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夢
老夢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87年《天津文學》雜誌,後收入小說集《誘惑》。
夥房裏的飯缽一天比一天少,不知是什麽原因。這個懸案不早點查實,意味著頭頭們還要多開好些會,意味著夥房裏可能停工或半停工,大米就不能及時轉化為米飯,更不能轉化為汗水、糞尿以及皺紋白發等值得尊敬的東西。這個問題實在令人麵麵相覷。照場長的分析,不是嚴而不重,不是重而不嚴,而是萬分嚴重——說得大家都懼怕起來。
首先值得猜疑的當然是後生們。他們被迫天天晚上開會,在場長的神威之下裝得乖頭乖腦,搔撓著腿上那些鮮血淋漓蟲咬疤痕。其實,別看他們這個熊樣,誰能擔保他們在怨氣衝衝的時候,不會摔幾個缽子以暗中報複領導?不會砸幾個缽子以發泄他們對鹹菜湯和老絲瓜的不滿?這樣的事情以前就發生過。每次水塘放幹水以後,塘泥中露出的一些缽子就是證明。不過,最近場長派員暗暗調查,暫時還沒有大不了的發現。
缽子還是一天天少去了,蒸箱裏那一角空缺還在逐日擴大,以致這天完全空去了一層蒸箱,有幾個遲到者就沒吃上飯。食堂管理員說,前不久剛買來一百個缽子,怎麽就被你們吃到肚子裏去了?照這樣下去,保不準門窗桌椅也會被吃光吧?於是,場長一發脾氣,我們又對各個寢室給予搜查。待人們出工下地之後,我們踢開那些破門,在床板下、牆角裏、樓板上、蚊帳後這樣一些隱秘的地方,搜出了隊長私藏的花生種,小會計私藏的鐵絲和扳手,如此等等。我們還發現平時特立獨行的某個家夥,也寫了討好領導的告密信;花容月貌的某位婆娘,居然也有臭烘烘的被褥……我們直搜得世間萬象都令人驚心的複雜之後,還是沒找到要命的缽子。
“幹脆,找幾筒樹來,挖一些洞洞,讓他們拿筷子去戳。”我這樣說,並不是無視人類的尊嚴,隻是有次確實看見某農家開飯,隻是擺出一張條凳,上麵有剜出來的一排凹陷窩窩,權當是碗,讓孩子們圍在那裏爭湯搶菜。
勤保說:“鬼話,那不像喂豬?”
在他看來,喂豬與喂人還是有區別的。其實,我在豬場幹過,現在又在食堂裏幹,都是在大木盆裏噠噠噠地剁菜,剁得盆底浮起一層白白的木渣。有多大的區別?
我也有些教養了,“不能讓場裏再買批缽子來嗎?”
“根痞子得了肺結核。”他說。
“我是說缽子。明日還要添一桌木匠,還有幹部來開現場會。我拿什麽蒸飯?”
“我說了,不行的,根痞子得了肺結核。”
他答得毫不遲疑。我費力地思索了一陣,還是沒弄清根痞子的肺結核與我們買缽子有什麽確定無疑的條件關係。
當然,我自覺無知,不便再吭聲。我得記住,勤保是我們的民兵排長,每天早上出操時有雄威凜凜的目光和口令,一聲“立正——向右看齊”,嘴唇把鼻子一擠,就擠出他痛苦的模樣,這足使我現在閉嘴。
勤保又在工區裏裏外外巡視了一遍,瞄瞄門閂,瞅瞅木梁,看看柴堆,把灶台鍋鏟略加研究,不時掏出筆記本記下幾個字,若有所思而又高深莫測地點點頭。他這種沉著冷靜以及那個筆記本,使我寄予了莫大的希望。
“是一天少一個麽?”他核對筆記。
“嗯啦。”
“好,依靠群眾,抓住本質,這個問題總會解決的。”
他結束了調查,似乎覺得後麵這句話太公文化,突然眼珠一轉,羞澀地笑了笑,上身別別扭扭地傾過來,與我拉拉手告別——其實他的腿如果不繃得那麽僵,隨便跨前半步,就不會弄得氣氛如此緊張。再說就幾個熟人,一握手,握得我酸酸的,真想大笑一番。
