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八
棋子是玉質的,落在棋盤上的聲音清脆悅耳。雲天候手執一子穩穩落下,啪嗒一聲。
江聘站在一側看著,凝神不語。
隻見局中白子呈勢如破竹之勢,勝負一眼便可知。
傅時琇緊抿著唇,食指與中指之間夾著枚剔透的黑子,躊躇不定。他一會看看棋盤,一會望望對麵雲天候的臉色,一會再看看旁邊香爐上的煙。
半炷香過去,他就在那維持著一個動作僵持著。不落子,不言敗,也不求和。
雲天候看了他半晌,也未出聲打擾,隻是掀了袍子起身去迎江聘。
他遣了下人去拿了些新製的點心,笑著伸手指向旁邊的紅木椅,“江小公子遠道而來,我身為主人反倒有失遠迎,真是慚愧慚愧。來,這邊請。”
“侯爺如此客氣,晚輩才是慚愧。”江聘現在心情很好,他朗聲笑著回了雲天候一禮。再從阿三手中取過一幅卷軸遞過去,言語間皆是謙卑。
“晚輩偶得前朝柳大師佳作,知侯爺乃其中大家,不敢徒留手中辱沒此畫,特前來獻畫。順便求得侯爺指點幾句,讓晚輩知曉其中門道。”
這話江聘在家裏琢磨了半天才敢說出來。言簡意賅,馬屁卻是拍的溜溜響。
我誇了你是大家,還低姿態地把畫給了你。末了還怕你收禮尷尬,給你尋了個台階下,讓你指點我一二。
看著雲天候明顯的欣喜表情,江小爺更樂了。瞧他的馬屁拍的多到位,多貼心。
他一進門,眼珠子就沒離開過傅時琇。見他那副道貌岸然的樣子,江聘的心本還縮了一下,以為自己遇到了個勁敵。
但越觀察下來,他就越不以為意了。
這個傅時琇,性子忒過自大,好麵子,還虛榮。舉棋不定,猶疑未決。而且懼於失敗,死要麵子活受罪。
雲天候的棋藝在上京都是數得上名次的好,一個年輕人輸給他本是件太正常的事。他倒好,猶猶疑疑,總想著鑽空子,一點兒痛快勁都沒有。
輸了便就是輸了,在那拖著就能得著好兒了?棋品看人品,這人不行。
江聘趁著雲天候展畫軸的時候抽空瞟了他一眼,不屑地挑眉一笑。原以為你是個野鳳凰,沒想到就是個弱菜雞。
小爺我為了二姑娘無所畏懼!
莫名其妙被瞪了一眼,傅時琇心裏更鬱悶了。
他氣哼哼地把黑子投進棋笥裏,雙手一拱,“侯爺棋技了得,晚輩甘拜下風。若再得閑,不如再來兩局,也讓晚輩再開開眼界。”
這語氣就不太好了。一股子我今個倒黴沒發揮好才輸給你的不服氣勁兒。
江聘朝他勾唇笑了下,眼神輕屑地飄過。這種人,真是沒勁透了。
雲天候根本沒理他說什麽,他現在滿心滿眼都惦記著手上的畫。筆底生風,活色生香,卻是像是柳大師的真跡。
他頓了下,朝著江聘點了點頭,“江小公子慢坐,我這書房裏也有副大師真跡。等我前去取來,咱們慢慢商討。”
江聘自是沒有二話。他站起身又施了一禮,便看著雲天候急匆匆地出門走遠。
現在好了,屋裏頭就剩了兩個人。情敵相見,分外眼紅。
當然,這隻是江小爺單方麵的想法。傅時琇他…暫時還沒領會到江小爺邪惡力量的強大。
所以,他才能這麽歡快地繼續蹦躂。
“江兄,久仰大名。”傅時琇熱情地朝著江聘雙手拱起,施了一禮。
“噢。”江小爺換了個坐姿,懶洋洋地伸了個腰,應得不冷不熱。
“……”反差好大。
傅時琇沒在意他的冷淡,反而笑得更加燦爛,“愚弟剛聞江兄高談闊論,想必定是才高八鬥之人,不如咱們二人趁現在切磋切磋?”
“嗬。”江小爺手托著腮幫子,冷冷笑了一下。
“不如對詩吧。我出上句,你接下句。”傅時琇高興地搓了搓手,“咱們就對前朝大家的詩,玩的就是舊貌換新顏。”
江聘盯著他的臉看,默不作聲。
“這第一句嘛,愚弟便出個‘兩岸猿聲啼不住’。江兄看該如何對?”
“一二三四五六七。”江聘微微一笑,答的痛快。
“……”傅時琇有點懵。
不過沒關係,咱臉皮厚啊。
“江兄果真不按套路出牌,性情中人。”傅時琇尷尬地笑了兩聲,“這第二句嘛,便對‘桃花潭水深千尺’。”
“一二三四五六七。”
“……”傅時琇鍥而不舍,“夜來城外一尺雪?”
