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大兒子的婚事有了著落,阮文和鬆了口氣。值得您收藏


  臨近六月,雞未打鳴,天光微亮,夾著股薄薄的涼意,吸口氣,涼意能直接沁進心坎里,不覺冷,會格外的見清醒精神些。


  他踏著晨霧踩著露珠,來到亡妻的墳前。


  「他三嬸給業山尋摸了個姑娘,是娘家嫂嫂的侄女,我遠遠地見了面,姑娘跟業山很配。業山很喜歡。」


  「咱早些年對不住三弟倆口子,好在三弟倆口子不是個計較的性子,你走後,家裡亂成團,虧得大房和三房多有幫襯,才有如今的二房。」


  「業山這孩子心心念念著要給你報仇,說要努力掙錢,把生意做大些,等有了足夠的錢財,就開始打壓賈家。我是勸不住他,要是能替你報仇,讓賈家失了錢財,生不如死的過著,我也覺得解氣。」


  「業康很會讀書,都說他將來定有出息。業山說,便是考不上功名,會識字,腦子靈活,有的是掙錢的門路。業青這孩子有點憨,業山說就讓他守著雜貨鋪,娶個老實本分的姑娘。」


  「我這腿,逢到下雨或天冷時,總會疼的厲害,胡大夫說這個沒法根治。業山讓我好好養著,總能減輕些疼意。我覺得,我該受著這份罪,每每疼起來的時候,我就能想起,我曾做過的混帳事。」


  「是我對不住你。我時常會想起你,但凡我有點出息,不游手靠閑偷懶耍滑,咱們現在不知道過的得有多美好。業山懂事有主意,便是沒有賈家賠的銀子,他終究會將二房撐起來,不過就是緩上幾年而已,你還在,你得有多高興。」


  「咱們二房如今在村裡算是頭一份,好些個勸我再娶個,我不想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對不住你,對不住三個孩子。」


  「今年十月里業山就會成親,我這幾天總想起些往事,想起當年我娶你時,想起我掀你紅蓋頭時,你害羞的模樣,你看著我笑。你是個好的,是個好姑娘,可惜嫁給了我,把你給拖累了。」


  「他三嬸說,張家的姑娘性子有點嬌,性情模樣都沒得挑,是個極好的。咱業山也是個好的,他比我這個當爹的強,他們倆口子肯定會把日子越過越好。業山的媳婦也姓張,跟你是同個姓,說不定根子上你們是一家子。」


  「你要在天有靈,就好好保佑著業山,業青,業康,讓咱們家的三個孩子,往後都能過好日子,舒心暢快的好日子。」


  阮文和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絮絮叨叨的說著,活像個小老頭。


  待他從山裡出來,天色大亮,家家戶戶炊煙裊裊,空氣里瀰漫著濃濃的飯香。


  十月底,將將忙完秋收,阮業山風風光光的將張家閨女娶進門,宴席整的甚是豐盛,席間一直很熱鬧。


  阮張氏進門不足三月,就懷了孩子,次年八月生了對龍鳳胎。哥哥在前妹妹在後,哥哥五斤六兩,妹妹五斤二兩。


  孩子是在傍晚出生,太陽即將落山,天邊的晚霞燦爛得不像話。阮文和得到這個好消息,深一腳淺一腳的又去了趟亡妻的墳前。


  龍鳳胎三歲那年,阮業山攢夠了資金,他將飯館直接給了阮業成,就意思意思的收了三兩銀子。早兩年,他就和三叔三嬸透過意思,也問過阮業成,三房有意想繼續開這飯館,他就手把手的教著阮業成,直到他能獨自撐起飯館。


  這年,阮業成也滿了十六,吃著十七的飯,可以開始說親,阮文豐夫妻倆給大兒子張羅了個婚事,讓倆口子管著飯館。


  自家大舅子開飯館,肯定得多多的幫襯著,曲陽和常榕隔三差五的就帶著家裡的四個孩子進山,給大舅子打點野味送過去。有好的食材,加上好的手藝,阮業成倆口子又和氣,店子里總是乾淨整潔,小飯館的生意便愈來愈紅火。


