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七

  在上京的生活, 越來越水深火熱。


  將軍早就交了兵權, 辭了官職, 甚至連府門上的牌匾都摘了下去, 閉門謝客。


  可就算他已是做到了如斯地步, 新皇仍舊不依不饒。那姿態, 明晃晃就是在靜待時機, 等著抓住他的把柄後,趕盡殺絕。


  每時每刻,都像是有柄利劍懸在府邸上方的天上。隨時都會掉下來。


  那個新皇, 沒人知道他下一步會做什麽。


  其實,他對將軍府這樣虎視眈眈,對江錚遠的忌憚隻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則是…他看中了那個姑娘。


  那日雨中, 她躬著背的身影像是隻柔弱的貓兒, 抓得他心癢難耐。


  美人的玉頸微垂,伏在地上的那雙手纖長白皙。髻很漂亮, 上麵的釵環同樣漂亮。微微隆起的小腹更讓她多了絲閨中少女沒有的孕味兒。


  新皇對她…動了心思。


  鶴葶藶不知道。她隻顧著在家中安胎, 給孩子挑好看的小衣服。給孩子的父親寫信。


  一封又一封, 寄不出去便就不寄。她寫好了, 小心地封存起來, 等哪天他回來了,再給他看。


  她總是這麽在家中,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新皇的心則就被她勾得越發癢癢, 不擇手段地想要她進宮。


  但每一次, 鶴葶藶都會巧妙地避過去。她聽江聘的話,聽老夫人的話,哪裏也不去。


  端午節的宮宴上,她再一次婉拒了。以腹中孩子不穩,要安心在床上養胎的借口。


  新皇看著那個特意為她而打造,卻沒一次派上用場的椅子,眼中意味不明。


  他的心思,從來不會藏著掖著。永遠都是那麽囂張。不管倫理綱常,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孤近日,喜歡上一女子,是在座某一位家中的婦人。”他的眼睛掃過底下的各位臣子命婦。毓珠後麵的臉,神色不明。


  “雖是有孕,但孤並不介意。若她嫁孤為妃,孤定會待那孩兒如親生骨肉。”


  新皇說得頗有些洋洋得意,仿佛自己是個至情至聖之人。不管底下一片的敢怒不敢言。


  老夫人在座,看著案上在杯中蕩漾的酒水,心都涼了半截。


  新皇的話,別人不懂,她懂。


  高位那人抿了口酒,繼續說,“望在座各位回去細想想該怎麽做才好,別逼得孤…做一些不好的事。”


