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清晨, 天色剛亮, 一架馬車便出了惠王府, 一路駛向京郊。
花費兩個時辰, 才終於到了目的地, 一座山莊掩在密林深處, 鮮有人知。
宇文銘下了車, 直接去向會客室等候,又等了半個時辰,才聽見動靜, 門被推開,蕭毓芸總算進來了。
他起身去迎,卻見蕭毓芸一臉懨懨, 還跟他抱怨, “怎麽挑了這麽遠的地方,害我一大早就起來, 連覺都沒睡夠。”
放在平常, 絕不會有女人敢同他這樣說話, 他雖心裏不喜, 卻也還要虛與委蛇, 遂上前溫和哄道:“辛苦你了,眼下風聲才剛過去, 若是在城內,恐被人發現, 又生出些是非, 豈不麻煩?”說著還親手替她解下披風,又遞上自己才煮好的熱茶。
然盡管他態度殷勤,蕭毓芸還是有些不甚滿意,接過茶喝一口,又嘟嘴道:“沒想到你堂堂惠王,竟還這般膽小?別人說一說,你就怕了?我問你,現如今我們兩個事該怎麽辦?我那日把話說得那樣徹底,現如今竟是嫁也嫁不了,你知道多少人背地裏笑話我嗎?”
說來,此事的確是蕭毓芸麵子折損的比較大些,畢竟那晚宴間,諸國使臣可都親眼見她對宇文銘表白,然而眼看這麽長時間過去,此事竟然就此耽擱下來了。
宇文銘何嚐不覺得艱難,凝眉道,“我本也已做好了準備,你是知道的,隻可惜他從中阻攔,煽動民情,就是不叫我們在一起,或者……”他語聲一頓,將蕭毓芸摟進懷中,試探著哄道,“你願不願意不計較名分?等入了府我再想辦法,左右那個女人已經瘋癲,必定活不了多久的……”
他算盤倒是打的好,然蕭毓芸豈是容易被糊弄的?
她冷笑一聲,抬臉看他,“五郎說得倒輕巧,現如今並非我願意不願意計較,而是你那位皇兄根本不會同意,倘若我果真入了你的王府,就算那個女人不在,他還是不同意你扶正我,該如何是好?”
宇文銘當然知道,現如今的問題不在蕭毓芸,而在宇文泓,他既已防備,那麽接下來絕不會毫無動作,所以自己不可再繼續迂回,主動出擊,才是不令自己坐以待斃的唯一辦法。
所以他跟蕭毓芸道:“所以我想自己做主,不再叫任何人阻撓我們在一起。”
聞言蕭毓芸挑了挑眉,換了一種眼神看他,問道,“那麽不知五郎要叫我等多久?可別等到你終於能做主的時候,我已經人老珠黃了。”
宇文銘勾唇笑笑,“絕對不需要太久……隻要你肯支持我。”
“哦?”蕭毓芸見他似是動了真格,總算來了興趣,問道,“說來聽聽。”
宇文銘遂低頭過去,同她耳語一番。
而後卻見蕭毓芸凝眉,有些懷疑,問道:“你若是動手,可有把握?宇文泓可不是好糊弄的,豈能讓你近身?更何況你還如此在乎名聲,到時候背負篡位之嫌,你又願意?”
宇文銘嗤笑一聲:“我自然有我的準備,到時候,天下隻會以為他是自取滅亡。”說著手指纏繞蕭毓芸低垂的一縷鬢發,意味深長的說,“再說,一旦握住天下,誰還在意什麽名聲?”
