勞模的幺姑,已經死了。我前天剛剛收到電報,這次可是真的,不像前一次,珍姑的大媳婦沒弄清楚便誤傳噩耗。也許有過了那一次荒唐的悲痛,這一次我心裏平平實實,沒有預期中的號啕,似乎號啕不合適進入預期,而悲痛也是定量物品,付出一份就會少一份。收到電報以後,我隻是馬上請了幾天事假,馬上去借錢。想到鄉下那種喪事的繁文縟節,我不能不多準備一點錢。
我離開雜貨小店,走進一片柳樹林。路邊雜草搖著尖尖的葉片。
小路這樣寂靜,仿佛有個人剛從這裏離去。
六
幺姑的味覺很靈敏也很精細。她想吃兔肉,珍姑的老大一早就摸黑騎著自行車往鎮上趕,蹦蹦跳跳十幾裏,看能不能碰上一兩個賣兔的獵手。她想吃黃鱔,珍姑的老二就紮腳勒手,提著木桶下田,踩得泥漿呱嗒呱嗒,有時踩倒了人家的禾,免不了還要挨咒。兄弟倆弄回了美食,全家人都不吃,隻是熏的熏,醃的醃,留給幺姑勻勻地吃。可她吃不了多少,戳幾筷子就沉下臉,頭扭到一邊去哎喲哎喲。
她還有什麽不滿意呢?是不是悶得慌?兄弟倆又商量了一下,一個去找竹床,一個來搓麻繩,在竹床兩頭各紮一個繩圈,權當簡易擔架。他們抬著老姨子出門去散心,看禾場,看河水,看鴨群和蝴蝶,看寨子裏某一戶養的長毛兔。
天天收工之後,都得陪老人這樣玩上一趟。竹床吱吱呀呀地響,麻繩往肩頭的皮肉裏扣。兄弟倆總是玩得背上汗濕一大塊,汗濕的衣又沉又涼,在背脊上撲打撲打。他們彎曲的食指連連刮去臉上的混濁汗珠。
“嗚嗚——”幺姑終於高興了。
她尤其喜愛貨郎挑子,見了就要湊上去,臉盤被琳琅百貨所反射的日光抹得飛光流彩。她衝著一個彩紙風車輪眯眯笑,又撮起尖尖的嘴唇嗚嗚。“大毛,買一個咧,莫舍不得錢,我有錢,買咧。”
於是就買了。
她確實有錢,除了退休工資和我們寄給珍姑的辛苦費,還有一百元,壓在她的箱底。她對此記得十分清楚,有時把錢摸出來,要兄弟倆給她一個接一個地買風車輪。有一次,珍姑從那筆錢裏借走了幾十,買糞桶和豬崽。她發現後很不高興,成天咕咕噥噥,見到誰都橫眉怒目,說有人偷了她的錢。一賭氣,她把屎尿狠狠地拉在床上,還按部就班地捶打床沿,直捶得床板一翹一翹,嘣嘣聲把豬欄裏的畜生都驚得大呼小叫。
珍姑氣得臉盤都大了。“你捶命嗬?捶命嗬?哪個偷你的錢?不是說借幾天用用嗎?你怎麽就不記得了?”
