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婆
△夢婆
水水是平江縣人,遠嫁到羅江這邊的馬橋。她的妹妹據說是平江有名的花旦,戲唱得好,一腳蓮花步走得人們嘖嘖嘖。據說水水當年比妹妹還要貌藝雙全,隻是一生了雄獅,就落下了腰疾,嗓子也破了塌了,一開口就有氣流割著喉管的嘶嘶聲,任何話都是散散潑潑從喉管裏漏出來。她從此衣衫不整,蓬頭垢麵,臉上黑花花的,大襟扣沒什麽時候扣好過,總是塌下半邊,一個匆忙起床的樣子。她常常與一些年紀比她大得多的老婆子織布,找豬菜,篩糠米,聽她們咳濃痰揪鼻涕,大概也不必怎麽注意扮相,不必在暗淡的日子裏來一點特別。
女人一落了夫家,尤其是生了娃崽,就成了婦人,成了婆娘,不怎麽愛惜自己了。不過,水水爛爛垮垮的樣子有點過分,似乎有一種存心要虐待自己的勁頭,一種要扣住自己作為人質,刻意報複什麽人的勁頭。好幾次,她出門撈豬食,胯骨兩邊甩,踏一雙男人的破套鞋,沙啞著嗓子“嗬嗬嗬嗬”地趕菜園裏的雞,褲襠裏紅紅的月水印漬都被路人看見。這很難說是一般的大意。
雄獅死後,水水成了夢婆,也就是普通話裏的精神病人,臉上常有飄忽不定的笑,而且見不得薯藤,一見就要把它連根拔,似乎她相信兒子就躲在地下,隻要她揪住薯藤一拔,就可以把兒子從地裏拔出來。一般來說,她上午比下午好一些,晴天比雨天好一些。在這些時候,她目光清澈,待人接物,忙裏忙外,與常人差不多沒什麽兩樣,充其量也就是比較沉默寡言。她最緊張是在雨天的黃昏。越來越陰暗的雲霧,越來越滯重的呼吸,簷水滴滴答答的聲音,飛入窗子的一片枯葉,潮濕得透水的牆基和床腳,鄰人漸漸模糊了的麵影,還有屋裏不知何處突然傳來雞鴨們的悶悶聲響,這一切都可能讓她進入夢態。她更不能承受月光,一看到窗外的月光,就渾身發抖,把一條花頭巾戴上,撤下來,再戴上,如此反複無數次。
如果不是誌煌用繩子捆住她的雙手,她可以如此反複整整一個通宵。她總說這條頭巾不是她的,把頭巾扯下來。她又說她的頭冷,不戴頭巾是不行的,再把頭巾戴上去。
水水與誌煌終於離婚,娘家人把她接回平江去了。很多年以後我重訪馬橋的時候,問起了水水。人們很驚訝我不知道水水的情況,幾乎就像驚訝我不知道毛主席一樣。你沒聽說過她?你真的沒有聽說過她?……他們不能容忍我的孤陋寡聞,也很為我可惜。他們說,水水現在的名氣可大啦,她娘家常常被小汽車、摩托車、腳踏車包圍,小攤小販都借她的人氣做生意。老遠老遠的人都來找她,請她猜彩票的中獎號碼。那一段,鄉下買福利彩票,買運動會彩票,買瘋了,鎮街一片蕭條,百貨無人問津,茶樓酒館也顧客寥落,人們的錢全都拿去變成了彩票。鄉幹部們一個個急得大罵,說再這樣下去連農藥化肥都沒人買了,生產還如何搞?生意還做不做?
