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超越自我

  58 超越自我

  奧馬哈 2003年夏秋


  9月,巴菲特情緒高漲。《財富》雜誌將他評為商界最有能力的人。在一片驚歎聲中,他通過拍賣自己的舊錢包和一條股票信息獲得21萬美元,用來資助女子公司(Girls Inc.),蘇茜的非營利事業。接著,他在eBay網站拍賣自己——或者說是拍賣8個人和他共進午餐的一次機會——用來資助舊金山的格萊德紀念教堂,蘇珊的主要事業。格萊德教堂在禮拜期間免費進行HIV測試,為遭遇家人和其他教堂拒絕的男同性戀者舉辦葬禮和悼念活動。牧師塞西爾·威廉姆斯的口號是“大愛無疆”,蘇珊把這個詞作為自己的口頭禪,現在沃倫也不時用這個詞。在格萊德教堂,人人都受歡迎:娼妓、吸毒者、酒鬼、流浪者。這次與巴菲特共度的兩小時以及8個人在邁克爾餐廳的一次午餐拍賣,共有50人在eBay網站競標出價,最終出價高達250100美元——高於他錢包裏的股票信息的價值。幾天內,藝術家筆下穿著長袍,仿佛來自奧林匹斯山的巴菲特出現在《福布斯》雜誌的“最佳著裝億萬富翁”欄目。然而,要不是巴菲特的名聲和人氣可以促進雜誌的銷售,在如此激烈的競爭中(億萬富翁如今越來越普遍),他是不會被列入什麽最佳著裝方麵的競爭者的。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就是蘇茜和蘇珊都將應邀參加《財富》雜誌的商界女強人峰會,談論慈善事業,時間就在10月初,參加峰會的人都是美國社會非常重要的女性人物,包括首席執行官、企業家和不同領域的傑出女性。巴菲特為妻子和女兒有這樣的機會而無比高興,特別是他們此次將一起出席如此重要的峰會。


  就在那次峰會前的星期五下午,蘇珊打電話告訴沃倫她會晚一天到,因為周一要進行一次活組織檢查。她在6月去檢查了牙周,那次檢查本來應該在5月,當時因為腸梗阻、食管潰瘍和貧血而被推遲了。牙科醫生發現她的口腔底部有針尖波點狀斑點,建議她去看專家。兩個月過去了,她還一直沒有安排出時間去檢查,總是忙於她自己的各類差旅行程。就在最後終於約好醫生的時候,還險些取消檢查去參加蓋茨基金會的活動。


  “不,不,不,不,不,不。不能取消。”凱瑟琳·科爾說。科爾一般不會很不客氣地反駁自己的朋友和上司,但是這一次她堅持說:“你必須去。”


  德博拉·格林斯潘醫生通過觸診發現蘇珊脖子一側的淋巴結腫脹,就強烈建議她在周一盡快去看另一位專家布賴恩·施米特醫生,進行一次活組織檢查。蘇珊似乎並不擔心活組織檢查會有什麽不良結果。她想推遲檢查,為的是不錯過這次《財富》雜誌峰會的任何一個細節。“我必須去。”她這樣對凱瑟琳說,就是指必須按時參加這次峰會。然而,那位專家施米特醫生拒絕延遲檢查。


  巴菲特悄悄地承受著這一切,內心非常震驚。蘇珊打完電話後的幾小時,他一直和別人在電話上不著邊際地聊天,艱難地度過自己從辦公室回到家中後的每一分鍾。在每天的橋牌時間就要開始之前,他在電話裏隨便說了一句,但是聲音低沉而嚴肅:“哦,順便說一句,蘇珊星期一要做活組織檢查。”


  “為什麽?!電話那邊吃驚地問。”


  “她的嘴裏有點問題,”他說,“就這樣吧,我以後再和你說。”而後他掛斷電話。


  蘇珊做了活組織檢查。她照例參加峰會,照例發言,而後飛到東邊的迪凱特去豪伊的農場,看望孫子們,開著聯合收割機收割莊稼,隨後返回舊金山。豪伊事後才明白,自思自忖,唉,她一直說要在收獲的季節來農場,但是以前一直沒有實現。然而,那時候他沒有發現一點兒異樣,因為她還是像往常一樣。


