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二
從主將大帳出來後, 看著似乎一望無際的駐軍營寨, 還有一簇簇搖曳的篝火, 江聘沒有一點的睡意。
風吹過來, 凍得人牙齒打顫, 他就更加清醒。
江聘把腰上的劍解下來, 扔到離他最近的那籠火處, 自己也盤著腿坐下來。托著腮,看著柴上的火光發呆。
到了戌時的時候,值守的士兵換班。有個和江聘相熟的, 搓著手湊過來坐在他身邊。
這裏的天氣堪稱苦寒,即便已經是春天。尤其是在午夜的時候,幾個喘息間就能凍得人嘴唇發青。
江聘帶兵有他自己的一套方法, 恩威並重, 賞罰兼施。他是將領,也是兄弟。
所以他部下的士兵和他的關係也是極好。訓練打仗之餘, 也會一起聊聊天, 玩鬧一會。
江聘向來不怕冷。他坐的離火近了一點, 紅紅的火苗把他的臉照成了很溫暖的顏色。
劈裏啪啦, 有很響的聲音傳出來, 還有木柴的味道。有些嗆。
“副將,您不回營帳睡覺, 坐在這兒幹嘛?”那個叫林子的士兵側頭問他,說話間還有些受不了地打了個噴嚏。
“想事情啊。”江聘吊兒郎當地答他, 手指在膝蓋上打著拍子。
仍舊是好看的指頭, 雖有些粗糙了,也不再那樣白皙。但依舊極幹淨。江聘不是個邋遢的人,無論在哪裏,隻要條件允許,他總是重儀表的。
想什麽事情呢?林子把手放得離火苗更近了些去烤,歪頭看著身旁副將眯起的眼睛。
他似乎是在看著跳躍的火花,卻更像是透過火光,去看讓人捉摸不透的遠方。
“五個月前,她嫁給我。”江聘笑起來,像是在自言自語般地念,“我永遠記得那一天。”
他的聲音很小,風有點大,林子沒聽清。便就疑惑地偏頭去問,“副將?”
“嗯。”江聘無所謂地應著,仍舊沉浸在自己的心思裏。
過了好一會,有粒火星子濺到他的手背上,微微的灼痛感這才讓他回過神來。
林子還沒走,正坐在那裏摳指甲。江聘從懷裏掏出包牛肉幹來,分了他一半。
“我家媳婦寄給我的。”看著林子驚詫的眼神,江聘有點得意,“今個日子好,我心情好,給你點。”
軍隊中的士兵知道江聘背景的人幾乎沒有,聽他帶著點驕傲地說“我家媳婦”,林子也笑了。
他扔了根牛肉幹進嘴裏。肉很軟,但極筋道,雖然被凍得有些硬,但仍舊美味。尤其是在物資貧乏的戰中,更顯得難得。
林子有些羨慕。他一邊嚼一邊問江聘話兒。語氣裏有著欣羨,還有點小妒忌。
作為連姑娘的小手都沒拉過的毛頭小子,對雖然遠在萬裏,但仍然被妻子惦念的已婚男子的妒忌。
他問,“副將,娶妻…是什麽樣的啊?”
是什麽樣子的女子,能讓廝殺疆場眼都不眨的江聘在思及她時,連眼神都變得柔軟了呢?
什麽樣子的?當然是幸福的樣子。
一想到家裏那個小姑娘,甚至隻是讓她的臉在自己的腦海裏閃了一下,江小爺的心便就酥了。
“娶妻…就是成了家。”江聘起身,不知從哪裏拿了兩壇子酒,兩人一人一壇。在火上烤一烤,趁熱就喝了。
夜晚,火光。抱著壇子,喝著酒,有風作伴,有月為伍。輕呼出一口氣,滿滿都是男兒豪情。
酒極烈,一口下去,整個身子都暖了起來。有一些從嘴角流了下去,江聘朗聲笑著用手背粗略地抹去酒漬,眼裏有水光。
“如果她在我身邊,我一定不會這樣喝酒。”江聘舔舔嘴唇,又塞了口牛肉,慢條斯理地嚼。
“她會為我準備滿桌的菜,每一樣都是我喜歡的。我喜歡什麽,我不說,她也知道。”
“她會為我斟酒,露出截纖白的腕子。燭火旁,杯中的酒水漾著溫暖光芒。她會讓我少喝一點,她會說心疼我。”
江聘歎了口氣,跟林子碰了一杯,緊接著又是一大口。吞咽下去的聲音很響,咕嚕嚕。
他好像有點醉了。醉在回憶裏,酒不醉人人自醉。
“你不知道我的小姑娘有多好…我有多喜歡她…今天,是她嫁給我整整五個月的日子。可是,我有三個月都沒陪在她的身邊了。”
江聘捶了下旁邊硬實的沙地,語氣裏滿是疲憊和心疼。
“我們葶寶兒好委屈…”
林子不知道該如何安慰身邊忽的就被憂愁纏緊了的副將。隻能又跟他撞了下酒壇,拍拍他的肩。
在林子的印象裏,江聘從來都是威風的。在馬背上,他是所有人的英雄。
但現在,英雄好像很難過。因為他口中那個叫葶寶的姑娘。那是他的妻子吧…
“嗯?說到哪兒了?”江聘晃了晃腦袋,讓自己更清醒一點,嘟嘟囔囔,“噢…娶妻是什麽樣子啊。”
“或許就是…無論你走了多遠,走得多難,走得有多狼狽,你心中都會有那麽一股勁兒。它告訴你,你得繼續走,得有擔當。因為你有家。”
“那個家裏,永遠有一盞為你而留的燈火,還有一個為你而深夜不睡的人兒。她會在你風塵仆仆地推開門的時候,對你淺笑盈盈地說一句,‘回來啦’。”
想起她無數次笑著撲進他懷裏的樣子,江聘的眼圈又有些紅。他揉揉眼睛,嬉笑一聲,“進沙子了。”
風早就停了,哪來的沙子會吹進您的眼睛呢?林子瞧了他一眼,悶悶地喝酒,不再說話。