預測中獎號碼成了人們最揪心的話題。在這個時候,最受公眾注目的人眼下不是官員,不是巨商,更不是知識分子,而是精神病人。人們突然四處打聽和尋找這些瘋子,向他們討好逢迎,不惜賄以包上紅紙的金錢,乞求他們指示彩票中獎號碼,以便自己買彩票時下筆千金,一舉獲勝。人們紛紛傳說,從事這種預測,小孩比大人靈,女人比男人靈,文盲比讀書人靈,而更重要的是:精神病比正常人靈。
水水當然在精神病人中更為出類拔萃,據說幾乎屢測屢中,無算不靈,已經讓很多買彩票的人一夜暴富。她的名氣當然也就廣為傳播。
我在縣城裏見到一個廣播站的編輯,他驚訝我曾經認識水水,說他也去找過水水。他用讀過四年大學本科的嘴巴滔滔不絕,說他坐長途汽車跑到平江,等了將近五個小時,才得以見到水水一麵。他根本不會得到具體的指示,夢婆從來不會這樣輕易將天機示人的。水水看了他一眼,隻是指了指牆上一幅太陽出山的圖畫。編輯當然是機靈人,心領神會,回來之後立即想到了東方紅,立即按《東方紅》歌曲的第一句簡譜|5 5 6 2|,填寫了自己的彩票號碼。他沒有料到,幾天之後,結果公布,他差點暈了過去:中獎號碼是1 1 6 2!
財運與他擦肩而過!
他一點也不委屈,振振有詞地說,這不能怪那個水水,隻能怪他理解有誤。他太愚蠢了,太愚蠢了!他居然忘了《東方紅》第一句隻是“東方紅”,第二句才是“太陽升”麽——其簡譜剛好是|1 1 6 2|麽!
他給我這樣說的時候,黑著臉一個勁長籲短歎。
麵對著這個對水水深信不疑的編輯,我看出來了,“夢婆”一詞意味著:凡是遠離知識和理智的人(小孩、女人、精神病人等),在很多人心目中雖是可憐的弱者,但在一些命運關頭,他們突然又成了最接近真理的人,最可信賴和依靠的人。
我得承認,知識和理智確實不能解決人生的一切問題。我隻是驚訝,拒絕知識和理智的力量,常常比我們估計的要強大得多。奧地利學者S·弗洛伊德,早就用他的精神分析學對此作出了精密而係統的理論表述。他懷疑理智,甚至不輕信意識,更強調潛意識的作用,認為潛意識的混亂、瑣碎、隱秘,不是無意義的。恰恰相反,作為意識的源泉和動力,潛意識隱藏著更重要的真實,需要人們小心地去探察。
弗洛伊德認為,潛意識更容易呈現於小孩、女人、精神病人,更容易呈現於人們的夢裏——即理智薄弱或崩潰的一切地方。這位精神病醫生著《夢的釋義》,成了一位釋夢大師。在他看來,夢是潛意識的隱晦浮現,是研究精神病最重要的入口。他一定會驚喜馬橋人稱呼瘋女人的用詞:夢婆。他也一定能夠理解馬橋人對夢婆既可憐(在常理行之有效的時候)又崇拜(在天命秘不可測的時候)的矛盾態度。
“夢婆”一詞精練而準確地概括了弗洛伊德式的發現:夢是正常人深藏的瘋癲,而精神病是白日裏清醒的夢。
“夢婆”在馬橋的特別地位,似乎也支持了一切反智主義的重要觀點:在最不科學的地方,常常潛藏著更為深邃的科學。
我不知道其他地方的語言,能不能做到這一點。英語中表示“瘋子”的用詞之一是lunatic,源於詞根luna,即“月亮”。這麽說瘋人也就是月人。月亮隻能出現在夜間,當然已經接近了夢。讀者一定還記得,水水的精神病態,確實是每每發生在黃昏到夜晚這一段時間,常常有油燈或者月光的背景。也許知識和理智需要清晰,不大容易存活於朦朧夜色;也許月光是精神病(夢婆的第一義)和神明(夢婆的第二義)天然的誘因。一個特別喜歡月光的人,一個特別願意凝視月光或者在月光下獨行的人,行止如詩如夢,已經徘徊在凡間俗世的邊緣,具有心智超常的趨向。
這樣說來,一切精神病院,應以月光為最大的病毒。
同理,一切神學院,一切超越科學的絕對信仰,都應以月光為最高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