  沃倫一直盯著電腦屏幕,要麽瀏覽新聞,要麽打橋牌,要麽玩直升機遊戲。他內心的焦灼還是像平常那樣表現出來:不斷地問同樣的問題,一次又一次地說同樣的事情,但是在問及他是否擔心時,他還是拒不承認。


  星期五,蘇珊和凱瑟琳·科爾一道去南加州大學醫療中心取活組織檢查結果。蘇珊對病情可能會有多麽嚴重似乎渾然不知。他們到了施米特醫生的辦公室後,蘇珊對科爾說:“你怎麽那麽緊張,為什麽那麽緊張啊?”科爾心想:“哦,我的天哪,難道她不知道可能會有不好的檢查結果嗎?”他們見到醫生後,醫生對蘇珊說她患有三期口腔癌。診斷結果讓她震驚。“她當時就像遭遇晴天霹靂一般。”科爾說。她顯然想都沒有想過會有這種可能。


  蘇珊一時間眼淚縱橫。然而,她還是堅強的她,回到車裏的時候,就已經打起精神開始安慰別人。她打電話給沃倫,他沒有說什麽。她打電話給蘇茜,告訴她,“給爸爸打電話,他一定不知所措”。而後她回到家,再次和沃倫講自己的病情,又和蘇茜、豪伊和彼得講了。那時候,蘇茜已經在瀏覽相關網站了。她打電話告訴父親,“不要去瀏覽口腔癌的網站”。


  每年患口腔癌的有34000人,其中8000多人會因此去世,是一種無痛但可以快速擴散的癌症,比黑素瘤、腦瘤、肝癌、宮頸癌或霍奇金病的致死率都高。口腔癌的高致命性是因為其通常在擴散到淋巴結後才被發現,到這一程度原發腫瘤就可能侵入周圍組織,而且可能轉移到其他器官。口腔癌患者極其容易繼發第二原發腫瘤,原發治愈後複發的風險高達20倍。


  至少90%的口腔癌確診患者是長期吸煙或使用無煙煙草的人。既吸煙又喝酒的人患病比例更高。蘇珊·巴菲特向來不吸煙、不喝酒,她沒有明顯的發病因素。三期癌症的檢查結果表示癌細胞可能至少已經擴散到一側淋巴結,但是可能沒有擴散到其他部位。


  蘇珊回到了麵朝金門大橋的公寓,三麵牆壁上分別擺著旅遊紀念品、朋友送的禮物、一件對她而言意義非凡的藝術品。這位素來廣交朋友、興趣廣泛的女士開始告訴人們:“我的生活非常美滿。孩子們都長大成人,我也有幸抱上孫子了。我熱愛生活,而且有自己的工作,真的不需要再多了。”


  “如果按照我的意思,”她對科爾說,“我就一個人去意大利的村莊,靜靜地離開人世。”她更害怕經受痛苦的折磨慢慢離開人間,而不是順其自然地悄悄離開。但是如果她確實放棄治療,就是放棄了自己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人們,幾十年來成為她生命一部分的人們。其實就是為了沃倫她才願意接受手術治療。然而,她告訴科爾和一位朋友羅恩·帕克斯,說她沒有決定是不是要繼續手術後的放療,而放療是為降低複發必須進行的,況且該病的複發率非常高。由於某些原因,可能是過分受驚,她似乎沒有明白術後放療有多麽重要。


  第二天早晨,蘇珊和科爾開始計劃接下來的安排,蘇珊莫名其妙地拒絕讓科爾購買手術後她在公寓裏生活所必需的一些設備。科爾需要購買升降椅幫助她在手術後回到位於頂層的公寓。蘇珊完全不聽這些。科爾認定蘇珊一定是因為受驚或者在努力克製自己才表現出這樣的情緒,後來她決定打電話給蘇茜,蘇茜說不用理會母親的反對,該買什麽就去買吧。