珍姑隻得另外去借錢,把鈔票塞回烘箱,眼裏淚水汪汪。“吾前世沒欠你,沒虧你,你哪麽要這樣來磨人嗬?菊花姐也來磨吾,四姐也來磨吾,幺姐幺姐,眼下吾也隻有你這一個姐姐了,你要磨死了吾,有哪樣好哇……”
幺姑也流淚,好像還懂點什麽事。
想必她能聽懂這些話。
珍姑常說,好幾個姊妹都是由她來送終,幺姐的後事也肯定落在她頭上。她現在不能扛槍打仗了,也不能下河打魚和下田種糧了,侍候人的氣力還是有的。她就是想受些磨嗬。想起以前的患難交情,她不被姊妹們磨一磨,往後的心裏如何好受?這些話是她對鄰居們說的。她愛串門,愛說笑,口又無遮攔,甚至自己老倌少年時偷女人的醜事,甚至自己當年在遊擊隊裏的相好,都曾在她嘴裏四下裏廣播。她說到恨處就罵,說到樂處就笑,走到哪裏都是驚天動地。不過,現在她不能常去串門了,她收養了三個孤兒、一個殘疾,一點老革命戰士的生活津貼全貼補在這裏。尤其是把幺姑接下鄉來以後,幾乎每天都有滿滿一腳盆沾屎帶尿的衣褲需要她洗刷,幾乎每天都需要她來幫幺姑翻身,擦身,喂食,喂藥,包括抹滑石粉以防肉瘡。她累得眼睛都黃了,牙痛得更加厲害,常捂著半邊嘴罵老倌。
兩個親兒子著急,隻得暗中策劃,這一天聯係好一條船,突然要把幺姑送走。珍姑得知後臉一沉,把半瓶農藥揣在懷裏說:“走也則是,吾橫直也不想活了。要送就把我也送走,把我們倆姐妹都送到火葬場去。”
老二氣得直揪頭發,拔腿衝走,住在朋友家好幾個月沒有回來。
老大兩口子鬥不過親娘,但他們愛動心思,便設法讓她省些氣力。他們終於想起一個辦法:在幺姑的床板中部挖一個洞,對墊褥也依樣改造。洞上加一活蓋,洞下接一尿盆。這樣,隻要床上的人能及時扯去活蓋,將尖尖臀部挪入位置,就能順利地排便了。
幺姑似乎對那個洞頗為不滿,一到內急之時,總是眼珠朝四下一輪,毫不猶豫地照樣拉在床上,宣告陰謀對她無效。
老大兩口子繼續改進工藝,把床榻索性改造成欄墊。這樣做的好處,一是通風透氣,免得病人生肉瘡,二是容易清掃,不論病人如何亂拉,屎尿大多滑下欄墊,落入床下的草木灰,侍者事後隻消將草木灰清掃出去便是。至於被褥,當然也得相應改造,變得比較厚實一些的開襠褲。
這樣做像是養豬,對病人不大恭敬,不過細想之下又有什麽別的辦法?
改進還在繼續。比方說,把病人頭發全部剃光,是怕頭發裏生虱子。用木槽代替瓷碗,是怕病人打破碗以後用瓷片割傷身體。這些新辦法都頗為有效,不僅減少了屋裏的臭味,而且幺姑的肉瘡漸漸結痂,生出粉紅色的新肉。接下來,她飯量增加了,身體也胖了些。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她精力也更充沛。為了滿足一個聾子的耳朵,她經常更加猛烈地捶擊床沿,更加響亮地叫喊:“毛佗——”她盯著屋梁呼喚,“毛佗,你來嗬——我看見你了,你想躲我是不行的——”
她把鄉政府的一個幹部總是當作了城裏的我。那後生下戶來檢查外來人口,來慰問當年的革命老戰士,曾穿過她的房,被她一眼看見,就確認是毛佗不疑。還責怪珍姑存心把毛佗藏起來,不讓她知道。
她顯出一種興奮,發出一種不無嬌氣的哼哼,漸漸又轉為咬牙切齒的辱罵和控訴:“……你們這些沒天良的,去找毛佗來嗬。他躲在外麵做什麽?你們告訴他,我要吃藥,要吃藥呢。他去想點辦法呀。他讀了書的人,是個會想辦法的人呀。你們要他到上海去,到北京去,去找呀。我要吃藥,人有病就要吃藥,不然就會有矛盾嗬。我頭暈嗬,要吃藥呀,你們怎麽不給我藥呢?你們去找他來,要他不要舍不得錢,不要太小氣,去幫我找藥嗬……”
