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一

  塞北大漠的晚上, 沒有孤寂的落日, 沒有遠方的雲霞, 可同樣壯闊。


  黑夜籠罩了茫茫沙漠, 偶爾有一兩顆樹的影子在月光下婆娑。駐軍的營寨裏, 有一簇簇的篝火。火苗隨著夜風飄蕩, 模糊了坐在對麵的士兵的臉。


  十萬大軍勢如破竹, 兩個半月便收複了十餘座城池。現在軍隊正駐紮在桐城的腳下,這是最後一座屬於大尚,卻被西津奪取的城。


  收複桐城的那一天, 就是最終的勝利號角吹響的那一天。


  初來時,江聘隻是個普通的兵。隨軍跋涉千裏,到了這樣的荒涼邊寨。期冀著用自己的一腔熱血, 畫下屬於少年的鴻圖。


  他是個天生的悍將。刀槍劍戟, 無所不精。策馬揚鞭,滿身的豪情。


  與敵軍相遇的第一仗, 他就顯示出了獨一無二的才智謀勇。一支羽箭, 百步穿楊, 眨眼間便取下敵軍副將的首級。


  孤身一騎, 衝鋒陷陣。紅纓槍揮舞之間, 為最後戰爭的勝利立下汗馬功勞。


  就連衛將軍也要為之稱讚。說他是百年難遇的將帥之才,其勇猛, 無人能敵。


  收複石城之時,本應率領軍隊從側翼做埋伏的副將被箭矢射中身亡。一時間, 竟是找不到可以領軍的將士。


  江聘冒死自薦, 立下生死軍令狀。


  那一天,大雪封城,軍隊幾乎陷入彈盡糧絕的困地。每再耽擱一段時間,就多一分覆沒的風險。


  他堅持請命。憑借對自己的信任,還有滿腔的激情。用項上人頭作保,賭後半生的青雲直上。


  在最危機的時候,他甚至忍痛殺了自己的戰馬煮肉分食,以定軍心。


  少年意氣,揮斥方遒。江聘沒看錯自己,他贏了。


  石城之戰,以少勝多。破釜沉舟,絕境逢生,被傳為美談。


  而為此次戰役立下赫赫戰功的江聘,也成了一段人人讚頌的傳奇。


  兩月有餘而已,從一介普通兵士,憑借一點點累積起的戰功,一躍衛將軍最為倚重的副將。不可謂不讓人欽佩。


  江聘拚盡了全力去成為那個會站在塔頂端的人。


  因為他一直記得,他最親愛的姑娘啊,在遠方等著他。


  等他凱旋而歸,等他回家。
.

  主將的大帳裏,衛將軍正與江聘和其他幾個副將分析戰局。


  燈火明亮,可還是冷。風從帳篷的縫隙出吹進來,四麵八方。西北的冬夜,寒冷入骨髓。


  衛將軍是大尚繼征西將軍後的第二員大將,稍年輕些,氣勢卻毫不遜色。虎目一瞪,驚得人渾身一顫。


  戰局持續僵持,衛將軍有些不快。其餘幾個副將畏畏縮縮地站在一邊,聽著他發火,不敢言語。


  江聘沒什麽異樣,依舊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他正靠著沙盤站著,手指摩挲著光潔的下巴,凝神細思。


  衛將軍喚他,江聘抬頭應。他穿著銀色的鎧甲,沒戴盔帽,腰間別了把長劍。唇角勾著,眼睛裏流光溢彩,滿身都是蓬勃向上的精神氣。


  這些日子的疆場廝殺沒有磨滅屬於他的少年光彩,隻是讓他更加出色。有了曆事後的沉穩,被磨礪後的成熟。


  原來的時候,他是一棵青蔥的樹。現在,他的枝幹粗壯了,經曆了風雨,則是更加的枝繁葉茂。


  若是他的姑娘見了,必也是會高興的。


  阿聘很好,很上進。阿聘長大了,更像個真正的男人了。阿聘真的很乖,沒讓她操很多的心。


  而且,姑娘心念著的夫君,一刻也沒忘記她。


  “想什麽呢?”衛將軍沉聲問他,帽上的紅纓有些抖動。


  “看地圖,想對策。”江聘咧嘴笑,用手指摸了摸劍鞘。


  “想什麽呢?”衛將軍皺眉,又問了一遍。


  江聘頓了頓,又笑了一聲,“想我家夫人。”