  其間,備受驚嚇的沃倫還是匆匆安排自己的事情,他在情況危急的時候總是這樣。他親自送悶悶不樂的阿斯特麗德到林肯觀看內布拉斯加足球比賽。第二天一早他飛到舊金山,就是在那裏他得知蘇珊需要進行大手術。她再活5年的可能性隻有50%。手術可能去除蘇珊的大部分頜骨和所有牙齒。手術後一個多月的時間,她隻能通過插在鼻子裏直接通到胃部的管子進食。而且那段時間她都不能說話,手術還可能引起麵部變形。蘇珊還和沃倫講了許多,她說她擔心自己的樣子會嚇壞幾個孫子。他們決定下周到紐約紀念斯隆-凱特琳癌症中心再進行一次檢查,盡管這很大程度上隻是重複一次檢查而已。


  回到奧馬哈,沃倫就一刻不停地打電話、在線玩兒橋牌、工作、處理即將到來的一次會議——和《華爾街日報》發行人卡倫·埃利奧特·豪斯的會議。到目前為止,巴菲特與《華爾街日報》發生過幾次分歧,原因就是該報對他的報道,其從1992年開始,就將他稱為戴著友好賢明“麵具”的“頑固而優雅之人”。豪斯此次造訪可能是為了當麵請罪、以示愧疚,也可能是想探探他有沒有意向並購當時陷入財務困境的報社。但是他的注意力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蘇珊,他談到她的時候滔滔不絕。接下來的幾個月,他決定每個周末都到舊金山陪她。盡管他確實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但是他希望自己可以按照一種自己理解的方式來關心她,就像如果他病了,她會怎麽關心他那樣。他說他清楚地感覺到她需要他陪著。確切地說,他也需要她在身邊。


  和豪斯的那次會議太平無事,雙方都沒有感到為難,巴菲特也沒有並購報社。那一周他每天早晨都一臉倦容——顯然是沒有休息好——然而,他還是打起精神處理每天的工作。除了秘書戴比·博讚科和少數幾人以外,伯克希爾–哈撒韋總部沒有人知道原因。


  那一周他幾乎沒有離開自己的座位,辦公室就在複印室和兩個檔案室之間,大部分時間他都通過電話和蘇珊聊天。盡管他們一聊就是幾小時,但是她從不明確提到自己要麵臨的折磨。開始,她自己還沒有完全明白究竟是多大的手術,可能還需要從她的腿上取一塊骨頭進行移植。外科醫生也不確定手術會對她的麵部造成多大的影響,盡管他們認為可以保住她的舌頭。對她來講最要命的就是她從此也許再也不能唱歌了。她和前女婿艾倫·格林伯格談到過手術,艾倫對她的健康狀況比較了解,多年來他曾經帶這位朋友、上司和前嶽母多次進出急診室。而且格林伯格注意到巴菲特麵對疾病時表現出的退縮無助的情緒,所以在去巴菲特的辦公室匯報基金會項目工作的時候,從來不提蘇珊。


  然而,盡管沃倫不想知道太多,他說著說著還是說了他所知道的情況。“有5個醫生參與手術,手術時間至少需要10個小時。她可以得到全世界最好的護理。她收到了豪伊的來信——沒有哪位母親收到過孩子寫來的那麽感人的信。她具備許多有利條件,但是手術還是非常折磨人的。醫生們告訴她許多許多,她知道我不想了解細節,就告訴我她認為我能麵對的事情。我可以肯定醫生們一定認為我瘋了,因為我沒有直接和他們談。但是我做不到,所以是她告訴我手術的這些關鍵問題的。”


