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八

  桐城的夏天, 白日裏能熱枯了井。黑夜裏, 又能將水凍成冰。


  不知是第幾個日夜了, 日出日落, 早已數不清。


  糧草被耗盡已經三天, 後方的補給卻遲遲未到。


  士兵們餓極了, 隻能去挖沙裏的草, 吃死去的戰馬的肉,吞掉胡楊的葉子和樹皮。


  不過糧草也到不了了。因為,軍隊已經被包圍了。


  十萬大軍啊, 堪堪剩了八千。這八千裏,還有大半兒的傷殘。


  那麽多的血,滲進沙子的縫隙裏, 暗紅的一大片。月光下, 閃爍著詭異的光。


  這一切,隻因為那個剛登基的新皇的一道聖旨。一道堪稱無賴的聖旨。


  他讓他們去攻打桐城。


  桐城在高山之上, 裏麵的守軍還未曾經過戰火的洗禮, 可以說是兵強馬壯。整個桐城, 軍隊與百姓合在一起, 足有三十餘萬人。


  以低製高地去硬碰硬, 堪稱以卵擊石。


  江聘看到聖旨的那一瞬就火了。他摔了折子,拽著那個特意被遣來送信的大臣的領子, 橫眉豎目地吼,“你回去告訴他, 將在外, 君命有所不受!”


  明明有更簡單,更安全的路去走的。為什麽要讓他們去選擇那麽難的一條。


  這個奪了太子之位的新皇,是何居心?

  軍報裏自然不會將那些事都講清楚。隻是粗略地提了句,先帝暴斃,太子暴斃,二皇子即位。


  怎麽就那麽巧?江聘不信。


  他拿著劍抵著那個大臣的脖子,要給他丟出去。


  反正這場戰役,他是贏定的。討不上賞賜也無所謂,他有軍功。況且,萬裏之外,沙場之上,君命並非不可違。


  他得活著回去,他還有葶寶等著他去疼呢,可不能因為這道狗屁的聖旨而喪了命。


  衛將軍原本也是這樣想的。他安穩地坐在椅上,眼皮兒不抬。


  直到那個大臣說了句話。他說,“將軍莫忘,你的族人還在上京。”


  威脅。


  那新皇他也不嫌羞恥?

  用這樣的手段去逼迫整個軍隊去死,為什麽?

  衛將軍抬頭看他。手一揚,案上的硯台便就飛了出去,砸在那個臣子的額上。


  江聘後退一步,冷眼看著那黑色摻著紅的液體從那人的臉頰上流下來。滴在地上。


  聚成一灘。


  可到了最後的時候,衛將軍還是下令攻了桐城。去送死。


  沒辦法…真的沒辦法…


  每一仗,江聘都是含著淚打的。


  他騎馬衝在陣前,眼睜睜地看著從城牆上飛速滾落下來的巨石,圓木。那一桶桶潑下來的熱油,一支支射下來的羽箭。


  那些跟著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就這麽一個個地在他的眼前離開。


  那個在寒風中陪他喝酒的林子,屍骨無存。


  他踏著鮮血去,踩著屍骨回。


  其實,本來是有可能贏的。可那次用萬千兄弟性命換來的可能,就生生被那個新皇派來的臣子,扭斷了。


  橫木已經快要撞開城門,久久盼望的勝利就在眼前。他卻敲了鳴金鑼,要收兵。


  旁邊都是他親手練出來的士兵的血啊,江聘都能看到那顆屹立在城門口的鬆樹了。


  …他要收兵。


  那一刻,江聘簡直是氣炸了肺。他紅著眼轉過頭去,臂抬起,染血的劍鋒在陽光下亮的刺眼。


  那瞬間,他的耳邊全是呼嘯的風聲。看著那個大臣的嘴臉,江聘真想就那麽一劍劈下去,為那些無辜死去的士兵報仇。


  那麽多將士啊,要永遠躺在這裏了。每一個士兵的背後,都有一大家子啊。


  衛將軍揮槍擋下他的劍,同樣赤紅著眸,“阿聘,你別這樣。”