一直叫到到重新呼呼地睡去,大嘴硬硬地張開著。
珍姑知道,碰到這種情形,決不能去理睬她。否則她會更加激動和震怒,雙目發直,腦門上青筋暴出來像一條條蚯蚓,一隻手因仇恨而變得靈活異常,盡力叉開和痙攣的五指不由自主地如蛇信子突伸突收。
寨子裏已有了很多議論。有人說幺姑患下如此惡疾,莫非是因為前世造孽必得惡報?他們礙於珍姑的權威,不敢把這個無後的女人逐出村寨。但他們談得心驚肉跳以後,還是忍不住想看看一個瘋子的景況。珍姑對此非常氣憤,常常守在門口,決不讓那些賊溜溜的目光掃進門檻,也不讓幺姑撐著小椅子拐出門去。眼角邊有了什麽動靜,她順手抄起一根竹竿,眼明手快地撲打過去,啪——幺姑必定縮回地上一條炭畫的黑線那邊——她曾經命令過,幺姑的身子任何一部分都不得越線。
她懲罰了姊姊之後,又朝自己的赤腳撲一竹竿,表示對姊妹的罪過已得到了贖還。
幺姑漸漸體會出竹竿的權威。頭幾次,她還尖尖地哎喲一聲喊痛;到後來,哼哼兩下就算完事。最後的結果是完全馴服,見有竹竿在,便規規矩矩不再亂動,蜷縮在黑線的那邊,緩緩舔一舔嘴唇。
“回去,上床去!”
“嗚嗚。”
“穿起開襠褲,蠻裝相是吧?”
“嗚嗚。”
“你那毛佗沒有來。你明白嗎?他公事多,哪麽有時間來睬你這個瘋子?他不會來,不會來的!”
“嗚嗚嗚。”
她像個自知有錯的孩子,討好地笑一笑。
珍姑也漸漸體會出竹竿的作用,碰上幺姑不願拉屎尿,不願吃飯,隻要把竹竿揚一揚,對方就立即規規矩矩。
不過她得照顧其他殘疾人和孤兒,也不能老捏著竹竿條子,全天候守著幺姑這一個。這一天她尋思半晌,衝著老大吆喝:“大毛,還給老娘做件事,打個籠子來。”
我後來見過竹竿,就丟在牆角,竿頭一端已碎裂。我也見過籠子,或者叫籠床吧,除了滑滑的欄墊,都是一根根粗大的杉木,在人們不常觸摸的地方,積有黑黑的泥垢,顯得籠子更加沉重。木頭接榫之處,楔背被錘得開了花,給人一種牢不可破的穩固感。這個足以製服豹子和老虎的籠子,眼下關鎖著無比實在的一團空寂。
幺姑竟然可以在這裏麵生存下去,實實使我驚訝。是不是因為她幾乎從未生育,才有如此強旺的精血和生命?聽珍姑的老大說,她後來簡直神了,不怕餓,不怕冷,冬天可以不著棉襖,光著身體在籠子裏爬來爬去,但巴掌比後生們的還更暖和。在她生命最後的一段時光,一些奇事更是連郎中們都無法解釋——她越長越小,越長越多毛,皮膚開始變硬和變粗,龜裂成一塊塊,帶有細密的溝紋。鼻孔向外擴張開來,人中拉得長長的。有一天人們突然覺得,她有點像猴。
她繼續小下去,手足開始萎縮,肚子倒是一直膨脹。如果隨意看一眼,隻見她一個光溜溜的身子,還有呆呆的兩個大眼泡。人們又有新的發現,覺得她像魚。
這條魚成天撲騰撲騰的,喜歡吃生菜,吃生肉,甚至吃籠床邊的草須和泥土。吃飽了,便常常哧哧哧地冷笑,卻不知道她笑什麽。如果不讓她這樣生吃,她就不高興,就用貌似手臂的那隻肉槌一個勁地捶打,製造出嘣嘣嘣的生命樂音。不過,人們已經熟悉這種樂音,熟悉到不再注意這種樂音。成人們來珍姑家串門,從不在乎這種樂音的強大存在,比方說並不會伸頭探腦地朝裏屋看看。隻有娃崽們還記得她。他們幾次好奇地想潛入發出樂音的那個房間,都被珍姑罵得四下逃散。後來的一次,待珍姑和兩個兒子下田去了,他們又偷偷摸摸聚在一起,互相鼓勵和慫恿,來探尋樂音的秘密。他們搭成人梯,爬到窗台上,朝墨墨黑的屋裏張望,終於看清了籠子,還有籠子裏一個活物。
“那是什麽東西?”