  幾天後,蘇珊飛到奧馬哈去接蘇茜,按照她的第二套計劃,蘇茜將陪她到紐約紀念斯隆-凱特琳癌症中心。在癌症中心的檢查帶來一些好消息,那就是沒有癌細胞擴散的跡象,她們又回到奧馬哈,蘇珊在那兒度過周末。但是,在奧馬哈她又發作了因腹腔粘連引起的劇痛。距離上次腸梗阻劇痛發作還不到5個月的時間,就是去年5月他們全家因此取消非洲之行的那一次,這樣的發作非常痛苦。她晚上隻好住在蘇茜家裏,第一次吞下大量的止痛片而沒有去醫院,而此前每一次發作她都必須去醫院。


  巴菲特形容枯槁,拖著疲憊的身軀堅持去辦公室,星期三參加了可口可樂在亞特蘭大召開的董事會議。他回來後,蘇珊開始從劇痛中恢複,去看了阿斯特麗德。阿斯特麗德見到蘇珊後,不能自已地哭了起來,這一次又是蘇珊來安慰別人。


  周末結束後,蘇珊飛回舊金山,巴菲特又開始情緒低落,他說話時聲音嘶啞,顯然睡眠不好。兩年一度的巴菲特集團會議再過幾天就要召開了,這對他也是一種壓力。蘇珊的醫生不希望她參加集團會議,因為要去聖迭戈。因此,1969年以來沃倫第一次獨自參加會議。不但蘇珊沒能出席,他的朋友、早期的合作夥伴、洛斯保險公司總裁拉裏·蒂施這次也缺席了,他同樣也是因為生病了,而且是晚期胃癌。


  巴菲特顯然一直在想這次蘇珊不能一道參加會議將是什麽情景。她生病的消息一定會引起轟動,很多參加會議的人之前就有所耳聞。5天中他將一直回答關於她的各種問題,接受絡繹不絕的問候,還要努力克製自己的情緒。他必須親自主持會議,保持會議氣氛,但也不能過分興奮而讓人覺得做作。巴菲特很好地把握了自我調整的藝術,仿佛這是他與生俱來的本領,然而,現在他還是需要刻意調整自己的情緒。會議結束回到酒店後,他孤獨地在黑暗中思索幻想。


  “我的幻想很多,”動身到聖迭戈的前一天他這樣說,幻想有時候也讓人不安,“在那裏我扮演多個角色,沒有一刻閑著。”那天晚上他晚餐就要了一個三明治,在辦公室一邊吃一邊和一位客人聊天,在沙倫來打橋牌之前他一刻也不願閑著,一直都在聊天。開始他隻是談一些無關緊要的政治和經濟方麵的話題,後來,談話還是轉到了這些天來一直讓他揪心的事情:手術在這次會議之後很快進行。


  瞬間,他的臉上閃過一絲異樣,表情開始扭曲,後來雙手掩麵,雙肩不停地抖動,整個身體一下子向前癱在椅子上,仿佛地震中倒下的高塔。他無助地抽泣著,幾乎喘不過氣來。此時沒有什麽可以安慰他。


  漸漸地,他克製住無比的悲傷,開始講他的蘇珊。在長達兩小時的時間裏,他依然不時地痛哭流涕。他為她必須經曆的巨大痛苦而擔心,她比他堅強。他更擔心的是她會把死亡當作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來接受,而不像他一樣去和死神抗爭。他害怕失去她。他一直認為自己的中心是她,而現在卻要反過來了。他一直認為自己不會孤單,因為她會比他長壽。他一直認為自己可以憑借她的智慧和判斷來麵對人生必須麵對的生死抉擇。他一直認為在他離開後,她會打理好基金會。沒有他,她一樣可以保持家庭和睦,她會保證阿斯特麗德得到很好的照顧,她會解決任何矛盾,緩解別人的痛苦。她會打理好他的葬禮,以一種獨特的方式讓人們永遠銘記他。最重要的是,他一直希望在自己生命的最後時刻蘇珊可以陪在他身邊,在死神降臨的時候,她坐在床頭,握著他的手,告訴他不要害怕,幫助他減輕痛苦,就像她一直安慰別人那樣。多年來這是第一次,他必須考慮事情可能完全不是自己一直設想的那樣。但是這些想法太殘酷了,他隻能強迫自己立即停止思考。他相信醫生們會照顧好她,她可以活下來。離開辦公室去打橋牌的時候,他還是非常憂鬱,但是平靜了許多,也鎮定了許多。