  等著阮業成夫妻倆接手飯館后,阮業山就開始張羅著跑商的事,想要擴大自家的生意,不能只顧著眼前的一畝三分地,還是得去外面多走動多看看。


  待龍鳳胎滿了三歲生辰,阮業山的商隊也建成,八月底,阮家商隊帶著本地特產從源河村出發,一直到來年六月才回來,賺了個盆滿缽滿。回來后,休息倆個月,商隊再次出發,這次人數比上回多了一倍。


  能平安的歸來,這裡頭,曲陽和常榕功不可沒。阮業山首次帶商隊出去闖蕩時,常榕給了詳細的路線,哪些地方危險需要避開,哪個縣名聲好,哪些武師鏢局最是靠譜等等,兄弟倆在外面闖蕩過,清楚的很,尤其是常榕,近年才定居在源河村,他手裡頭的門路寬著呢。


  還有胡大夫也有功勞,商隊出發前,他提前半個月制了不少藥丸藥粉等,什麼頭疼腦熱啊,驅蚊驅蟲啊,瘴氣迷藥,受傷要用的金瘡葯等等,他想得細緻周到,都給備得妥當妥當。


  幸好準備工作做得足,否則,阮業山還真有可能一去回不來。有了回經驗,再次出發,就省心了些,這趟用了近七個月就返回了源河村。


  阮業山就靠著商隊起家,走南闖北的到處都去,僅兩年有餘的時間,攢了豐厚的家底。他在縣城開了近十間鋪子,費了大半年的功夫才買齊所需要的人手,在縣城穩穩的站住腳后,他就解散了商隊。


  走南闖北錢來得快歸快,就是太危險了些,簡直就是把腦袋懸在褲腰帶上。商隊里有願意跟著他的兄弟,他都安排在自家鋪子里幹活,待遇相當不錯,他自來不是個小氣的人。手裡有了錢后,對阮家各房都相當的大方,也是間接的回報著曲常倆家。


  幾年過去,賈家越發的不成氣候,完全無法跟剛剛崛起的阮家相比。數年過去,阮業山實現了自己當年說得話,他替母親報了仇,在商言商的正當手段同,打壓排擠著賈家,賈家迅速落敗,前後不過短短半年。


  賈地主得知阮家的來頭,從往事里挖出前因後果,氣出了身病,沒幾日就撒手而去。賈家沒了當家人,賈家唯一的兒子,只會吃喝玩樂,又過半年,曾經的風光無限的賈家,也僅剩下良田不足三十畝。


  阮業山到底沒有趕盡殺絕,還將當初的五十兩送還給賈家的少爺,曾留下話,他若不甘心,儘管報復回來。


  賈家少爺賣掉剩下的良田,帶著妻兒老母遠走他鄉。後來,聽人說起,賈家在鄰縣開了個絲綢錦緞鋪子,剛開始有點艱難,慢慢的,賈家少爺摸出點門道,生意還不錯,能養家糊口。


  多年後,還能依稀的聽見十里八鄉的老人,將這段往事徐徐道來。


  善惡終有報。人吶,應當惜福。


  *

  阮業山建商隊時,特意去了趟大房,問業興業浩兄弟倆願不願意跟他走南闖北。阮業興念及兄弟倆都走的話,家裡就剩下父親,不太妥當,再者,倆個孩子還小,他也不放心,便讓業浩跟著去。


  阮業浩隨著阮業山的商隊,出了趟遠門,回來后,掙了近百兩銀子,他送了三十兩給阮嚴氏,還有張和離書。


  「三十兩就想打發我?門都沒有!要和離,行啊,給我一百兩銀子。」阮嚴氏獅子大開口。要是手裡捏著百兩銀子,便是和離她也能逍遙自在的過著。


  別說沒百兩銀子,便是有,阮劉氏也不會給這毒婦。能拿出三十兩,還是二兒子心善,到底是夫妻一場。「嫌少啊?那行,那咱們慢慢的耗著,再耗個兩三年的,多年無所出,就讓業浩休了你。」


  「等等。給我五十兩,我願意和離。」阮嚴氏見狀,有些心慌。


  阮業浩在外面跑了近一年,終究是不同些,沉聲說了句。「三十兩,要就簽字。」說得果斷利落。


  最後,阮嚴氏還是簽了字,拿著三十兩喜滋滋的回了娘家。


  阮劉氏要給兒子重新找個媳婦,阮業浩拒絕了這事,二個月後,跟著阮家商隊再次出發。


  四年後,阮業浩成親,是同商隊里的兄弟介紹,自家的妹子,阮業浩和他處的好,見過他家妹子,也覺得好,便成了親。成親後夫妻倆過得很是和美幸福,次年便生了個大胖小子,把阮劉氏樂得不行。