“興怕……是魚人吧?”
“它咬不咬人?”
“娃娃魚咬人,魚人不咬人的。”
“你敢摸它嗎?”
“有什麽不敢?”
“我還敢摸它的鼻子。”
“它在叫哩。”
“它是肚子痛起來了吧?”
“它是要出來玩麽?”
……
娃崽們覺得那小個頭活物理應是自己的朋友。他們順著牆根,溜到後窗,從那裏跳進屋去,打開籠門,打開大門,甚至毫無必要地打開所有的門,開出了一個四下通暢無礙令人舒放痛快的自由天地。然後,他們把活物連抬帶拖地弄出大門,情不自禁地充當父親或母親。他們先打來一盆水,幫活物洗了個澡,特別注意洗淨屁股。又用一根紅布條子,將活物頭上幾根稀稀拉拉的白發,紮成一個衝天小辮。大概紮辮子時沒留心,扯得對方的發根頭皮很痛,活物哎哎喲喲地哭了。娃崽們愣了愣,紛紛想法子止哭,讓活物高興。一個女崽威脅:“不準哭,白虎鬼來了,誰哭就會把誰裝進簍子拖走。”一個男伢又想出更妙的辦法,率先去搔活物的胳肢窩。
咯咯咯,娃崽們先笑,接著活物也嗬嗬嗬嗬嗬嗬笑了。顯著的效果使娃崽們信心大增,興致大發,都爭先恐後地去露一手,搔腿搔腰搔頸搔腦袋,一頭頭黑發聚在一起,此起彼落地拱動……活物終於發出一聲大叫,眼裏充盈著濁淚。
據說她還嘟噥了一句什麽,但無人聽清了。
我又聽說,有人還是聽清了,說她嘟噥著一碗芋頭。另一個版本稍有不同:有人說她嘟噥著自己的頭暈。
我不知道幺姑是不是就在那一天死了。反正我從鄉親們嘴裏聽來的就是這些,以後的事無人提及。她是怎麽死的,比方是不是樂死的?是不是死於全身髒器衰竭?我也不知道。我坐在珍姑家的火塘邊,聽著山鄉寂靜的黑夜,捧著晚飯前必有的糖茶。桌上有四個小碟,分別裝有玉米、南瓜子、紅薯片、米糖杆。小碟被珍姑收走以後,她又端上大缽的肉塊,都是出自瓦壇的醃製品,有魚酸、牛肉酸、豬肉酸、麂肉酸,此外還有酸辣子、酸蒜苗、酸胡蔥、酸蘿卜、酸蕨菜,琳琅滿目。看到一串串黃溜溜的東西,我初以為是酸藤豆,後來才知是酸蚯蚓,而蚯蚓下麵的一顆顆硬物,則是酸蝸牛。老家人愛吃酸,我早有所知,但今天還是大開眼界。
我看了珍姑一眼。這位老遊擊隊員年近七旬,仍然腰板挺直,頭發熨帖,聲音響亮,大臉盤子被柴火映得金光閃閃。她大手大腳,大聲大氣,大襟衣,大奶子,大鼻頭,全然一種爽爽朗朗的大,一下就能籠罩你和感染你。她不由分說地給我夾菜,老是問我一聲“苦不苦”——我知道這就是問菜鹹不鹹——家鄉話裏鹹苦不分。