  第二天一早,巴菲特飛到聖迭戈。在巴菲特集團的會議上,他略顯沉默,但沒有垂頭喪氣。他主持了三天的會議,包括在蓋茨家的一次晚餐聚會,比爾·魯安發言講了改善哈勒姆學校的條件一事,傑克·拜恩講了管理接任的問題,查理·芒格講了偉大的實業家安德魯·卡內基的生活,安德魯·卡內基主張死而富有是一種恥辱。豪伊·巴菲特隻是碰巧參加了聚會,他講述了自己的攝影畫冊《人生織錦畫》中的照片背後的拍攝動機,畫冊展示了生活在貧困的非洲深受苦難的人們。傑弗裏·考恩,南加州大學安納堡傳播學院的院長,發表了題為“從年輕的理想主義到年邁的官僚主義”的演講,內容涉及美國社會稱為“靜默的一代”的人們,他們生於20世紀30年代末到40年代初,而且在座的各位大多都是那個年代出生的。


  沃倫在聖迭戈的時候,阿斯特麗德在圖森的峽穀大農場水療中心,是沃倫送她去那裏的,因為蘇珊的健康狀況讓她非常不安,他希望她能到那裏放鬆一下。她之前從來沒有到過水療中心,起初堅決反對。在奢華的莊園裏盡情享樂,對她來講就像一個從來沒有修過腳的女士想嚐試勾手三周跳一般。阿斯特麗德沒有什麽豪華的裝束,她隻帶了幾件T恤衫到那個知名的度假村準備度過一周的時間。到那裏後的第一頓午餐隻要了一個火雞金巴利汁卷,出於習慣,她開始不厭其煩地向工作人員講述廢物回收利用和泡沫包裝方麵的環保觀念。在接待區,一位護理人員帶她來到了一間辦公室,為她特別製訂水療和保健養生方案。在問及她當時的感受和有什麽擔憂的時候,她居然回答說她擔心她的朋友蘇珊。護理員顯然明白自己眼前的這位女士向來都是關心別人、照顧別人的類型。她溫和地對阿斯特麗德進行了一些放鬆治療,如接觸療法。阿斯特麗德參加了幾次瑜伽課程、練習走鳥步、學習烹飪、做美容、按摩、學打高爾夫。她不習慣自己得到別人的照顧,但令她感歎的是,自己可以一點點習慣別人的照顧,而且居然發現這樣也蠻不錯的。


  蘇珊手術的前一天,巴菲特從聖迭戈結束會議飛到舊金山。他本來安排那天一定要去參加一個奈特捷的市場活動,但是蘇茜知道他是在克製自己對蘇珊的擔心,就打電話對他說必須到舊金山。因此,他勉強來到了舊金山,晚上就和家人一起在蘇珊的公寓度過。大家都像平常一樣。蘇珊這一次不需要照顧別人(因為她自己需要照顧),她就一直回避和家人談起自己對第二天將進行的手術有什麽想法,始終都在一邊打電話。沃倫一晚上都在電腦上玩直升機遊戲,眼睛都沒有離開過屏幕。


  第二天一早,全家就陪著蘇珊來到加州大學舊金山醫療中心,在那裏,專家們給她進行了靜脈注射,在她的左腿膝部到腳踝處用魔幻變色筆畫了一個巨大的橢圓。他們說這是為了標明從哪裏切開她的腿,取出進行移植所需的骨頭。艾斯利醫生,蘇珊的外科醫生,告訴他們他會在手術開始後90分鍾左右離開手術室,來告知他們癌細胞是否已經擴散。


  而後,蘇珊帶著女兒來到衛生間,把門關上。她不想讓沃倫聽到她必須說的一些話。“聽著,”她說,“爸爸現在一定嚇壞了。你要明白如果手術發現癌細胞數量很多,就別讓他們進行手術了。我很擔心他會在得知癌細胞確實擴散的情況下,依然告訴醫生們繼續手術,他不希望我離開。”