  和離后的阮嚴氏拿著三十兩銀子回到娘家后,大手大腳的花著錢,對哥嫂侄子侄女也相當大方,都知道她有錢,足足三十兩銀子呢,家裡人對她好得不行,噓寒問暖無微不至,阮嚴氏著實過了幾年美上天的舒心日子,在家什麼都不用干,自有人送到跟前來。


  幾年過後,手裡的錢花光,阮嚴氏在家的地位一落千丈,嚴父嚴母受不住兒子兒媳的逼迫,將嚴氏嫁給了個四十有六的鰥夫,出嫁時,嚴母將這些年閨女給她的錢,都偷偷的給了閨女當嫁妝。


  阮嚴氏才進夫家門,嫁妝就被丈夫搶了個空,自此過上了水深火熱的生活。


  她時常能聽見村裡人說起源河村阮家的事,想起在阮家的日子,想起她曾經的丈夫阮業浩,如今想想,都像是個夢,忒不真實。她甚至會想,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傻的女人,好端端的日子不過,非得作天作地,活該啊。


  從溪水裡望見張蒼老憔悴的臉,她麻木的看著,麻木的想。可不是就是活該。


  要說後悔,早已晚矣。


  *

  常榕和婧姐回到源河村時,悠悠明吉已經三歲,平安和蓉蓉都一歲多,會走會跑會說話,三孩子能從早上鬧到晚上,精神別提有多充沛。


  小孩子家家輕著呢,把小灰小黑胖墩當馬兒騎,悠悠將狼狗讓給了弟弟妹妹,她膽兒肥的直接騎家裡的小黃,覺得倍有成就感,相當的威風。常小榕回來后,她就喜歡上了騎馬。


  常小榕個頭高大威風凜凜,能一口氣帶四個孩子,四個孩子最喜歡的就是它,連三個狼狗都比不上。常小榕帶著孩子們在外面遛彎,小灰小黑胖墩就在旁邊護著,防止孩子們摔下來。


  不過,悠悠和明吉很是懂事,一人護著一個,還真沒出過事。再者,常小榕也聰明著,走得特別穩當。有著這些小夥伴,家裡的大人都要省不少事,只要在旁邊看著就行,不需要操心太多。


  陳子善搬來源河村,蓋了三間茅屋,一間草廬,草廬即學堂,取名笑痴。


  阮家的三個孩子便沒有往鎮里讀書,都想著要進草廬讀書。


  陳子善自然允了這事。


  學生們在上課時,騎著常小榕到處遛噠的四個孩子,都會很注意的避開草廬。待著草廬課間休息時,悠悠就會使著常小榕過去。找倆個小舅舅玩,明志哥玩,找姑父玩。


  「爹,吃糖。」小蓉蓉見著父親從草廬出來,咧著嘴笑,從兜里掏出蜜角子。


  小明吉趕緊護住她的小身子,怕她傾斜的過份了些,從馬背上摔下去。


  悠悠鬼精鬼精的嚷嚷。「姨父吹笛子啊。」姨父的笛子吹得可好聽了。


  「今個不吹。」陳子善走過來,笑著從閨女手裡接過蜜角子,還真放進嘴裡含著。「真甜。」撫了下閨女的發頂。


  「為啥?」悠悠茫然的問。


  「今個天氣好,適合講故事,給你們講故事罷。」


  剛給學生上完課的陳夫子,又開始給四個小娃娃講起書上看過的神話故事。


  陽春三月,便是白天日頭也不烈,暖暖地,帶著微微灼意,曬著舒服極了。陳夫子拿了個草席出來,擱在乾燥的空地上,幾人就坐在草席里,享受著明媚的春日。連小灰小黑胖墩都老老實實的趴著,喔,還有常小榕,黑黝黝的眼睛,似是聽得津津有味。