  很久沒人叫他阿聘了啊…他的姑娘呀,還在等著他。


  江聘有些恍惚,他勒了勒身下戰馬的韁繩,眼神迷茫。


  就那麽一眨眼的時間,一支羽箭從城牆上射下來。直直地穿過他的肩。


  伴隨著慌亂的呼聲,血噴灑出來。


  真疼啊…


  江聘咬緊了牙,把箭拔出來,扔在地上。


  那根沾滿了他的鮮血的箭啊,就像那麽多的兄弟一樣,永遠留在這方好似無盡頭的沙漠中了。


  他一聲未吭,隻是沉默地調轉馬頭,往後方奔馳。


  那一聲“撤”,他喊不出口。


  風刮在臉上,疼。肩膀也疼,心也疼。


  江聘覺得他的腦子快要炸掉了,裏麵嗡嗡作響,像是有一群又一群的蜂在飛。擾得他心煩意亂,血液都在沸騰。


  他感覺得到,血液正在一點點從他的身體內流逝。那一隻胳膊,越來涼。


  身體從熱到涼,他整個人都在抖。


  前方就是駐地的營帳了,江聘鬆了一口氣。


  眼前全是他的葶寶的臉。笑著的,嬌嗔的,佯怒的。每一張都是那樣的生動,那樣的讓人憐惜。


  跨在馬上,江聘不想再去想那個想要殺之而後快的大臣了。也不想去想這一次又一次的戰役,一幅又一幅用血染作的旗幟。


  他的滿心滿眼都是他的葶寶。她有沒有吃好?有沒有睡好?有沒有在夢裏想他?


  肚子裏的孩子乖不乖?好不好?有沒有像他小時的那樣皮實不聽話,總愛又蹬又踹地惹娘親難過…


  她胖了吧?尖尖的下巴是不是圓潤起來了?腮上的肉兒該是更多了,腰肢摸上去,不知該有多麽舒服。


  隻是,她那麽愛美,那麽嬌氣,會不會因為不苗條了就不愛吃飯了?會不會對著鏡子嫌棄自己,悄摸摸地掉眼淚…


  唉…他有好多好多的話想對葶寶說啊。好多的擔憂和愧疚,還有他滿的要溢出心髒的愛和思念啊。


  可是…他怎麽就不在她的身邊呢?


  他的小公主,一個人在夜裏輾轉反側,還大著肚子,該多難受多委屈啊…


  葶寶,你不要哭好不好…


  夫君知道自己不好,你再等一等好不好…乖…


  視線越來越模糊,他仿佛看見了他的好姑娘在衝他笑。


  像以往的無數次那樣,張開了手臂要他抱抱。


  她啟了唇,柔柔地喚他,“阿聘…”


  “我在呀。”江聘笑著答,輕輕的。他伸了手想攬住她,卻是撲了個空。


  下一瞬,是無盡的眩暈。江聘隻覺得自己好像踩在了雲端,撲通一聲。除了那眨眼間的痛,再無知覺。


  “副將!”


  “副將墜馬了!他臂上有傷,快請軍醫來!”


  有人在叫他。江聘不想理。


  他累了,想睡會。


  要是葶寶在就更好了…


  唔…葶寶…


  想到了她。江聘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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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到底是年輕力壯的,十八歲的年紀,像棵充滿韌勁的草。這麽重的傷,睡了三天醒過來時,就好了不少。


  這是他的營帳,高高的帳頂,床邊是快熄滅的火爐。江聘眯眯眼,轉著脖子看了一圈,有些失望。


  不是在家裏啊…


  外麵有士兵的腳步聲響起,厚重的軍靴踩在地上的聲音,鏗鏘作響。有人在吼,讓燒飯的士兵把米放得再少些。腿腳利索的,多去挖野菜回來。


  江聘舔了舔幹澀的嘴唇,腦子裏忽的就飄過了那句話。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戰機一旦貽誤,給了敵人喘息之機的同時,又給了自己這樣一記重創,誰也無力回天。


  桐城之戰,兩月有餘,他到底還是輸了。


  有軍醫進來,看見他醒了,很高興。他上前來跟江聘說了幾句話,江聘沒理他。軍醫摸摸鼻子,退了出去。


  “喂…”出了聲,才知道嗓子有多啞。江聘咳了咳,抬了脖子跟他說話,“我這胳膊,沒事吧?”