蕭毓芸一怔,看他如此有把握的樣子,覺得似乎該相信他,但轉念想到自己,也還是為難,又道:“隻是我不知道母後能不能答應,她現在很是失望,連發了幾封信催我回國呢。”
宇文銘見狀,忙纏上來,“那你是怎麽想的?我知道你是舍不得我的……”
他刻意觸發蕭毓芸敏感的地帶,眼看著身體灼熱起來,蕭毓芸倒也不拒絕,隻看著他但笑不語,畢竟原本今日就是幽會來的,她纏上他的脖頸,由他抱著走向內間的床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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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玫瑰酥的事情後,棠梨宮眾人都格外警醒起來,除過正點時候尚膳監送來的飯菜,其他點心小食一慮不接了,宇文泓叫尚宮局準備了位廚娘,尋常靜瑤倘想吃什麽,這廚娘也能手腳麻利的做出來。
而就算是正餐,入口前倚波也專門為她拿銀針驗毒,靜瑤見她神色認真,感動的同時又忍不住自嘲:“瞧我這待遇,都快趕上陛下了。”
倚波覺得理所當然,“這本來就是陛下允許的,再說,上次的確是我疏忽大意,居然沒問清楚就叫那毒物進了門,若是再叫你遇險,我非得以死謝罪了!”
說話間所有的菜品都試過,靜瑤便安心吃起來,才剛吃完,忽見去司珍處辦事的春萍回來了,卻是一副有心事的樣子,跟她請安的時候欲言又止。
靜瑤也不繞彎子,直問道,“可是出了什麽事?如實告訴我。”
春萍怔了怔,隻好道,“什麽事都瞞不過主子……奴婢剛才去司珍處的路上,聽見別處的宮人們在私下議論,說,說現如今宮外都在流傳,後宮出現一位妖女,迷惑皇上殘害後宮,甚至挑唆陛下誅殺忠臣……”
這話聽得靜瑤眉間一跳,倚波在旁也是驚訝,不可思議的問道,“這,這是在說咱們娘娘?”
春萍囁喏垂頭:“奴婢不敢妄言,不過聽他們的意思,似乎就是在說娘娘,畢竟現如今宮中,隻有娘娘侍寢了……”
見春萍這樣說,殿中眾人終於氣憤起來,靜瑤倒還有些不解,問道:“殘害後宮是指誰?徐氏?那挑唆陛下誅殺忠良又是指的誰?陛下近來下旨殺誰了?”
聞言宵雨在旁道:“倒沒聽說陛下砍誰的頭,隻是前幾日徐婉儀……呃不,徐氏的爹麵聖喊冤來著,似乎言語間衝撞了皇上,被削了官職,扒了官服,出宮的時候都衣衫不整……”
靜瑤有些驚訝,畢竟不在乾明宮,這些消息都遲鈍了,倒不知還有這種事,她問宵雨,“你怎麽沒告訴我?”
宵雨一聽,忙一副請罪的模樣,“奴婢怕娘娘知道了生氣,才沒敢說……那件事分明是徐氏罪有應得,她那個爹居然還有臉來喊冤……”
這倒也不是什麽罪過,靜瑤叫宵雨從地上起來,此時才弄懂這謠言的來由,冷笑一聲道:“混淆視聽不分黑白,也不過如此了。”
倚波在旁也是憤憤不平,“這造謠之人太可恨!如此胡說,不怕下地府被拔舌頭嗎?”