四天過去了。所謂四天,意味著我四次在床上磨牙,四次蹲廁所細看眼前的尿漬和蛆蟲,十二次蹲在灶台下狼吞虎咽地吃飯,幾十次隔著小窗口與進餐者為菜的多少和油的多少憤憤爭吵,如此而已。時間對我來說,沒有什麽神秘,隻是勻勻地帶來一些勞累和休息,飲食和排泄,可以毫不費心地預測和安排。我從不把時光流逝看得意義重大。
總之,被叫做四天的這一堆事情過去了,場裏的竊缽之謎仍未解開。場長有些心煩,到我們夥房裏罵了幾次娘,還說要請高人“照油碗”——這是一種小法術。誰家失竊,無需告官報警,隻需請來龍家灘的三阿婆,酬謝她一碗米,請她抽兩筒水煙,她就可以口中念念有詞,對一碗清油仔細觀察,然後明察秋毫地道出竊犯所在的方向和大致模樣。去年羅家坊有人偷穀,據說就是被一個油碗照得真相大白。
三阿婆被接來了,關在場長房裏約個把時辰,又扛著一包米顛顛地走了,還粗魯地捏下了一把鼻涕。從場長陰陰的臉色看來,成效不是十分顯著。
勤保對此事有些不滿,到我房裏呆坐了好一陣,坐得我心神不安。“這不是迷信麽?”
我知道他是指照油碗的事。
我說當然,不過鄉下人就是這樣子。
“還是城裏人覺悟高。我在天津的時候,工人天天都要政治學習的。他們送給我的毛主席像章,這麽大一個。”他兩手比畫出碗口大的圓圈。
“部隊裏更不是這個鬼樣子。我們那時候背毛主席著作,每天背一頁,一年下來就背一本,理論水平好高嗬。宿舍裏的臉盆和口杯都整整齊齊,放成一條線。走正步,腿繃得要抽筋,手要甩到第二粒扣子。”他又給我示範,讓我明白什麽是正步,如何才謂之半握拳。
勤保最喜歡談部隊,當然是由於他當過兩年兵,到過青島和天津這樣的大地方。大地方離我們這兒很遠。大地方的人是不是天天走正步?是不是成天都戴著碗口大的像章然後背誦領袖著作?是不是就不偷食堂裏的飯缽?……這都是頗費猜測和研究的。反正到過大地方的勤保,平常走路目不斜視,習慣把手甩起來,讓旁人無不愕然和肅然。好在我們見慣了,也就覺得日子本來可以這樣過下去。
他不似常人的地方還多,比方愛好文件,為了一個民兵早操,就弄出了很多規劃、通知、決定,用小鐵夾咬住,掛在他蚊帳邊的土牆上,外加一份紅頭的“病蟲戰報”和過時的“林業通訊”——盡管紙片已經枯黃,卻還是使客人進門時都怯怯地瞥上一眼,覺得這裏很現代,很文明。他還十分愛好文具,再缺錢花,紅鉛筆、黑鉛筆、紅墨水、藍墨水、一個鏽跡斑斑的訂書機,外加直的彎的各種針,一應俱全,琳琅滿目,充滿著辦公室的氣息,也不知他是從哪裏弄來的。有次我向他借一根大頭針來挑刺,他嘟嘟噥噥再三叮囑,要我用完後一定歸還,說得我挑刺時心神不定,竟把那根竹刺越挑越深。
有了這麽多珍奇的文具,自然要做出些不凡的事情。每天夜裏,女職工都在緊閉的房門後笑鬧,男職工的寢室裏也浪笑滾滾,鹹味十足,一聽就知道沒什麽正經。這時候的勤保必定羞得走投無路,隻是躲在自己的房間,油燈下埋頭寫著什麽。我瞥過一眼,發現他隻是抄抄報紙標題。另一次則發現他在寫自己的姓名,不斷地描來描去,在黑煙滾滾的柴油燈下,把自己描得姿態萬千,百般瀟灑、厚重、高雅。他說,他打算半年學好藝術字,半年學會打算盤,半年學會吹口琴——為此他真的買來一個閃亮的鐵匣子,塞入那個念慣了社論和嚼慣了酸菜的血紅色大嘴巴,把上下兩片皮肉搓扯得一下歪到這邊,一下歪到那邊。
我發現他老了,腦門上竟有了幾道抬頭紋。
“喂,睡吧。”
“你睡得這麽早?”他瞪大眼,“你也應該加強學習,不學習哪能有進步?不學習哪能跟得上時代的步伐?”