  「……感覺肚子咕嚕咕嚕地叫個不停。這時候,它就下山來到村子里,見到什麼就吃什麼……」


  「有這麼大麽?」小小的蓉蓉伸著短短的胳膊在空中畫了個大大的圈,奶聲奶氣的問。


  悠悠則好奇的問。「它是不是跟大貓似的?」


  「它還吃人啊?」小明吉有點害怕。


  平安接著話。「叫爹和叔叔殺了它。」


  「……就這樣,這隻年獸,年復一年地來到村子里吃人,弄得大家人心惶惶。阿寶住的村子……」陳夫子沒有回答孩子們的問題,只靜靜的聽著他們說話,待他們說完,他就繼續講。


  「我有糖,給它吃。」小蓉蓉往兜里掏出蜜餞。


  她把甜的都當成糖。畢竟年歲還小,就算是跟有個話癆姐姐,她有些字還是不會說。


  悠悠篤定的回了句。「肯定不夠。」


  「應該抓住它,殺掉!」平安說得霸氣,奈何嗓音軟糯糯的。


  小明吉軟軟的道。「它會吃人。」


  陳夫子見他們又開始自顧自的說起話,便停下來,聽著他們講,眼角眉梢含著笑意。


  不遠處,阮初秀推了推在做綉活的堂姐。「不知道陳夫子在給孩子們講什麼,瞅瞅一個個說得面紅耳赤。」


  「大概又是在講神話故事,凈扯些有的沒的。」阮如秀嘴裡這般說,嘴角卻一點點的彎成了新牙狀。


  村民們看不懂這對夫妻,要說他們不是夫妻吧,蓉蓉喊陳夫子叫爹,阮家的孩子喊他姨父姑父。要說是夫妻吧,可倆口子不住一個屋,年頭到年尾難得說句話。唉!他們啊,是真心鬧不明白。


  有些人還想著給陳夫子說個姑娘呢,見到這情況,都紛紛熄了心思。這倆口子的事,不能隨便往裡頭摻和啊,一個不注意就沾了一身腥。


  他們就這樣過了一輩子。


  相互惦記著,卻從不往來。


  她送他的衣裳鞋襪,他送她的首飾畫卷,皆由著家裡的孩子幫忙傳遞。


  旁人不懂他們,他們卻知曉彼此的心思。


  還深愛著,只是無緣再續夫妻。


  *

  阮初秀二胎生了個兒子,那會,悠悠已經五歲。對弟弟很是愛護,知道弟弟小,不能帶到外面玩,她倒也收的住心,不再整天往外跑,總會留下小半天的時間陪著弟弟。她留在家裡,平安就跟著她,也不愛出門玩。明吉和蓉蓉要稍好些,照樣玩得開心,也會時不時的跑進曲宅瞅兩眼。


  男孩取名歲然,曲歲然,小名然然。


  然然兩歲的時候,阮老頭離世,他死的時候,嘴角都帶著笑,透著滿足和得意。


  臨死前,他看著滿屋子的子孫後輩,念叨起往事,說起他年輕那會兒,是個特沒出息的漢子,都說白瞎了他的名字。他是沒出息,可他的子孫後代相當的有出息啊。便是到了地底下見著祖輩,他也能挺起胸膛來。


  他叫阮大為,他對得起這個名字。


  阮老頭離世沒幾天,阮程氏也跟著去了。都以為她會走在阮老頭前面,卻不想,是她追著老伴去的。


  阮程氏臨死前,將家裡的小輩叫到了床邊,每人分了好幾百文。阮家如今富貴著,這點錢壓根不算什麼,可這是老人給的心意,得好生收著,能不花就別花出去,這是福氣。


  三個老人里,胡大夫活得最久,他活到了悠悠出嫁,悠悠嫁給了平安,在跟前長大的孩子,知根知底,是個好孩子。胡大夫很欣慰,他拼著股勁,等到了曾孫孫的三朝回門,才笑著閉上眼睛。


  沒能看到悠悠的孩子出世,他是有點遺憾的,可悠悠嫁給了平安,這孩子是個好孩子,他心裡頭踏實。平安定會好好待悠悠,他將畢生所學都教給了平安,本來是要教給悠悠,可悠悠對醫道不感興趣,且天賦沒平安好。