  那一晚,出去的人,臉色全是白的。


  第二日一大早,新皇便就派了個小太監去了將軍府送東西。說是賞給他們的,讓他們歡度佳節。


  新皇特意囑咐了,要他們闔家都來觀看。一個也不許少。


  那個小太監拉著細長尖利的聲音讓他們看著,青白得有些滲人的手指捏住了那個匣子的暗扣。


  打開,是一隻已經奄奄一息的老鼠。


  看著那幾隻還在掙紮著抽動的小爪兒,暖暖微風中,鶴葶藶隻覺得從頭到腳,透心兒的涼。


  新皇的意思,她猜的出。


  你輩如鼠,被孤玩弄於鼓掌之間。


  江夫人的臉色同樣青白。老夫人和將軍對視一眼,強撐著笑意,給賞,道謝,送客。


  鶴葶藶攥緊了手中的帕子,慢慢往院子裏走。


  她知道…是時候離開上京了。


  或者說,是時候…逃了。


  新皇派了重兵,明裏暗裏將將軍府圍得嚴嚴實實,連隻鳥兒都飛不出。不過還好,早年建府時,在東南角的古井中通了一條地道。


  能直接通往城外。


  馮提督在外接應他們,這場逃亡,很險,卻不難。


  早在一月之前,雲天侯便就辭了爵位,舉家離京。他是個有遠見的人,知曉上京是個富貴地,卻也是個沼澤地。


  一不小心就會將人陷進去,粉身碎骨,再難脫身。


  所以他選擇避開,遠遠地避開。舍棄那些虛罔的榮華,去南邊的無所謂哪座小城裏,過著悠閑避世的日子。


  可以在農忙的時候,種種田,打打漁。也還可以在無事的時候,擺個私塾,教教書,念念字。


  日子雖然不及以往奢華,有些苦累。但好歹安心。


  鶴望蘭自然是不願的,雲天侯這次沒有由著她,甚至伸手打了她。他是真的去意已絕。


  不得不說,他是個通透人。懂得進退,才能明哲保身。


  這些是雲天侯和傅姨娘寫在信上給鶴葶藶的。他們惦念她和腹中的孩子,洋洋灑灑寫了十幾頁紙。


  兩人輪流執筆。清秀些的是傅姨娘的字,大氣些的,是雲天侯的。


  至此一別,餘生可能再無相見之日。葶葶要安好。


  看著最後的這句話,鶴葶藶險些哭出聲。她把淚咽回去,提筆回信。


  安好。勿念。


  直到最後他們離開,不知往哪個方向去了,鶴葶藶還是沒能再見上他們一麵。


  遺憾嗎?遺憾的。


  不過也無礙。他們好,這比什麽都重要。


  臨走前,傅姨娘給她拿了包栗子來。用糖炒的,香甜。


  剝好了仁兒後蘸著蜜糖吃,簡直人間美味。


  江聘不愛吃糖,但愛吃糖炒栗子。鶴葶藶剝了三個放進嘴裏,嚼著嚼著,忽的就覺得沒了味道。


  要是他在對麵,那就好了。


  偶爾吃到了一個壞子兒,他會皺起臉誇張地喊苦。隻為了湊到她的嘴裏,去嚐一口她舌尖上的蜂蜜。


  江聘得了便宜還賣乖,看著姑娘羞紅的臉,笑嘻嘻。


  “葶寶口中的蜜糖,格外甜。”


  格外甜啊…鶴葶藶招呼粟米把栗子收起來,裝進油紙包裏。那便就等著你回來吧,咱們一塊兒吃。


  我剝給你,再用舌尖度給你我口中的蜜。


  隻是阿聘呀,栗子不禁放的,你得…快點回來。


  決定走前的那一晚,鶴葶藶抱著那隻已經長得肥碩了的兔子,繞著牆一圈圈地走。


  這個院子裏,每一處都有他們的回憶。


  可是,卻是不得不離開了。


  她穿著羅裙,手裏拿了把小紗扇。慢悠悠地走啊走,視線無論停在哪裏,都舍不得移開。


  紗扇是江聘送的。有一日,他惹了她生氣,怎麽樣都哄不好。


  他著急,便就帶著阿三去了洗雲齋,把那裏所有的扇子都給裝了回來,想要逗她笑一笑。


  洗雲齋的扇子,每一把都值百八十兩的銀子。他也算是…一擲千金了。


  隻為博得美人一笑。


  即便已經過得太久。久到她已經忘記洗雲齋的房簷兒上掛了幾隻鈴鐺,它的大門是朝南還是朝北?

  可鶴葶藶一想起這事兒,還是止不住地笑。


  她的傻阿聘。


  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比一般同月份的婦人要大的多。大夫說她懷的是雙生子。


  兩個孩子呀。多好。


  要是讓那個潑猴兒知曉了,定是會得意忘形得尾巴都快要翹到天上去。


  “看看小爺多能幹!一舉得倆,一箭雙雕,就問你服氣不服氣?”


  鶴葶藶靠在粟米的肩上,又要笑起來。可又笑不出來。


  她想給他寄信,分享這個喜悅。可是…她寄不出去。


  很久沒收到他的信了…很久了吧。


  最後一封,是他的血書。字跡淩亂得不像樣子,每一道筆畫都像鈍刀子一樣剜著她的心。


  他寫,不負卿卿。


  用他的血寫的四個字啊…傻阿聘。


  前線已經什麽消息都傳不回來了。隻知道桐城之戰,慘烈無比。


  血光,染紅了沙漠。


  鶴葶藶摸了摸肚子,不去想那些。她很乖,很久都不哭了。


  阿聘不在,她會是一個堅強的母親和妻子。無比堅強。


  可是如果阿聘在…她還是願意做他羽翼下的那隻小鳥兒。會睜著溫柔的眼睛看他,給他回家後的溫暖,等他來哺喂。


  至於外麵的風言風語…她聽了隻是氣得想要砸桌子,旁的一點兒都不信。


  她永遠堅信,那個男人一定會回來的。會摟著她,將下巴枕在她的肩窩兒裏,甜甜蜜蜜地喚她葶寶。


  “我的好葶寶兒。”


  粟米催她,說他們該走了。將軍和老夫人已經到了,不能再耽擱了。


  去哪裏呢?一路向西。


  到哪裏呢?不知…


  鶴葶藶點頭,隨她走出院門。


  身後,是繁花似錦。可惜,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了…


  路途漫漫,危險重重。她隻收拾了幾件簡單的行李,沒辦法把他們的回憶都帶走。


  姑娘看著屋子裏暈黃的燈光,搖搖曳曳。好似那台前還有著那如膠似漆的兩個人兒,耳鬢廝磨,你儂我儂。


  她忽的有些愧疚。


  “阿聘…”鶴葶藶喃喃,轉臉去尋粟米,問的輕柔,“你說,阿聘回來後,會不會找不到家呀?”


  她的語氣輕輕的,粟米卻是有些淚目。她拚命地搖頭,斬釘截鐵地告訴她,“姑娘放心好了,姑爺那麽厲害,怎麽會找不到你?”


  鶴葶藶讚同地點頭,“對。畢竟他那麽厲害。”


  那樣好的阿聘,怎麽會找不到她呢?


  他說過的…天涯海角,無論哪裏,隻要你在,我就會來。


  “那是我的夫君呀。”她勾著唇,臉上漾著笑,“等咱們安頓好了,我一定也給你挑一個這樣好的夫君。”


  粟米無聲地抽泣,說不出話來。隻是點頭。


  月亮好美。鶴葶藶抬頭看,心裏忽的就想起了那句帶著些哀傷的詞。


  當年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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