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六
在城主府的日子, 每一天都是平靜且順心的。住在這裏的人, 都是善良的, 喜歡平和安靜的分外, 不會吵鬧, 不會找茬非要和你拌嘴。
這種世外桃源一樣的時光, 讓人享受。
瞿景今年才十四歲。雖然已經到了可以娶妻生子的年紀了, 也已經征戰沙場,憑借自己的能力闖下了赫赫的功名,可對著家人, 還是個少年的樣子。
他個子不很高,有點瘦弱。天生的娃娃臉。
離了軍隊,見著了親近的人時, 麵上總帶著幾分討人喜歡的笑。有的時候, 也會對著母親不經意地撒個嬌,大眼睛樂得眯起來的時候, 極為可愛。
瞿景在指揮的時候, 大將之風盡顯, 臨危不懼, 有勇有謀。但在人後, 還是個會不好意思的少年。
他和鶴葶藶的關係極好,像是親近的姐弟。有的時候, 鶴葶藶會逗他,說他是未來的皇帝。
瞿景則就害羞地笑, 指著她的肚子說, “那就給小侄子封王。”
他是個被嬌慣著長大的孩子。但被教的很好,貴氣不傲氣,純而不蠢。
先皇有四個活下來的皇子。瞿景排行最小,母親位分又那麽高。從小到大,都是受盡寵愛的。
先皇和貴妃都並不想他以後過什麽執掌大權,戰殺四方的日子。隻想他以後封個王爵,領一個不會出亂子的閑職,富貴平安地過完一生。
所以,瞿景接受著最好最精心的教育,可卻並沒有幾個哥哥那樣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
他被端齊貴妃保護得很好。但現在看來,也不知是好是壞。
如果他的二哥哥不突然攪亂了這一池的水,瞿景現在不過也是個會在夜晚溜出去摸魚的少年。而到了今日,卻不得不變得成熟,變得堅韌。
鶴葶藶看著那張好像永遠也長不大的娃娃臉兒,總是會心軟。用江聘的話說,她內心中的母愛已經開始呼嘯了。
瞿景喜歡這個溫柔的嫂子,對著她時,嘴巴總是很甜,會說討巧的話。又聰明,總是學著江聘的樣子,到處給她搜刮好吃的回來,特別討人疼。
對於這個很可能會君臨天下的弟弟,鶴葶藶是極為疼愛的。
基本上有江聘一份的東西,都不會落下他的。從廚房裏做的桂花小餅兒,到在屋子裏穿著很舒服的布鞋子,有什麽好的,她都會想到瞿景。
江聘有的時候也會吃醋,在瞿景巴巴地過來說好話兒的時候,挑撥離間。跟他酸溜溜地念叨,“你小子別得意,嫂嫂對你好,是因為你是我弟弟。要不然,她才不會理你。”
瞿景叉著腰冷漠地看他,繞過去後又是滿臉的笑。從身後拿出來街上新買的葡萄幹兒放到桌上,“酸甜的果脯兒,娘和老夫人分了一半,剩下的都給小嫂子。”
因為要避嫌,瞿景隻會在江聘在的時候來,所以總是得一麵看著鶴葶藶的笑臉,一麵對著江小爺的臭臉。
江聘不樂意,仗著個子高,拎著人家的耳朵就往外走。一邊走還一邊訓,“你以後不要總是往我這跑,煩不煩啊你。”
話是這樣說著,江聘的心裏也是歡喜的。
端齊貴妃的性子,多少有點不近人情的冷漠勁兒。現在好了很多,可以前在宮中的時候,總像是帶著麵具一樣。被規矩套的死死的,總讓人覺得缺了些真誠。
她對瞿景是真心實意的好,可還是有些公事公辦的意味,少了些水一樣的溫柔。而這些瞿景在童年時所缺少的,則是鶴葶藶身上特有的。
這份來自姐姐一樣的愛,讓瞿景很快慰,很舒心。
更好的是,兩個人都是願意付出,能接受到溫暖的愛的人。你對我好一分,我就還你兩分。久而久之,我們就越來越好。
瞿景被江聘按著,心裏不服,就擰著他的胳膊想給他一個過肩摔。江聘哪裏會打不過他,當下就一邊打笑著一邊拉著小個子往練武場那兒走。
“不爽?來打一架,打一架!”
院子裏吵吵嚷嚷的,鶴葶藶從窗戶那探過頭去,正好看到兄弟倆玩鬧的場景。收回視線,不由得捂著唇笑了起來。
歲月安穩,現世靜好。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無論以後的日子是順利還是坎坷,至少現在的生活,是這樣的美妙啊。
要說在府裏的人,還有誰是不歡喜的,可能隻有將軍了。
離開上京的時候,五個姨娘,江錚遠眼都不眨,全都舍了去。就算那些女子在地上哭得花了妝,他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和動搖。
這個男人,心狠如斯。
可是,他卻帶走了江聘母親的牌位。
用白色的綢子細心地包好,和貼身的衣物放在一起,一直都背在身上。每到一處歇腳的地點,都會取出來,很細致地擦拭。
鶴葶藶跟江聘說起這個的時候,他隻是冷哼了一聲。扭了頭,不多言。
人都已經故去了那些年了,你現在卻想要帶在身邊了,是不是過於晚了些?