靜瑤搖搖頭,“什麽拔舌頭,那都是身後事,壞人做起惡事來,自然是隻顧眼前的。”
這個謠言傳的如此離譜,且還是在宮外,她不由的想起上次皇帝對付蕭毓芸要和親時的辦法來……
她已經猜到那造謠之人的身份了。
宇文泓從前就曾被人刻意歪曲形象,以至於她在宮外時,都一直誤以為他是個冷血暴君,可此次的謠言中還扯上了自己,為自己捏造了一個禍國妖姬的形象,令她覺得對方卑鄙的同時,又忽然生出別的擔憂。
她凝眉道:“杏榜才剛揭曉,眼看就要殿試了,不知會不會影響到尚林……”
李家母子現如今搬進了皇帝禦賜的宅邸,揭榜那日,春旺也特意來給她道喜,宮裏宮外早已知曉,此次新出爐的會元李尚林就是宮裏那位正受寵的李貴儀的胞弟,此時李尚林正引人注目,謠言是很容易牽扯到他身上的。
靜瑤有些著急起來,現如今殿試最要緊,她真怕李尚林若是因此受到影響誤了前程……
思來想去,她決定提筆給李尚林寫封信,一方麵不叫宮外的李家母子著急,另一方麵,希望能安慰李尚林,叫他別受影響。
她馬上叫春萍宵雨拿來紙筆,自己把信寫好後又交給倚波,叫她托信得過的人帶到李家母子手上。
做完這些,靜瑤又忍不住想起乾明宮中的那人來了,其實真是替他心疼,他從來都是勤勉認真的帝王,卻因為小人的舉動,被外界誤會了這麽久。
她覺得也該提醒一下他,不過又覺得他其實什麽都知道,正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忽然見到院外來了人,卻是春旺。
春旺還是來遞信兒的,給她行過禮後便道,“陛下著奴才來知會娘娘,請娘娘做好準備,今晚禦駕會來棠梨宮用晚膳。”
這似乎有些心有靈犀的味道,她正想著他,他便叫人來傳話了……她微笑應下,等春旺離開,便命人籌備。
對了,她還記掛著先給尚膳監說話,要多做些清涼敗火的菜式才好,料想他聽了那謠言,也少不了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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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旺覺得,其實當個跑腿也挺好,尤其是給棠梨宮送信,新封的貴儀娘娘人大方又得寵,每每趕上好消息他還總能領到賞,這份差事著實不錯。
春旺悠哉悠哉打棠梨宮回到乾明宮,沒成想才走至宮門外,卻碰見了太後的車駕,眼見著太後她老人家從上麵下來,春旺忙同其他人一樣跪地行禮,太後見他是從外麵回來,不由得好奇起來,問道:“這是幹嘛去了?”
春旺一愣,沒想到太後會問他,隻好答道:“回稟太後娘娘,奴才奉命去棠梨宮傳話。”
原本今日的事就與棠梨宮有關,太後一聽他這樣說,不由得更加好奇起來,又問,“傳的什麽話?”
春旺有些頭疼,原想打馬虎眼過去的,沒料到太後竟還細問起來,也知道太後不好糊弄,隻好又答,“回稟太後娘娘,陛下要去棠梨宮用晚膳,叫貴儀娘娘先做準備。”
話出口,隻見太後終於不問了,卻是冷冷嗯了一聲,直接進到了乾明宮裏。
一天裏皇帝最忙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太後也知道,所以才挑這個時間來找他。
聽見通傳,宇文泓放下手頭事,起身到門口迎接,問道:“母後怎麽這個時候過來了?”
看得出他臉色不太好,必定已經受到謠言困擾了,太後歎道:“哀家聽到一些荒唐話,不知你怎麽樣,便想過來看看。”
宇文泓便知道太後來意了,淡淡笑了笑,道,“兒子很好,母後掛心了。”
後宮畢竟消息閉塞些,料想等有了些許風聲,前朝卻必定已經狂風大雨。太後知道他不可能不受影響,揮手叫暖閣裏的閑雜人等下去,隻留下信得過的韓嬤嬤及福鼎,這才歎道:“今次的謠言實在太過荒唐,把事實扭曲成那副樣子,著實可恨!陛下萬不要太過在意才是。”
宇文泓點頭歎道,“朕知道這是有人故意為之,自然不會亂了陣腳。”
太後點點頭,卻忽然話鋒一轉,“不過說起前陣子投毒一事,哀家免不得要勸勸陛下,現如今政通人和,陛下該將立後提上日程了,這後宮無首,底下嬪妃們才敢如此膽大妄為!哀家畢竟已經年紀大了,也替陛下照顧不周到,隻叫淑妃來協理,又恐鎮不住後宮眾人,所以說來說去,還是缺位皇後啊!”