他也想早些打勝仗,回家,然後…娶一個屬於他的好姑娘。
兩人就這麽對飲,無聲的。隻有夜色在身周流動,冷冷清清。
柴火一直沒添,這麽長時間,好像也快要燃盡了。酒壇子見了底,江聘搖了搖,把東西咚的一聲扔到地上。然後便就迷蒙著眼睛起身,想要回營帳。
林子站起來,想送他。
“副將!”江聘才剛走了一步,傳令兵便就在遠處喚住了他,手裏拿著兩封信。
他的嗓門很大,在寂靜無聲的夜裏,很悠長。每個營帳的門口都有值崗的兵士,腰背挺直,目視前方。
傳令兵跑過來,氣喘籲籲地把東西遞給江聘,開口解釋,“驛站今個出了些事,書信取回來的有些遲。正巧碰著您,便就給您吧。”
“誰的?五皇子?”江聘皺著眉接過來,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歪斜著身子瞧封。
聖上有意栽培五皇子,也是為了監視前方的戰況,便讓他負責與前線的書信聯絡,要求時刻保持通暢。
五皇子並不是使遠程指揮之責,隻是要密切了解軍中情況而已。衛將軍嫌這事瑣碎麻煩,就全權交給了江聘處理。
五皇子的母親端齊貴妃是江聘生母的同胞姐姐,論起輩分來,江聘是他的堂兄。兄弟二人自幼的感情便就極好,聯絡由他們二人進行,也省得了出岔子。
“不,是您的家信。”傳令兵忙否認,手指著封上的署名。
很秀氣的一個“江”字。應該叫江鶴氏的,但姑娘嫌難聽,就從來都隻留一個江字。
江聘的臉色瞬間溫柔下來。他撚了撚被紅色蠟油封起來的信口,咧開嘴笑了一聲。
我家的寶貝來信了。
傳令兵行了個禮後就走了,現在營帳前隻剩下江聘和林子,還有遠方一簇簇跳躍的火。
“副將…”林子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立刻就被江聘給堵了回去。
“消停點。家信要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讀的。”
一定要慢慢讀的。每一次她來了信,江聘總要翻來覆去地看好多次。
記憶深刻到,就算在午夜夢回時,他都能記起信紙的輪廓。每一行的位置,每一個字的線條。
家書抵萬金。可又豈止萬金?
林子站在一旁,沉默地看著他心中頂天立地的副將。他正對著兩張薄紙,一會笑得像個傻子,一會卻又無措地手都有些顫抖。
信上到底寫了什麽呢?林子疑惑。想去看看,卻又不敢。
到了最後的時候,他眼睜睜地那個男人紅了眼眶。手抖得不像樣子,眼尾處的細膩肌膚,一點點地變紅。
“副將…”林子慌了,忙去喚他。
從馬背上跌下來,在亂箭中抵擋,那麽多次的九死一生,江聘從未哭過。這一次,卻是這樣輕易地就紅了眼。
江聘沒理他,他匆匆把另一個封子也拆開,拿出那張紙。
嫣紅的一枚唇印,有些幹了,但仍舊完美好看。
那個姑娘曾經坐在妝台前,細細地抹好胭脂,再笑著給了他一個吻。
那時候,她的眼神也一定是溫柔似水的。
江聘從喉嚨裏溢出一聲嗚咽,虔誠地用唇去親吻紙上的紅痕。他不敢碰到,就虛虛地點一下。親不夠,便就再點一下。
月光清冷,他把信收起來,小心地揣進懷中。然後靠在柱上,無聲地流淚,一邊笑,一邊哭。
林子已經被他折騰得傻了眼,正猶豫著要不要去請主將來,衛將軍就自己掀了簾子走了出來。
“你…怎了?”他也被嚇了一跳,定了神後,擰眉往江聘那裏走。
“將軍…”江聘抬頭,眼睛紅的像是兔子。他的臉被風吹的有些發青,唇角的笑卻是絢爛。
他啟唇,輕輕的聲音融化在夜色裏。悠悠的,旋轉跳躍著。
“我…要做父親了。”
這句話說出來,好像整個胸腔都飽漲了。盛滿了幸福啊,還有愛。
他抬頭,看著零落的星星,喃喃地又念了一句。
“我要做父親了。”
“您聽見了嗎?”江聘意猶未盡,轉了臉去看衛將軍,問了一句。將軍也有些高興,眉毛是舒展的。
可他還沒回答,江聘就又自顧自地轉了臉,笑起來。朗聲大笑,發自內心的笑聲,顯而易見的欣喜。
“我!江聘!要做父親了!”他一拳捶上身後的柱子,把手分開放在唇邊,放開了聲音吼。
氣吞山河一般,旁邊的柴堆都跟著響起了一聲極大的“劈啪”。
“我愛我的妻子!謝謝你!葶寶兒!”
江聘叉了腰,站在地上,傻笑著。像個孩子。
眼睛濕潤,裏麵是漫天的星光。
陸陸續續有士兵從營帳裏鑽出來,大聲地朝他道賀。有人還趁機要挾,讓他請酒吃。
江聘全程俱是笑著,無論誰說什麽,他都痛快地應。
深夜裏,駐地是罕見的熱鬧氣。衛將軍看著身邊快要笑成朵花兒似的江聘,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月色似乎都溫柔了起來。清亮的,像她一樣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