她又夾起兩塊豬肉,眼圈紅了,說這隻豬是幺伯看著捉進來的,看著長的,幺伯還幫忙斬過豬草哩。可惜幺伯命苦,沒趕上吃肉。她把豬肉送入我旁邊那隻空碗,含含混混地說:“幺姐,你嚐嚐。”
碗邊,是一個空虛著的位子,是整個黑夜的邊沿。
幺姐,苦不苦?你嚐嚐。
位子還是空虛著。
她撩起衣角按按眼角,聲音碎碎癟癟地從喉頭擠出:“你幺伯,想苦了,把腸子都想綠了,想黑了,想枯了,就想你來……你幺姑命苦嗬。她以前是這裏最標致的。一上街,後生就追著看。來提親的人,把門檻都踩爛。”
我點點頭,覺得聽懂了她的話以及她沒有說出來的話。我大口喝下包穀酒,覺得全身熱起來,頭重腳輕,動作有些飄忽。我看著火塘升起的閃閃火星,急匆匆向黑色屋頂扶搖而上,一顆顆在那裏熄滅。我覺得它們熄滅在宇宙的深處。
更要命的是,在這最需要眼淚的時候,我仍是兩眼幹幹。
七
我起得太早了,伸手不見五指,掩門時珍姑還在熟睡。
其實趕場用不著去這麽早,殺豬的和炸餅的一定還沒有去,可我總覺得應該早一點,去走走月光潑濕的山路,第一個看到太陽。
我深一腳淺一腳走進墟場,暗中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大概是樹幹,或是夥棚的柱子。我瞪大眼睛仔細搜尋,終於看清了殘月,還有月下一道黑森森的陡岸——那當然是小鎮的連綿屋脊。
不知為什麽還不見燈火,不聞雞鳴與狗吠,以及人們開門時的吱吱呀呀,莫非現在還是深夜?是我的手表欺騙了我?我搖搖表,喘喘氣,繼續向前摸去。忽然,一腳踩著了個軟乎乎的東西。在迅速縮腳的一瞬間,我感到它是個肉溜溜的活物,忽的一下竄走了,想必是一條蛇。我退了一步,可另一隻腳又同樣踩到了軟乎乎的東西,那東西大概出於驚慌,一撲騰,從鞋底下掙脫,竟順著我的褲腿往上躥,小爪子細細碎碎地一路紮上來直至腰間,幸虧我手忙腳亂地撲打,它才通的一聲回到黑暗中。我冷汗大冒,背脊發涼,兩腿軟軟的再也不敢移步。
憋住呼吸細細聽去,似地麵發出隱隱約約的潮湧之聲。我低頭一看,發現一團團黑影飛掠而過。天哪,老鼠!這麽多老鼠!這麽多老鼠在列隊飛奔!
我記起來了,這些天上麵來了一些人,抄著三腳架水平儀一類,寨前村後地一個勁忙碌,又召集群眾大會,問大家是否發現了雞飛樹丫、井水升漲等異兆,同時囑咐鄉民們統一警號,輪流放哨守夜,住磚房的盡可能搬進木房,等等,於是人們便紛紛議論地震這件事。那麽眼下莫不是要地震了?不然為什麽有這麽多老鼠跑出洞穴?它們是不是已經預感到地表以下一場轟轟烈烈的戰爭正迫在眉睫?