“你的字已經夠好的啦。”
“不行,還不行。曹會計那手鋼筆字寫得好,一勾,勾得特有勁。”
我的聯想似有些可恥:“聽說曹會計的滿妹子對你有些意思?”
他臉發紅,撲哧一笑,像被誰搔了什麽癢處,一身都騷動跳躍:“你這個鬼……”
“怕什麽,寫封信給她。你有的是紙。”
他盡力咬緊牙關,吞下悶悶的笑聲,又良家婦女般地忸怩不安和羞態可掬,譴責著我的醜惡思想:“沒想到,咯咯,沒想到你這樣,咯咯咯——痞!”
說完轉過臉去望牆,半天沒回頭。
我自然無話可說,以後再也不敢開此類玩笑。我怕他咯咯咯地望牆,咯咯呼地腰身旋來旋去,也會把我啟發得忸怩起來。
我還是隻能同他談談缽子一類的公事。這天,破案的事總算有了些眉目。因為夥房裏有了一大堆白蘿卜,又因為白蘿卜是利尿的食品,大家吃了白蘿卜以後晚上都頻頻上廁所,所以破案的事有了眉目。有個人半夜裏哆哆嗦嗦丟完尿,正準備回到房間去,忽然發現場部門前的老樟樹下有個鬼鬼祟祟的黑影,不覺一驚,決計看個究竟。他隻見那黑影在樹幹上抹了一掌,走向夥房,熟練地把一扇門端了下來,進去忙碌片刻,取出一個飯缽,又將那扇門恢複原狀,再提一把鈀頭,從容不迫上了山坡。那黑影一路上咕咕噥噥地自語,到了坡上,掘出一坑,把缽子埋了,歎一口長氣,踉踉蹌蹌地回房間睡覺。尾隨者看得自己毛發倒豎,總算從那黑影的步態,認出了對方是何人。
第二天,場長聽到了這個重要匯報,卻不相信,帶人到山坡上,按照舉報人指定的位置,七手八腳開挖,竟真的挖出大堆飯缽,數了數,足有一百八十一。場長這才罵了一聲娘,沒話說了。
勤保被召到場長房裏去了。這消息使眾人十分驚訝。我們來到場長緊閉的房門前,憋住鼻息,放輕腳步,假意在那裏修整糞桶,假意在那裏看黑板報,想聽聽門內的動靜。不料那裏一點聲音也沒有。到最後,門終於開了,勤保咳了一聲,側著身子從門裏輕輕閃出,小心翼翼地把門帶關。他神情如常地整整衣領,如同剛參加了一個幹部會,說了聲:“建國,我的灰箢呢?”他尋來自己的工具,叭叭幾下敲落箢底的泥塊,一肩挑起四包化肥,腮幫的肉棱子一隆一隆,就上地出工去了。他毫無驚慌呀、悲屈呀、懺悔呀一類能引人興趣的東西,居心讓大家的日子過得較為遜色。
我覺得他有點可憐,百思不解地問:“勤保,你晚上埋缽子幹什麽?”
“我有神經病。”
我嚇了一跳,差點一菜刀切破指頭。
“我確實有神經病。”
“我怎麽沒看出來?”
他的神色顯得有些悲壯,抿住嘴唇,一會兒望望屋梁,一會兒又望望我,堅強地微微一笑,好像示意我不必為他憂愁。停停,又挺胸縮腹地深呼吸兩次,兩手互相折扭,吞吞吐吐地說:“其實都是我爹……造下的孽。”
“與你父親有什麽關係?”
“我爹原來在窯場學徒,也埋過缽子……”
我後來才聽明白,他是說他家以前太窮,父親在窯場打工,靠偷缽子多賣幾個錢,後來被窯老板當賊打死了。那麽他現在的夢遊,不過是父親的魂魄附體,不是他的本願。
“你……能借給我錢麽?”停了停,他又說。
“幹什麽?”