  8點鍾,蘇珊開始手術,家人都來到手術等候室,在那裏等候手術消息。許多人都在那裏盯著電視裏播放的傑裏·斯賓格的節目打發時間,此時他們關心的人在手術室裏接受手術治療。沃倫手裏拿著一份報紙,不時合上報紙,擋在臉上,抬起一隻手揩去眼淚,而後又打開報紙。


  艾斯利醫生在45分鍾後就從手術室出來。盡管在兩側淋巴結都發現了癌細胞,但是沒有擴散到其他部位,還算是好消息。手術隻需要摘掉口底、兩頰內側和大約1/3的舌部,不需要植骨。艾斯利醫生離開後,沃倫開始問:“哦,蘇茜,他剛才是說要過一個半小時,他還要來告訴我們嗎?你可以肯定嗎?他們真的知道嗎?”每一次,蘇茜都耐心地和他說他們已經知道結果了,然後,過幾分鍾,他就又開始問同樣的問題。“哦,他們怎麽這麽快就知道了?”他不停地說,“我覺得不對,可能他一會兒還要出來。”


  16個小時後,蘇珊進了重症監護病房,通過氣管套管呼吸,左臂從手腕到肘部都纏著繃帶,醫生從那裏取了一塊皮在她嘴裏進行了皮膚移植。她的舌頭都腫得從嘴裏伸出來了,鼻孔插著直接通到胃裏的鼻飼管。她不停地咳嗽,氣管套管總被堵塞,必須不時地進行清理,保證她可以正常呼吸。


  第二天早晨,在醫院裏,蘇茜對父親說:“您必須做好心理準備,看到媽媽您會非常震驚。”沃倫硬著頭皮走進蘇珊的病房。他知道不能讓她看出自己臉上驚異的表情,那樣會讓蘇珊察覺到自己看起來有多麽嚇人。他努力讓自己堅強起來,無所畏懼地在她身邊坐了一小會兒。之後,蘇茜告訴父親和兩個弟弟先回家去,他們待在醫院也沒有什麽事情可做。坐在蘇珊身邊的時候,他把自己的感情都藏在了潘多拉盒子裏麵,離開後他說自己“一直哭了兩天”。


  接下來的兩個周末他都在舊金山和蘇珊度過。後來,就在蘇珊準備出院回家的時候,他飛到佐治亞州,為佐治亞理工學院的大學生做了一次演講。他沒有更多地談到創業經營,而是講了一些常見的主題。他給學生們講了精靈的寓言,還講到了慈善事業。他說一個人一生中最好的投資就是投資自己。他講了他的偶像本傑明·格雷厄姆,還說選擇自己的偶像一定要慎重,偶像是影響我們一生的人物。他告訴大家要為自己崇拜的人工作。


  學生們問到他最大的成功和失敗的時候,這一次他沒有講事業方麵的疏忽和錯誤,而是說:

  其實,當你們到了我這個年紀的時候,衡量自己成功的標準就是有多少人真正關心你,你也希望得到他們的關心。


  我認識一些非常有錢的人,他們舉辦慶功宴會,修建以他們的名字命名的醫院輔樓,但事實上世界上根本沒有人關心他們。如果你們到了我現在的年紀,卻發現沒有人對自己有好感,不管你的銀行賬戶上有多大數目的存款,你的生活依然是不幸的。


  這是對生活的極限測驗。關愛是用錢買不來的,錢可以買來性、可以買來慶功宴會、可以買來宣傳自己活得精彩的小冊子,得到關愛的唯一方法就是做一個討人喜歡的人。如果你有錢,你可能對此非常憤怒,你可能會想自己可以寫一張支票:我要買價值百萬美元的關愛,但是關愛是買不來的。你付出的愛越多,得到的愛才會越多。 注釋標題 Adapted from John Dunn,‘Georgia Tech Students Quiz Warren Buffett,’Georgia Tech,Winter 2003.