很久以後,我才想到幺姑曾預言過這場地震。她生前常常覺得頭暈,還一再說到“地動山搖”這個詞——那當然是暗指地震了。她眼下已經消失。那天的葬禮上鞭炮叭叭炸響,在空中綻開一簇簇瞬時生滅的金色花朵,把白日炸得千瘡百孔,炸出一股股焦糊味。嗩呐沉沉地起調,又沉沉地落下去,飄滑於身前身後不可觸摸的空處,緩緩地鋸著顫抖的陽光。吹嗩呐的是幾位漢子,有的駝背,有的眼瞎,有的瘸腿,臉上都毫無表情,或望著眼皮下一塊石頭,或盯著路邊一棵小草,埋頭互不搭理,甚至目光也從不交遇。隻是聽到鑼鼓默契的啟導,便悠悠然各自舔一下嘴唇,腮幫鼓成半球形狀,抱起嗩呐鋸將起來。他們隨著前麵搖搖晃晃的棺木,隨著撲撲翻卷的招魂旆幡,縮頭縮腦登山而去,在一片油菜地裏踩出凹凹凸凸的腳印。更有意味的是,幺姑的棺下墊了一層密密的鼠屍,就像我後來在鎮街上看到的那種,不知是出於什麽習俗。
地震?地震啦——我終於發現,自己的喉管根本沒有發出聲音。我把自己的手捏了一下,看是否在夢中。我還發現,小鎮到處都是房門緊閉,對我的叫喊毫無反應。隻有很遠的一棟樓房遲遲亮起了一星燈光。不知那是學校還是鎮公所。我著急萬分,聽出窸窸窣窣的聲浪越來越大,看見一串串老鼠從門縫裏、樹洞裏、小巷裏以及菜園裏躥出來,匯成巨流,蓋滿一街,漫向牆基和水溝,此起彼伏你蹦我跳,形成遍地的朵朵黑浪。我想提腳讓開它們已經沒有可能。一路走去,腳腳都踩著老鼠,軟塌塌的,滑溜溜的,人就像踩在棉墊上搖搖晃晃,又像踩在一片散木滑滑溜溜。無論我怎麽跳躍和怎麽選擇,也踏不到一個穩定落點。更奇怪的是,被踩的老鼠既不叫喚,也不反擊,隻是從鞋底撲騰掙紮而出,繼續它們慌亂的奔跑。它們頂多是被踩暈了頭,在你的腰間或者肩頭盲目地竄上一圈,又跳下去追隨自己的隊伍。它們比肩接踵,一往無前,莊重地信守著一個你無法知道的計劃。
就這樣,我一直在鼠河上踏浪而行,在鼠群的包圍中左衝右突,在鼠群的腥臊味中差點暈了過去。我東偏西倒地跑一陣,又走一陣,又跑一陣。我捶打著每一張門:地震啦——
前麵是一段石階。鼠流到了這裏以後就形成鼠瀑,順著石階滾下去,滾成一個個鼠球和一個個鼠筒,直到滾落階底才潰散開來,露出一些灰白色的小肚皮。鼠瀑的力量是如此之大,已經把前麵一夥棚衝倒,一塊門板,幾根木頭,還有木桶和稻草什麽的,都在鼠河上旋轉一圈,漂蕩而去。遇到前麵街口的狹窄小巷,鼠流便陡然增厚,淹至居室的窗口。有幾隻黑鼠甚至跳上屋頂,繼續朝預定的目標奔行。我已經看見了碼頭與河流,看見河麵反射著殘月的薄光,透出潮潤的寒意,揚起絲絲縷縷的白霧。但鼠流沒有在河岸停止,也沒有折回,竟沙沙沙地一直向河裏傾瀉而去。整個鼠流如一匹長卷地毯,一直鋪下碼頭,被河水毫不費力地收束,濺起浪花聲如同廣場上的歡呼。前麵的老鼠沉沒了,後麵的老鼠還是踏著沉沒者向前。後麵的老鼠又沒頂了,再後麵的老鼠踩著沒頂者繼續向前。從水裏翻出來的黑鼠濕津津的、水淋淋的,亂抓亂跳,拚命掙紮,以至不少黑鼠遞相咬尾,五六隻連成一串,在水中浮動翻騰如一條黑鞭。遇到木船的黑鼠則爭相攀高,頃刻間船篷、船杆、船舷、船槳上都立刻駐滿黑鼠,宛若一座河中的鼠島。