“我要吃藥,還要安我爹的魂,都需要錢。”
我表示可以為他想想辦法,但話沒說完,發現他臉紅了,一個勁遞眼色,示意我趕快住嘴,最後竟驚慌萬分不顧一切地逃走。我後來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時有幾條漢子正吆吆喝喝送蘿卜到夥房裏來,如此大庭廣眾之下,借錢的事不宜張揚。
他越是麵子薄,大家倒越願意拿他說事。有個叫四老倌的農民,發現自己的一個鬥笠不翼而飛,認定是他偷去埋了,追問他埋在何處。勤保不吭聲,隻是怒目相向,然後啃他那一份紅薯。還有些人發現自己丟失了的套鞋、彎刀、餐票、短褲,也都疑惑是不是勤保所為,都去山坡上挖呀挖,挖得滿場不寧。有個後生嘴裏無味,又編排出一個故事,說有一天晚上他看見勤保手提菜刀,摸進一間間寢室,把一顆顆熟睡的腦袋摸來摸去,口裏還自言自語:“這個沒熟。”“這個也沒熟。”……嘿,那不把眾人的腦袋當西瓜了嗎?要是他覺得哪個西瓜熟了,豈不會揮手一刀?……這一說,聽者都麵如土色,趕緊加固自己的門。據說曹會計的妹子更是整夜失眠,心裏懸懸地不敢熄燈。
在眾人警覺目光的包圍中,勤保的五短身材還是常閃進夥房來。他小心地捧著一個小搪瓷罐,內裝一隻麻雀,或是一塊豬腦髓,將其悄悄塞於蒸箱的一角——據說這是遵醫囑吃了補腦的。他依然有莊重自強之態,腰板挺得很直,雙肩微微向上聳,常在你不留意的一瞬間朝兩邊掃一眼,觀察著世間動靜。他的嘴皮起泡,有幹幹的一層白花,雙唇總是緊緊收抿,似乎有句足以使萬民震懾的偉大宣言隨時可能脫口而出,他隻是暫時不屑鬆動雙唇罷了。
又過去了好些天。所謂好些天,意味著我好多次在床上磨牙,好多次蹲廁所細看眼前的尿漬和蛆蟲,好多次蹲在灶台下狼吞虎咽地吃飯,好多次隔著小窗口與進餐者為菜的多少和油的多少憤憤爭吵,如此而已。我說過,時間對於我來說絕沒有什麽神秘。總之,被叫做好些天的這一堆事情過去了,我清理飯票回籠,發現勤保賒欠得太多,便去催他想個法子。他再拿軍鞋或軍帽來抵賬,我也不能同意了。
我在豬場後的水塘邊找到他,發現他衣著齊整,呆呆地望著遠方一片月色。我感到他的神情有點異樣,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邊是一片剛剛翻過的荒坡,隱隱散發出熱熱的土腥味。每一顆土礫,每一截草根,都被鍍上了銀光。月亮變得又小又白,溶溶地浸在藍色的霧裏。天地間突然一黑,是一隻大鳥在月與我之間掠過,巨大鳥影把塘基、跳板、柳樹、荒地一路抹了過去。那邊的荒坡太空闊了,太寧靜了,使我突生一種暗暗的惶恐。
勤保朝我咧開嘴,像是笑。“你說,上次解放軍拉練,為什麽要拉到我們這裏?”
“什麽意思?”
“我的問題是:上次解放軍拉練,為什麽要拉到我們這裏?為什麽?”
“你說是為什麽呢?”
“我還要問你:為什麽他們要在這裏放電影?”
“我……不曉得。”
他冷笑了一聲,突然激動起來:“這還不曉得嗎?這是有戰略意圖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你看吧,解放軍都來了,坦克大炮已經打過長江了,一切反動派還能頑抗多久?你同意不同意我這個看法?”
完了,他已經不是勤保。前不久確有軍隊拉練經過我們這裏,披著偽裝網的軍車曾擠滿土坪,還闖到茶地上。可這與我們有什麽關係?怎麽需要我來同意或不同意?我已經發現他眼光裏的呆滯——那裏太白、太枯,太散,如同已是一片沙漠,不再有光澤和鮮潤。大概他夢遊時一次次盯著飯缽,就是這種目光吧?