  悠悠從武,學了她父親的本事,又學了伯伯伯娘的本事,能學的她都認真的學著。


  胡大夫死後,悠悠就在家裡呆不住,她早就想和平安攜手闖蕩江湖,只是顧及著太爺的身子,怕趕不上見他最後一面,這才一直忍著沒行動。


  雙方父母都沒有拘著,想要去就去吧,趁著年輕到外面闖闖也好,總得有些經歷,人生才算精彩。


  阮永氏有點意見,她年歲大著,越發的愛碎碎念,好在阮文豐是個清理的,總能及時拉住老伴。


  悠悠和平安倆口子手牽著手恩恩愛愛的去外面闖蕩。明吉跟著父親在自家鋪子里幫忙,往後家裡的生意交給他,大哥明志已經考上了秀才,陳夫子說他再考舉人事情不大,往後沒有特殊情況,就是要走官場。


  蓉蓉嫁給了父親的學生,陳夫子很看重的一個弟子,家裡情況本人性情,都摸了個一清二楚,才放心的讓閨女嫁過去,說是嫁也不算,嫁人後,蓉蓉和丈夫依舊住在源河村。生了三個孩子,三個姓氏。分別是夫家李姓,娘家阮家,父家陳姓。都是成親前,早就說好的事。


  阮業康考取舉人後,也不知他是怎麼的,竟跑到了邊關,對於當官他更喜歡當軍師,且還混得不錯。


  阮業守也沒有當官,覺得阮家有明志當官很是足夠,他想要走遍山川大澤大江南北,他要將整個天下都看一遍,將看到的都寫下來,他這輩子定要寫完這本遊記。


  他學得雜,什麼都有點興趣,胡大夫教平安醫術時,他也跟著學過。曲陽常榕教著孩子們練拳腳時,他也跟著練了好久,一直在堅持著。掙錢吧,他也會點,經常會幫著大哥寫寫算算的。他什麼都學點,就是不精而已。


  知道母親不會同意,阮業守清晨天未亮,他就背著個包裹離開了源河村。


  反正該說的他都說了,母親不同意,他還是會走。


  時光匆匆如流水,數年過去,當初的少年郎,早已成長為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們心中的執念皆已現實。


  勇者往往更容易達成所願。


  *

  世間最最公平的,大抵便是生老病死。


  嬰兒新生,老人離世。孩童變少年,少年變青年,青年變中年,中年成老者,老者垂暮。


  年輕的時候,總會想著,一輩子可真長吶。如今年老,回望歲月,一輩子可真短吶。


  「咱們都老了。」白髮蒼蒼滿臉皺紋的阮初秀,樂呵呵的伸手戳了下旁邊老伴。


  曲陽握住老伴的手,握在手心裡,不輕不重的力道,防止她掙脫。「不老。」


  「老了就是老了,別不愛承認啊,我曾聽過一句話:世界上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說完,阮初秀輕輕的哼了起來。


  沒想到,她還記得呢,竟然還記得這首曲子。


  曲陽靜靜的聽著老伴哼完,笑著接了句。「這不是最浪漫的事,還有更浪漫的。」


  「是什麼,你說出來聽聽。」阮初秀有些好奇。


  「你親我下。」曲陽老不羞的指了下自己的臉,眼睛里含著笑,透著深深的情意。


  十年如一日,愛她愛到心坎里。


  阮初秀嗔了句老不羞,紅著臉不看他。「不說就算了。」


  院子里,倆個小曾孫正跟著倆條狼狗玩著,玩得很是開心。乍眼看去,像是小灰和小黑,其實不是,這是後來從外面尋回來的倆條狼狗。


  「說。你要聽,我便說。」曲陽起身,輕輕鬆鬆的將老伴抱了起來,貼在她的耳邊,笑著說。「最浪漫的事,你我都老了,可我依舊可以輕輕鬆鬆的抱著你,想去哪就去哪。」說著,就抱著她進了屋。「這會沒人,可以親口吧?」


  阮初秀被他的話甜了滿嘴的蜜,正要湊近親他口時,就見倆個小曾孫孫站在屋門口,邊刮著臉邊笑嘻嘻說。「太爺太奶羞羞臉啊羞羞臉啊……」


  羞羞臉啊羞羞臉啊

  這個瞬間,彷彿時光可回頭,清楚的看見他們還年輕著,悠悠還是個小娃娃,她坐在床上,邊笑邊刮著臉說。「羞羞臉啊羞羞臉啊。」


  多麼的相似啊。


  一晃神的功夫,竟是幾十年,阮初秀突然有點想哭,眼眶發熱,視線有些模糊,她捧著男人的臉,仍可以看出他年輕時的英俊。「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嫁給你,我很幸福。」她在男人的嘴上親了口,緊緊的摟住他的脖子。