但那不是鼠島。我看清了,它是一隻盛滿炭屑的草編提籃,幺姑的提籃。
大嶺本兮盤古骨,
小嶺本兮盤古身。
兩眼變兮日和月,
牙齒變兮金和銀。
頭發變兮草和木,
才有鳥獸出山林。
……
招魂師唱起來了,你們也跟著唱起來了。我感謝你們眼中的淚水以及義重如山的一程相送,更感謝你們原諒我的兩眼幹幹。我給你們下跪。你們將一把把白米拋撒,讓它們紛紛落向墓坑,跳動一下就不再動彈。在你們的歌聲中,遠山變得模糊而柔軟,傾斜的岩層在緩緩起伏蠕動,如凝固了的洶湧浪濤又開始了洶湧,要重演洪水滔天的神話。一切音響都被太陽曬得透明,曬成靜靜的鹽,在浩蕩的波濤上閃耀。
氣化風兮汗成雨,
血成江河萬年春。
在你們的歌聲中,有大地震晃,山岩崩塌,遠古突然逼至眼前。地震啦——天書已翻展,弓弦已張開,血淋淋的牛頭高懸於部落的戰旗之下,你將向哪裏去?苦蕨似的傳說遍布整個世界,驚醒每一個時間黑洞之夢,在大漠,在密林,在月色清秀斑駁的宮廷,我究竟在哪裏?遠古一次劃出天地界限的臨盆慘叫,使炎黃之血浸入牆基和暗無天日的煤層,浸入陰謀般糾結撕咬並嗡嗡而來的象形文字,你將向哪裏去?嗬嗬,洪水滔天洪水滔天,一個人死了,地震了,牆垮了,誰也不能救她。太陽終是遙遠,流星落入彩釉,以眼還眼悄聲碎語終是須臾,唯時間在年年的穀穗上昭示永恒和太極之圓滿那究竟是為了什麽?一次次死亡結成人類的永生,指向玉樹瓊宮,香花芳草,糧山棉海,鸞鳳和鳴,善男子善女人攜手聯袂人麵桃花歡歌如潮,那無比實在的輝煌你將向哪裏去?從來就有高原,從來就有星座和洞穴,從來就有劍戟相拔和野渡空舟,從來就有枯澀的兒童之眼和不孕婦女的老鏡而螻蟻般的人流你將向哪裏去?牆垮了,地震了,縱使每一頁日曆都是千萬人的忌日,縱使每一條道路都沒有終點,縱使禁錮和放縱都行將變質,但難道不因此而覺得岩層中滲出的回答甘之如飴?善男子善女人在殘碑上曆曆在目以沉默宣喻萬世之箴言:一切播種都是收獲不是收獲,一切開始都是重複不是重複,金木水火土那長出了青苔的隆隆人類之聲你將向哪裏?
小嶺本兮盤古身,
兩眼變兮日和月。
人們還在唱著和唱著。
終於地震了,後來人們說連山上的邊牆都震得全無,最後一點殘跡也被掃蕩幹淨。我去看過,是真的。
八
老黑剛從派出所回來,沒落個刑事拘留已是萬幸。為了幫一個姐兒們出氣,她用酒瓶把一個男人砸得頭破血流,是英雄還是暴徒,沒人能說得清楚。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剛出浴室,頭發濕乎乎的,全身鮮潤熱氣從衣領裏溢散出來,乖態可掬地蜷縮在沙發裏。隨著一轉頭,她脖子上一根什麽管子挺突得很厲害。“哥們兒,剛才你遞鞋子進來,沒想到要把門推得更開一些嗎?”
我笑了,“你要調戲我,也得用點新招吧?”