我嚇得扭頭就跑。
後來聽人說,他確實是瘋了。那天大家四處尋找,到半夜才把他找回來。場長對他劈頭淋了半盆牛血,打了他兩個大耳光,沒見效,隻好把他送醫院。
一晃好些年沒有再見到他,甚至都差點把他忘了。前不久,我偶得機會返回舊地一遊,剛下公共汽車,就聽見有人大聲叫我。回頭一看,不見熟人,隻見人群中有一胖大婦人闖過來,盯住我哈哈大笑:“不認識了吧?我爹就是曹會計嗬。”
我哦了一聲,實在無法把胖婦人同以前那個瘦丫頭聯係起來。
她抓住我的雙手,擁來一股奶香,弄得我有點不好意思。又拉著我一起去買紅糖,買豬肉,買粉絲,不管旁人如何打量和議論,不由分說要我去她家玩玩,並奪過我的行包,交給旁邊一位教師模樣的漢子——當然是她的男人。
她家裏果然值得來看看。雖是土屋,卻一律西式家具,並有洋的或古的各種明星女伶畫片張貼於牆。電扇也啪的一下給打開了,雖然實在沒有必要——她似乎執意把我吹得非羨慕起來不可。她剛讓我喝下了薑鹽茶和糖茶,又壓著我大喝蛋花茶,似乎執意要讓我吃得非拉肚子不可。
“你眼下幹些什麽?”我問。
“堂客們沒文化,二百五,能幹些什麽嗬?還不是在窯廠裏玩泥巴坨?”
“你娃崽還小,何不留在家照看照看?”
“我老黃也這樣講,說不靠這幾個錢。不過在家裏有什麽味?在廠裏熱鬧,堂客們在一起,嘻嘻哈哈,什麽痞話都敢說,最快活了。”
她哈哈大笑,臉上放射出紅光,用滴著水的手擦擦嘴角,有點不好意思。
我從她嘴裏知道了一些舊友的情況,最後終於想起了勤保。
“你是說勤跛子?”
“勤跛子?”
“他摔傷了一條腿,你不曉得嗬?”
“不曉得。”
她正在洗一大盆衣服,胖手一伸直,手背上就擠出一排小肉窩,兩條手臂被冷水浸得白裏透紅。勤保當年也許就是想念這雙手的,但這雙手終於在洗刷另一個男人的襪子了。而且她談起勤保的口氣,大大方方,毫不忸怩和躲閃,如同談起一個陌生人。我不由得感到,時光確實流逝很多了。
她告訴我:勤跛子的幾丘田還做得蠻好,瘋病也治好了,隻是間或還有點神遊——他雖然不再偷缽子和埋缽子,但經常夜裏下床出門,潛入鎮上那個窯廠,把客戶訂購的骨灰壇子一個個豎起來,列成整齊的行列,逐個摸一摸,拍一拍,然後大呼口令:“立正——向右看——齊!齊步——走——”如此等等。有時,他還衝著那一排排鬼頭鬼腦的壇子,背著手大作政治報告,大概內容是同誌們辛苦了,現在形勢大好,不是小好,越來越好,將來會更好。但全世界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民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我們必須加強戰備,刻苦練兵,站在家門口,放眼全世界,隨時準備為共產主義事業而獻身。
每次作完這樣的報告,他溜回家睡覺,而且第二天一切如常,一跛一跛地去挑糞或犁田,根本不記得夜裏發生過的事。他的鄰居們說,他隻是要過一過嘴裏的癮,那就隨他去,隻要夜裏不提著菜刀出門就行。
我想起勤保當年是經常給民兵作這種報告的,不過那時是白天作,而現在輪到他晚上來作了,在夢中來作了。
我也漸漸入夢。一床新被子散發著棉紗的清香,又大又沉,門板一樣壓得我冒汗。我踢打被子,翻了個身,清醒地感到睡意在我體內生長起來。我看見樹影搖動,明月出山,隻是怯怯地想:這不會是夢境吧?
198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