  想那個嬌軟軟的小姑娘。會掛在他的脖子上,喊他名字的那個姑娘。


  他的小妻子懂事聽話,不很任性。活潑可愛,又很溫暖。就連她偶爾要來討好處時故意撒的嬌,都是讓人打心底裏酥麻的。


  也不知小葶寶現在有沒有睡。在夜裏,丫鬟有沒有貼心地去看她的被角。


  她身子嬌弱,一旦凍著了,第二日早上就會咳。可她夜裏又不乖,會翻來覆去地踢被子。他不在姑娘身邊的時候,葶寶兒有沒有委屈呢?

  將軍沒想到他答的這樣痛快,一時間也有些語塞。想斥責他兩句,可見著江聘明顯有些心不在焉,好似魂兒都飛走了的樣子,又有些想笑。


  “兒女情長。”他拍了拍江聘的後背,責他。


  “嗯…”江聘點點頭,拳抵在唇上咳了兩聲,複又笑出來,“沒辦法,太喜歡她了。”


  真的是…太喜歡了。恨不得揣在兜兒裏,走哪帶到哪。


  恨不得捧在手心裏,含在口裏,融進骨血裏。好久沒聽到她扯著軟綿綿的尾音喊他阿聘了,好想她。


  衛將軍是個孤家寡人,未曾娶過妻室。現在見他一臉春意盎然的甜蜜樣子,又是把話給噎了回去。皺皺眉,再次重重捶了下他的肩。


  他和江聘的關係極好,有種意氣相投的忘年交之感。衛將軍很欣賞這個年輕人,勇而不莽,自信而不自負,能屈且能伸。才十八歲便有如此襟懷,實在難得。


  因此,江聘有時和他玩玩鬧鬧,他也不生氣。可今個晚上,他卻是覺得江聘嘴角掛著的笑有那麽些欠揍。


  “桐城之戰,你怎麽看?”衛將軍用手指著沙盤,側頭問他。


  “桐城地勢極高,易守難攻。且值此冬日,城內並無糧源,護城河又在城外。屬下以為,最保險之法是圈城待降。”


  江聘正了臉色,側身指著牆上的地形圖給帳中的將領講解。


  他從來都長了一張好嘴,心裏想的總是能說得明明白白。且又熟讀兵書,腹有謀略,一席話說下來,眾人都是點頭應是。衛將軍也拍手讚他,說他所言切中要害,甚是有理。


  “有乃父風範。”衛將軍大笑起來。


  “當年率兵抵抗西津時,我做你父親的副將。當時情況棘手,所有人都是無措。他就是像你這樣,三言兩語把道理講的頭頭是道,最後大獲全勝。”


  江聘謙辭,沒說別的話。


  “你小的時候不是這樣的。那一年我去你家府上作客,你還皮實得很,用不知從哪裏掏來的鳥蛋摔了我一臉。”


  衛將軍看著他,忽的就想起來了許多年前那個竄上跳下的皮猴子,“十年了,你的變化還真是大。將來定是個勇猛的好男兒!”


  “嗯…”江聘摸摸鼻子,笑,“我家夫人性子嫻靜,我跟她待得久了,也沉穩了許多。”


  我家夫人…你怎麽總提你家的夫人?

  衛將軍有點不高興,欺負誰沒夫人?

  帳內的氣氛陡的輕鬆下來,幾個副將也交頭接耳地有了些笑模樣。衛將軍把劍往桌子上一摔,轉頭就踹上了江聘的小腿。皺著眉頭連成聲兒地罵,“滾滾滾。”


  “將軍返京時,有空可來寒舍小坐。屬下請將軍小酌兩杯。”江聘配合地往外走,到了門口時還不忘回頭留下句討人厭的話。


  “我家夫人會釀酒。尤其是用八月的桂花釀的酒,我在嶽父家曾喝過兩盞,味道極好。”


  好個屁!江聘你這個煩人精。


  衛將軍豎著眉毛把牆邊的空酒壇子踹過去,“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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