  “啊…沒事。”軍醫愣了一下,搖搖頭,“副將放心,就您這身子骨,養養就好了。”


  嗯…江聘點點頭,放他離開。


  沒事就好,要是殘了,他的葶寶就沒人抱了。


  可說是好好養養,哪是那麽容易的事。現在物資緊缺成這樣,連基本的糧食供給都無法滿足了,哪有那上好的傷藥和補品?


  他的傷,他這三天的燒,全是靠江聘自己硬挺下來的。憑著心裏的那股勁兒,不屈不撓,不服輸。


  江聘有些冷,他往上拉了拉棉被到脖子的地方,仰躺著發呆。


  以後的路…可該怎麽走呢?


  帳子被掀開,江聘皺了皺眉,想要罵兩句。瞿景的聲音便就傳了過來,帶著少年時期特有的沙啞,“哥?”


  瞿景就是五皇子。江聘的表弟,幾乎是從小看到大的表弟。


  “你…怎麽來了?”江聘驚訝,強撐著身子起來,看向他。


  瞿景又叫了他一聲,坐在他的床邊,扶他躺下。這個十三歲的少年沒了一點以往的幹淨伶俐氣兒,蓬頭垢麵,眼圈紅腫。


  江聘側躺著,聽著這個曾被先帝捧做心肝寶兒一樣的皇子,講著這幾個月的心酸。


  說起來,也簡單。他那向來溫和有禮的二哥,反了。變成了誰也不認識的樣子,凶殘,暴虐,手上沾滿了至親之人的鮮血。


  謀朝,篡位。殺戮,殺戮…


  還有,衛將軍已經和那個來臣一起回了上京。說是去請罪。


  他何罪之有呢?可還是要去請罪。


  若是江聘沒有受這樣的傷,怕也是要跟著一起進京的。可是那天軍醫說他凶多吉少,那個大臣也就作了罷,急匆匆地和衛將軍一起回了朝。


  可是,江聘沒死。他怎麽會死?


  他舍不得死啊。


  新皇之心,昭然若揭。他隻是想要滅了這一支軍隊罷了,這一支為國立下汗馬功勞的軍隊。包括那些拋頭顱,灑熱血而在所不惜的將軍。


  他不擇一切手段。


  可惜…該醒悟的人,醒悟得太晚。


  現在,沒人再來阻攔這支殘兵敗寇的腳步了。那個大臣把他們視作一灘再也翻不起波瀾的死水,高高興興地複命去了。


  真的是,彈盡糧絕了。


  可真的是,無力回天了嗎?

  “還有多少人?”江聘沉默了好一會,終是又啞著嗓子問出聲。


  “能走的,能打仗的,差不多有五千人吧。”瞿景咽了口唾沫,答他,“…哥?”


  “你嫂子還在上京嗎?她有沒有危險?”江聘眨了眨幹澀的眼睛,捂唇咳了聲。


  “我逃來的路上,聽說新皇在追捕姨父一家。”瞿景眼裏有些光彩,“嫂子他們定是早就逃出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江聘喃喃,自言自語般。


  可再抬頭時,他的嘴唇都被齒咬出了血。他眯起眼,透過半掩的帳門看向遠方。


  “這個仇,我不能不報。你也不能不報。”


  瞿景點頭,伸手握住江聘的手,“都聽哥哥的。”


  “反了吧。”江聘咬著牙,恨恨地把字嚼出來,“我要讓那個狗皇帝,死無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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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旗還在風中招展,隻是上麵血淋淋的“夏”字,再次變成了“尚”。


  原來區區五千人,也可以殺出一條血路。


  江聘靠在門邊,眼睛盯著那麵旗。


  後麵,是殘陽如血。


  葶寶…等我去找你。你,不要怕。


  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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