  蘇珊回到麵朝舊金山灣區陽光充足的公寓後,沃倫每個周末都來看望她。因為擔心灰塵堵塞氣管套管,房間裏原本鋪著的鵝黃色的地毯已經不用了。她通過升降椅回到公寓,護士們也啟用了租來的氣管抽吸係統。醫生們開始為蘇珊準備為期6周的放療,放療是為了殺死殘存的癌細胞。她一直沒有完全同意接受放療,而且放療可能灼傷她的咽喉。手術前醫生們就告訴她吃胖一些,因為手術和放療期間她的體重估計要減少50磅。50磅不是一個小數目,但是手術前讓她欣慰的就是當時自己的體重情況完全需要好好減肥。現在,鼻飼管不用後,護士們一天喂她6次流食,因為疼痛難忍,她需要大半天才能吃完。


  壓力之下,沃倫的體重增加不少。他覺得自己得減掉20磅,就決定和蘇珊一起選擇流食養生。“那不是什麽有趣的事情,”他說,“所以我也沒有得到一點樂趣。”


  巴菲特的節食方式和他的飲食習慣一樣偏執古怪,而且不利於健康。他決定堅持自己的一貫策略,那就是每天隻攝入1000卡路裏的食物,想吃什麽就吃什麽。就是說他可以吃甘草什錦糖、花生糖、漢堡或者其他任何他想吃的東西,隻要不超過他自己限定的1000卡路裏。最輕鬆的一步便是不喝櫻桃可樂,也不喝別的什麽取代櫻桃可樂,就是直接減少水分攝入。每天1000卡路裏的節食養生之道的理念就是,結束節食帶來的痛苦。他沒有耐心,不理會這樣的節食方案有什麽健康問題。“就我的身高和年齡,”他說,“我覺得自己可以一年攝入100萬卡路裏,照樣保持這個體重。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消耗那些卡路裏。如果我想在1月吃大量的熱軟糖聖代,接著這一年就餓著,我也能做到。”


  這真是個表麵看來完全合理卻徹底荒唐的方案。但是,他一直以來既沒有體重嚴重超標,也沒有什麽重大疾病,所以沒有必要就此和他爭執(每年股東大會之前他都采取這種節食速成方案。然而,一直脫水節食的做法與前幾年的腎結石可能確實沒有什麽關係)。無論如何,巴菲特都在出現問題之前,振振有詞地堅持自己的理論。然而,一個罕見的例外就是他在麵對媒體評價的時候。他從來沒有與《金融時報》或《紐約時報》有過什麽爭端,他是這兩份報紙的忠實讀者。他的麻煩一直是《華爾街日報》。


  多年來,他總是讓一些鄉巴佬了解一個事實:華爾街向來都是一幫好敲詐的人出沒的一個非正式場所,因此與《華爾街日報》有所積怨,《華爾街日報》是華爾街帶有危險性的正式報紙。他曾經出於友善地組織過一次《華爾街日報》的“編輯部”午餐會,結果適得其反。在編輯部的會議中巴菲特站在台上,向編輯們講述當今的一些經濟問題——他喜歡這樣做——但是,這一次報紙居然引用了不得公開的內容。凱瑟琳·格雷厄姆違背了自己的新聞業準則——格雷厄姆的座右銘是不公開的內容就是通過引用也不得刊登——除非確實可以產生正麵效應。巴菲特勃然大怒,而且報紙還找借口推卸責任,表示不會因此向他道歉。此外,《華爾街日報》的社論版定期對他進行惡語攻擊,因為他主張減輕窮人和中產階級的稅負,增加富人的稅負。


  然而,他卻不能想象一天不讀《華爾街日報》的日子,即便在每個星期五,他要開車到奧馬哈艾普裏機場坐上三個小時的奈特捷航班到舊金山去也不能例外。通常是沙倫·奧斯伯格到機場接他,直接帶他來到位於太平洋高地的蘇珊的公寓。他不想打攪她的休息,也擔心光線穿過蘇珊房間沒有窗簾的大窗戶會弄醒她,所以那段時間他就睡在樓下用來存放東西的房間。蘇珊打盹兒或睡覺的時候,他經常去沙倫家看電視裏的橄欖球賽,有時候靠在沙倫肩上痛哭,有時候他們去看午夜電影。