“臭王八蛋!”她兩眼一瞪,“別他媽假正經。哪天我叫上一兩姐兒們把你強奸了,廢了你的假牌坊。”
“那你多有麵子?不是更加慘透了?”我笑得更厲害。
她這次沒有笑出來,肯定被我說著了,說痛了,隻是朝我背上一拳狠捶。她已經有了灼灼白發,臉也像幹裂土地正分布皺紋——想象她還經常向別人表演氣功,昏昏燈光下一定很有巫婆風采吧。她為什麽還要那麽顛來顛去地逛時裝店?為什麽還那麽喜歡在男人麵前作癡作矯作高深作刻薄同時不失時機地媚笑?笑一經過設計,就會有問題,過早綻出皺紋是自然的。何況誰都知道,她那張薄唇小嘴通向一套被煙草熏得焦黑的肺葉,還有過多雜食散發出惡臭的腸胃。
這確實有點慘。人總會老的,很難無往不勝。而且勝了又怎麽樣?有一次她自言自語地溜出一句:“真沒意思,男人一關門都說同樣的話,怪不怪?”
當時她正在擦皮鞋,望著鞋尖淒婉一笑。
於是她打電話把我請來,大概想讓我填補她周圍的空白。她一定是看準了我正被單位上的改革弄得灰頭土臉疲憊不堪,相信我已虛弱得不堪一擊。如果是這樣,那就更慘了,我竟然用手抹了一把臉,輕輕拍了拍沙發的扶手,“該走了,我還有事去。”
大概男人們溜走時也說著同樣的話,借口有同樣的可疑。
“走吧,你們都滾,滾遠點!”她氣概非凡地一甩下巴,但停了停又嘀咕著該去買點方便麵。其實她不這樣嘀咕,我不會認為她送我一程是如何卑微。她該怎樣做就怎樣做,不必太花心思研究自己的理由。
“今天的天氣真好。”我說。
“他媽的,我要買安眠藥。”她說。
“你晚上多夢?”
“床下老是嘣嘣地響。”
“沒查出什麽原因?”
“有什麽原因?肯定是幹媽找上門來了。”
“你也信這一套?教師同誌。”
“什麽信不信?這是事實嗬。我欠了她的,她不磨我還磨誰?我都花錢給她做了超度,她還是不滿意……”她說起和尚與道士的超度,還有昂貴的法事費用。
“你也許該去外地散散心,或者換個工作,你比較感興趣的工作。”
“算了,我早把一切都看透了。”
“包括把看透也看透?”
“不要對我上哲學課。你不覺得可笑?”
“你一直在享受著很多人的好心,這並不可笑。”
戶外的陽光如此強烈,使我微微眯眼。一回頭,看到她誇張蓬鬆的發型,我突然覺得她頭重腳輕,再加上兩隻大眼泡——她居然也像一條魚。
我沒敢說出來,匆匆告辭走了。摩托車的後視鏡裏,閃過一輛輛卡車和繁忙的大街。一棟棟大樓正待竣工,好像要從腳手架和安全網的蛹殼中掙脫出來,伸展美麗的翅膀騰飛而去。一座大橋仍然緊張地拉開弓弦,使我駛向橋頂藍天時不無擔心,擔心頃刻間弦響弓顫,大橋會把我彈入太空。萬噸萬噸的金光,此時正從太陽那一孔捅開的爐門中湧出來,咣當咣當地澆潑給城市。
一個小夥子不知為什麽又叫又笑,蹬著一車水果以及一位少女,被我甩在後麵。他上身那銅澆鐵鑄般的肌肉,鼓起一輪輪一塊塊的,令我忍不住羨慕地回頭,盯一眼他的臉。我覺得這一身生氣勃勃的肌肉是個好兆頭,也許能使我在前麵的路口遇見什麽人——我從不相識但一直等待著的一個人。
我正逼近那個平凡的路口。
我將要看見什麽?曾經等待過什麽?
我終於避開那個路口,朝另一條街道駛去。
時間已經不早,回去首先是吃飯,吃了飯就洗碗。生活就是這樣。生活就應該這樣過。記得幺姑臨死前咕噥過一碗什麽芋頭,似乎在探究人生的某種疑難。這句話在我胸中梗塞多時,而現在我總算豁然徹悟,可以回答她了:
吃了飯,就去洗碗。
就這樣。
嬃。
198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