“七六五四三二一。”江聘麵不改色,眼睛挑釁地一眯。
“江兄高才!”傅時琇沉著臉擼了把袖子,掀袍坐下,“咱們不對詩了。聊聊閑事如何?”
“嗬。”熟悉的一聲冷哼。
“看江兄年紀輕輕,想必還未有家室吧?”傅時琇挑了挑眉,有些洋洋得意,“愚弟也未有,不過現在,可算是見了點眉頭。昨日侯夫人召我,說是有意將二姑娘許配給我。我覺著,這事還算是不錯。”
你覺著不錯?
娘的,你還敢覺著不錯?要不要你那點狗兒臉了啊!
江聘懶洋洋縮著的腰背慢慢挺直,目光像狼一樣咬著他的臉。恨不得立時就一口撲上去。
傅時琇對將來的危險毫無所覺,仍舊孜孜不倦地顯擺著,“江兄可見過二姑娘?也是,你怎可能見過,不過愚弟倒是有幸見過一次。隻是個側影,卻仍舊閉月羞花,深得我意啊。”
“真的是,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
話還沒說完,江聘早就一腳踹了過去,直擊椅子腿兒。他用了十足的勁,一時間,雞飛蛋打一般,茶水折扇漫天飛。
其景壯哉。其景美哉!
…我怎麽忽的就摔了呢?
傅時琇跌坐在地上,被糕點糊了一臉。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一時半會還是緩不過勁來。
“你那麽喜歡古風,小爺我送你句詞可好?”江聘蹲在地上,手狠狠掐著他的臉,語中帶笑,咬牙切齒。
“再敢看我二姑娘,小爺打斷你的腿兒。不折不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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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侯府之行,可以說是非常愉快了。江聘搖著折扇踏出花廳的大門,眼神裏都滿是笑意。
阿三跟在後麵,一臉的與有榮焉。
情敵被一舉擊斃,未來丈人對我讚賞有加。萬事俱備,隻差提親了。
江小爺腦子裏胡思亂想的全是美事兒。也不管這八字有沒有一撇,幾步路之間,都快在腦子裏把婚房給布置好了。
被子要大紅色繡戲水鴛鴦的,要雙麵繡,用最好的織金錦。妝台要金絲楠木鑲翡翠的,要細細地刻上祥雲紋…
他這才剛想了個開頭,就有道黏糊糊的女聲沒點兒眼力地就插了進來。拿腔作調,戲台上唱戲的小花旦似的。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喚他,“公子,公子?”
江聘心裏煩,可麵上不能顯。萬一讓二姑娘看見他凶巴巴的樣子,豈不是壞了菜?
他強撐著絲笑意看過去,手中折扇搖的啪啪響,沒說話。
“公子,我們姑娘的風箏不小心掛在那棵樹上了。您看能否幫著撿一下?”瑤階手指了指不遠處的樹,又眼巴巴地回頭,行了一禮,“多謝公子了。”
姑娘…江聘的小心髒砰砰的猛跳了兩下,忙緊著腳步往樹下走了幾步,“可是二姑娘?”
“…不是。”瑤階臉色本來一喜,聽他的問話,又愣了瞬,“我們姑娘是大姑娘。”
娘的…那小潑婦?
江小爺生硬地頓住腳,臉瞬間就拉成了道長白山。
他這脾氣又壞又臭還特記仇,鶴望蘭的壞處他要好好得記一輩子。撿風箏?我不剪了你的風箏都算是我日行一善!
“有手否?”他側頭,冷聲問向瑤階,眸色深沉,“有腳否?殘疾否?”
瑤階越聽越懵,隻是一味地搖頭。
“哼。”江聘袖子一甩,頭也不回地往後走,“自個兒撿去。”
“…喂!”瑤階被他氣得要哭,見他冷漠的背影,使勁跺了跺腳,轉身就往倚梅院跑。
什麽人哪這是。
不遠處,鶴葶藶正拿著琴譜要往雲天候的書房處去,想與他探討一番樂理。誰想到,走了半路便遇見了這番鬧劇。
她拉著粟米往後退了兩步,躲到那棵粗壯的櫻花樹下,未出聲地瞧著。
本來是當作場笑話的,直到江聘轉過頭來,露出了那張臉。
“姑娘?”粟米驚呼一聲捂住唇,“這是那日洗雲齋的公子?”
可不是…
江聘有所感應似的往這邊看了眼,腳步忽的頓住。
四目相對,鶴葶藶心頭猛地一跳,手中的琴譜啪的便掉在了地上。
隻一瞬而已,手心卻好像已經濕了個透。她扶著樹幹呆愣在那裏,眼看著江聘一步步走過來。
日光在他身後照過來,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隻知道他好像又高壯了一些,黑靴踩在地上的聲音,鏗鏘有力。
不知不覺間,鶴葶藶的臉頰早已紅得透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