  突然的想啊,要是有來生,還能嫁給他,還能和他過一輩子,該有多好。


  同床共枕無數個日日夜夜,數都數不清,曲陽多了解他的媳婦啊,緊緊的摟著她,一下下的撫著她的背,沉默著沒有說話。


  在一起的時候,就好好的待她,護著她,疼著她,一輩子不長,過了就沒了。從開始到現在,他都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盡自己所能,不讓她受委屈。


  *

  陳子善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他能感覺到,他躺在床上,看著來來去去的人,多數是他這些年教出來的學生,知他病重,不惜千里跋山涉水的趕來源村河。還有他的後輩,十里八鄉的村民。


  來了很多人,數都數不清,可他最想看到的,卻沒有出現。


  「蓉蓉,你跟她說,我想見見她。」陳子善看著閨女,閨女跟她長的真像。


  陳婉蓉自是應了父親的話,紅著眼眶回去喊母親過來。


  「都要死了,何苦來惹我。」年老的阮如秀輕輕的念了句,沉默了會,她起身說。「走罷。」


  茅屋外站滿了人,草廬里也擠滿了人,看著這娘倆過來,默契的讓出條路來。


  所有人都知道,這位老婦是他們的師娘。


  當年的往事,他們也都清楚,卻不敢隨便拿出來討論,這是老師的忌諱。


  「咱們都出去罷。」陳婉蓉說了聲,率先出了屋。


  屋裡人的見她離開,亦步亦趨的跟著出了茅屋。


  阮如秀走到床邊,拿了個凳子坐著,恰巧對上了陳子善的眼睛。


  他的床很是簡陋,比較低。


  「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走進這間屋子。」阮如秀用著平靜的語氣說話,像嘮家常似的。


  陳子善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卻不敢去握,只堪堪的伸到了床邊,看著她,沒有說話。


  「你想說什麼?」阮如秀嘆了口氣,猶豫了下,終究還是伸了手,握住了他的手。「沒事,你走後,在黃泉路稍等等我,我來找你。」


  「我想和你合葬。這麼多年,我已將身上的罪孽盡數還清。」他一輩子都只是個舉人,沒辦法替陳家光宗耀祖,卻另想了個法子,幾十年的努力,到底沒讓心血白耗。


  他陳子善教出來的學生,個個都本事不小,有少數的幾個,甚至響徹大江南北,在朝為官者,足有四位高居廟堂。連當今聖上,早些年,也曾來過源河村,懇請他當太子太傅。


  天下文人無人不識笑痴居士。


  阮如秀微笑著點頭,眉眼依稀可見當年風采。「好。」


  一個好字,似是聽了千言萬語,陳子善含笑離世,卻緊握著阮如秀的手一直沒鬆開。


  修大功德,可得來生緣,今生負她,來世便護她。


  阮如秀也沒掙扎,就靜靜的坐著,側頭看著躺在床上像是睡著的陳子善,想起他們曾有過的美好歲月,想著想著,她就閉上了眼睛,慢慢的,連呼吸都停了。


  乃至幾百年後,仍有學子在猜測著,笑痴居士取笑痴倆個字是何意,反覆琢磨著笑痴居士的一生,大多數得出結論。應該是說可笑的痴情,是指師娘待他太過絕情冷血。


  又少數人說,笑痴居士取笑痴倆字,應該說得是自己,笑自己是個痴兒,戀著師娘無法忘卻。


  直到,笑痴居士生前的書稿意外被人翻出來,眾人細讀過他的書稿,才知曉笑痴的真正的含義。


  是己身罪孽,何為己身罪孽,卻不得而知。


  *

  時光往回倒,回到幾百年前,老去的人都還在,便是中年,依舊男俊女俏,恩愛如常。


  在燕京,有個少年重生,他十分的不解,難道是他的重生改變了整個朝代?不可能!他明明都沒來的及動作,怎麼就跟上輩子不一樣了?