  沃倫在舊金山的時候,蘇珊不見其他客人,隻有女兒、護士們和每天照顧她的科爾等人陪在身邊。她幾乎不見什麽人,即使住在同一座公寓的珍妮·利普西·羅森布拉姆和沃倫的妹妹伯蒂也不例外——而且不僅是周末——即使分散一點兒精力都會讓蘇珊筋疲力盡。珍妮每天寫一張卡片,放在蘇珊公寓的門口。和許多蘇珊一直以來關愛的人一樣,伯蒂因為不能見到嫂子而難過。她一直仰慕蘇珊為人處世的智慧,最近她的丈夫剛剛過世,她覺得自己也獲得了一種同樣的智慧。“希爾特是心理學家,”她說,“想都不用想,他就能知道人們大腦中的元信息是什麽。希爾特去世後,他指引我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方式處理事情。突然間,我明白了過去自己一直不明白的事情。”伯蒂認為她現在和蘇珊的關係也不同了,是一種平等的關係了,所以她不會再凡事都依賴蘇珊。她還認為自己終於開始理解蘇珊了。


  沃倫每周都要往返於奧馬哈和舊金山之間,他也學到了許多自己從來都不了解的東西——藥物治療、放療、醫生和護士所講的每一個細節以及醫院的設備。同樣,他的情感也進入到一個新的階段——可以正視自己和蘇珊對疾病的恐懼。在談到最近發生的一係列事情時,他很有分寸地講了講妻子的情況,不讓自己的情感外露,和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談及目前的情況。有時候他會和自己全力支持的阿諾德·施瓦辛格講一下妻子的情況,阿諾德·施瓦辛格是他最近認識的一位性情相投的朋友,他被提名為共和黨候選人,參加加州州長格雷·戴維斯被免職後的罷免競選。“我妻子6周前在舊金山做了一次手術,我每周都到那裏陪她(停頓)。嗯,人們都知道,阿諾德,有時候我們不能辨別誰是誰,什麽時候互相依偎,什麽時候分離,沒有人知道。”


  熟人打電話的時候,他開始刻意去談之前自己總是拚命回避的問題。


  哦,嗨,查克,嗯,她恢複得很好,比預期的情況要好許多。她沒有一點精神頭——她以前從來沒有這樣。但是相比之下,她的嘴恢複得很好,腫脹也好多了——一切都還可以。人們都嚇壞了,現在她不那麽疼了。我覺得可能更多的是心理作用——我是說她現在依然沒有失去對生活的信心。


  年會啊?哦,我正要說呢,現在蘇珊的情況,我覺得需要跳過音樂節目——今年5月的年會上她是不能唱了,所以我們期待明年吧。


  他還是會時不時地提到蘇珊可以再唱歌,盡管事實上蘇珊再也沒能唱歌。隻有在和非常親近的人,比如和女兒在一起時,他才會偶爾表現出無助的樣子。


  喂?嗨。我很好。我每晚就睡兩小時。嗯,很好。怎麽不到這兒來呢,我們換著開車出去玩吧?嗯,好,路上會碰到三流演員搭車的,當然是偶爾。就來這兒……我們一起。明天或什麽時間都行。好。可以吧?好。


  他每晚睡兩小時。


  我想事情的時候就睡不著。昨晚我就隻睡了兩小時,感覺挺好的,不睡覺都沒有問題。蘇珊又開始猶豫要不要接受放療。


  我們說服她了。我離開舊金山的時候她完全不想接受放療,但是我又回到那兒後,她就表示可以接受……


  蘇珊做手術唯一的好處就是30多年來我將第一次不去翡翠灣過聖誕節。我甚至會想我的房子還在不在那兒。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