一個冰冷冷的牌位,擦拭的再幹淨,保存的再妥帖。你一天三炷香的供著,那也不是他的母親了。
當該珍惜的那個人不在了的時候,你想念起她的好了,顧念起她的溫柔了,知道錯了,嚐到悔了。可再怎麽後悔,都是無用。再怎麽痛苦,都不值得憐憫。
舟車勞頓,江夫人的身子本就不好,隻走了一個多月,便就在一個雨夜裏病死了。
對著那具也曾無數次陪他同床共枕過的身體,江錚遠皺皺眉,隻是淡淡說了句,“燒了吧。”
老夫人有些不忍心,可也沒別的辦法。隻能草草地化了灰,裝進壇子裏。想著以後若是能找個好些的地方,向著陽,背著風,就埋了吧。
也別入江家的墳了,回得去也不要入了。江夫人在江家,從始至終,都過得並不開心。
那是再好的綾羅綢緞都無法彌補的,缺失自丈夫的愛。
江澍也和這個父親漸漸疏離了,因為他的絕情,甚至有些恨意。以前的時候,還會壯著膽子和江錚遠說幾句話,現在卻是連個眼角都懶得給他。
就像當年的江聘。
在不知不覺間,這個曾經披著戰甲,戰無不勝的將軍,已經失去了他曾經擁有過的,所有的愛。
身邊明明還有著血脈共通的親人,他卻好像生活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陪伴他的,隻有那個牌位,還有他在月下的影子。
無論到了哪裏,哪怕是其樂融融的晚膳桌子上,大家都在歡聲笑語,他卻還是形影單隻。
孤寂落寞。孤家寡人。
江聘仍舊恨他,他曾經跟鶴葶藶咬著耳朵,聲音低低的,有些冷漠。他說,“對負心人最好的懲罰,就是讓他長命百歲,但是孤獨終老。”
這時候,鶴葶藶能做的就隻有安慰。將軍的可憐,是因為他的可恨。
有的時候,江錚遠也會主動跟她說兩句話。內容無非是繞著江聘的母親轉。
他說她們真的好像。一樣都是水一樣的女子,像是在月光下安靜流動著的溪。
都會彈琴,喜歡詩書,愛漂亮的花朵。笑起來的時候,很溫柔。說話的時候,輕輕緩緩的,不急不躁。
唯一的不同是,她也有不高興的時候,會抿了唇不理人,會鬧。可江聘的母親不會,那個女子,就算是鎖著眉頭,也是勾著唇的。
說到這裏,江錚遠又會歎氣。哪個姑娘不會撒嬌不愛鬧呢,是他這個丈夫不夠好,沒給她活潑起來的機會而已。
言語間,他對那個女子很親切。管她叫音兒。
江錚遠還曾蹲下來,拿著樹枝給鶴葶藶在地上寫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極為好聽,就像她的人一樣,很美。
姓端木,名玥音。端木玥音。
寫了之後,他又用手指把地上的字擦去。還是歎氣,“可惜她已經走了。”
走了…十多年了。
但她的音容笑貌,仍舊讓人記憶猶新。
這半年來,江錚遠蒼老了許多。眉宇間有了滄桑,眼角處的紋路也愈發清晰。他挺愛跟鶴葶藶說話的,也許因為,她是這個家裏,唯一還能坐在他對麵仍舊有著耐心的人吧。
即便眼角眉梢處,還是有著不耐。
江錚遠寂寞的,有些怕了。
他說,對這個原配的妻子,他是很喜歡的。剛開始的時候,她彈琴,他也會在一旁聽。她給做的衣服和鞋襪,他也會穿。
但是…江錚遠擰擰眉,“男人嘛…”
話畢,他又覺得失言。就起了身,懊惱地擺擺手,留下一句每次來都必會說的話,“你們好好過。”
看著他努力挺直,卻還是有些佝僂的背影,鶴葶藶蹙眉。
她忽的想起來一件事。有一次江聘買來了很好吃的鹽酥雞,她笑著說吃獨食不好,就讓粟米給每個院落都送了一隻。
可回來的時候,粟米有些慌張。她說她好像看見將軍哭了,不是那種嚎啕大哭,隻是濕了眼眶。眼底有些泛紅。
粟米還說,看見夫人的牌位底下,插了三根剛剛燃起來的香。
到底還是後悔的吧。
可是,世上最缺的就是後悔藥。最不缺的就是後悔人。
做錯了事,就是要付出代價的。
江聘愛在被子裏摟著她,給她講故事。可是有一天,他講著講著,突然就說了句無關的話。他說,“這樣的生活,他永遠也體會不到了。”
什麽樣的生活呢?或許就是在溫暖的被裏,抱著心尖上的姑娘,隻是和她隨便說說話,夜便就也不再漫長。
他是誰呢?或許就是將軍吧。
江錚遠拐了個彎,走得看不見了。白色的衣角被風吹起個寂寥的弧度。
鶴葶藶站在那裏看著,忽的就覺得,好像已經看見了他未來的一生。
無非是像秋天時,落在地上的銀杏葉一樣。
已經足夠悲哀了,可還要等著最後的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