  他苦苦尋找著,想揪出來,是否還有跟他有相同經歷的人。趁著敵人在明他在暗,把人找出來,然後收拾掉。


  他找啊找,順著蛛絲馬跡,花費了好幾年的時間,總算找到了答案。


  笑痴居士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上輩子壓根就沒有這號人。陳子善?這個他有點印象,年紀輕輕就當了舉人,很有靈氣,他還讓手下注意著,要真有點本事,就招到自個跟前來。


  他以為這個陳子善就是重生的,可等他將陳子善的平生都翻看遍時,便能肯定這人,定不是重生,如果他真是重生,肯定不會讓自己過得這麼慘,連心愛的人都得不到,只能眼巴巴的看著。


  那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呢?再細細翻啊翻,他找到原因了,這輩子陳子善的妻子和離,上輩子是沒有和離的。


  此人滿心鬱悶,一肚子火不知道往哪發。費盡心思,苦苦找尋,萬萬沒有料到,最後會是這樣一個答案。


  他娘的,這算怎麼回事!


  上輩子沒有和離,怎麼這輩子就和離了?

  *

  陳夫子教出來的學生,各行各業都有,當官的有,經商的有,混江湖的有,混邊關戰場的有,遊山玩水不務正業的也有。


  看似各不相干,實則都息息相關。並非刻意安排,大抵是天意罷。


  邊關的戰場上,幸得軍師及時想出應對法子,免去戰敗危機。北有乾旱南有水患,最嚴重的倆個縣城,其縣令正是陳夫子的學生,師兄師弟有難,眾人相幫,出錢又出力眾人擰成股繩,齊心協力幫著度過天災。兩位縣令得到百姓的擁護和愛戴,官位節節高升。


  大事小事數不勝數,總會在最危機的時候化險為夷,慢慢的撐起了搖搖欲墜的江山。


  一個朝代的滅亡,戛然而止。


  都說陳夫子是文曲星下凡,或許真是這麼回事呢。


  上輩子未能完成鳳凰涅磐,這輩子終是浴火而得重生。


  要說功德啊,或許還可以從更久遠些說起,阮家三房的閨女得天花,被丟棄在山洞裡自生自滅,在她斷氣片刻后,又有了呼吸,她睜開眼睛,註定有些事情將要被改變。


  據說,蝴蝶煽動一次翅膀將會引起一場海嘯。


  *

  數百年後,人跡罕見的深山裡,忽迎來一場從未有過的雷雨,雷聲陣陣似要將要整個天地轟陷,暴雨傾盆彷彿要淹沒這片深山。


  待這場雷雨過去,已經是六天後的事情。


  深山內滿目瘡痍,活像人間煉獄般,就在這樣的環境里,卻立著個絕世無雙的少年郎,美得不像人。


  他掐指算了算,嘴裡喃喃自語。「必須得趕緊找到他們,還了這兩樁因果。」這樣,他才能位列仙班。


  本來在這個靈氣匱乏的小界,它是沒有辦法修鍊成仙,主要也是它身懷大氣運,就這麼個破爛地兒,還真讓它修成了正果。


  它本是山間的一株人蔘,遇千年難得一見的帝漿流,得了些道行,生了靈性,後來呢,它躲在深山裡慢慢的修鍊著,吸收日月精華,有天,意外被一個凡人給逮著挖了出來,這凡人還不錯,只留了它根參須,就讓它放回了深山。


  失去根參須,損失了幾十年的修為,卻保住了小命,它還覺得挺划算,回到深山後,它就往更深的深山裡呆著,要是再被凡人挖到,能不能有上回的好運可就難說嘍。


  它在深山裡日復日的修鍊啊修鍊啊,奈何這小界實在沒什麼靈氣,不管怎麼修鍊,修為長得也不快。


  可有天,它的修為突然漲得飛快,修為大漲后,它懵懵懂懂的知曉了些事。原來,讓它修為漲得飛快的,是功德。凡人留了它的參須,拿出來救了人命,這人呢,又做了好多好多好事啊,這功德不知怎麼的就落到了它身上。


  如今,它修成正果,滲透了天機,自是徹底明白怎麼回事。


  它得了功德修成正果,就要還了這因果,了卻曲陽和陳子善的臨死前的心愿,和妻子再續來生緣。


  這容易啊!這四個還在這小界里呢,且年歲相當,離得還近呢,待它下山當回月老去,還了這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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