宇文泓暗中歎息一聲,自己的母後就是個操心的命,從前是擔憂他沒有子嗣,如今子嗣的事情還沒著落,又提起立後來了……
他嚐試著同太後解釋:“母後此言差矣。政通人和說來好聽,事實上現在還差著一大截,年前京西南路雪災,傷了幾處魚米之鄉?保守算來,最少還需三年,才能恢複的如從前一般。還有老五與北遼,現在婚事雖然暫時耽擱,他絕不會善罷甘休,朕正在想法子,怎麽除去這個禍患才是;再者,會試這才揭榜,殿試已在籌備,眼看朝中將會迎來大批人才,朕得親自把關,哪有什麽精力談立後?”
說著說著自己也覺得沉重,他凝眉道,“此事容後再議吧!”
他又拒了。太後雖有些不痛快,但念在他說的一樁樁都是大事,這才沒有繼續念叨,轉而道:“容後便容後吧!隻是陛下該將此事放在心上才好!”
她頓了頓,又道:“關於徐氏投毒一事……當然與近來的謠言免不了幹係,哀家覺得,此事,錯雖在徐氏,但陛下也該從中吸取教訓才是,這後宮旱地太多,陛下隻給一處灌溉,別人眼紅,這也是人之常情,陛下身為大家,該一碗水端平,後宮這麽多女子,個個獨守空房,陛下可能看得過去?”
宇文泓聞言隻覺得頭疼,心裏實在想說,看不過去的不應該是太後您嗎?是太後把這些女子召進宮還安上封號,他不喜歡甚至不認識,更不願將身體隨意交給任何一個女人,而隻是為了做到公平兩字。
他現在願意並且信任的,除過阿淳,再無他人。
但當初太後為他選妃,也是為了他好,他不能將問題推給太後,這樣實在有失孝道,所以他隻好含糊說,“朕現在心裏隻有阿淳,無法去別人那裏,這些事,再說吧……”
然話出口,卻見太後立刻就不樂意了,尤其又想到方才小太監說的話,沉下臉來又道,“她是哀家送到陛下身邊的,陛下喜歡,哀家自然高興,隻是再喜歡也要有個度,萬不可太過貪戀誤了大事。陛下逾規晉她的位份,又在京城替她娘家安家,前兩天又叫她同淑妃一道在宮中主事……陛下自己想想,這如何能讓後宮其他人心平氣和?”
說完這些,太後似乎覺得還不解氣,索性又道:“若非君心實在偏頗,又怎會叫這謠言有可乘之機?”
前麵那些話,宇文泓聽了就聽了,就算不舒服,也能忍耐,隻是聽到這最後一句,火氣一下就躥了起來。
他終於忍不住出口反駁道:“母後此言差矣!您方才也說了這是荒唐話,既是荒唐話,就不必再去提,更不必拿來規範朕的言行。造謠之人自是心懷不軌,朕於此處束手束腳小心翼翼,豈不正中了他詭計?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要惡意中傷,無論朕如何去做,他們也絕不會收手!”
他一氣兒說了這麽多,叫太後也是一愣,原本隻是想提醒他不要太過寵李妙淳,以免以後養出禍患,瞧他這幅樣子,卻像是點了炮仗一樣!
縱然他說的有道理,太後也覺得被駁了麵子,畢竟屋裏還有福鼎跟韓嬤嬤呢!皇帝在她麵前從來都溫順,何曾像今天這般,連語氣都不好了?
太後大約還沒意識到,是自己的話叫皇帝不痛快在先,於是依然堅持自己的立場,又進一步道:“正所謂忠言逆耳,陛下現在心裏全是李妙淳,哀家說什麽都聽不進去。隻是就算陛下不願聽,哀家也還是要說。李妙淳是生的好些,陛下要寵她也是人之常情,隻是若影響社稷,她就成了千古罪人!陛下難道沒有聽說,現如今外界已在質疑她那個弟弟的會元頭銜?科舉自古就是國之大事,此事若是激起民怨,唯恐難以收場。”
太後自以為忠言逆耳,卻根本不知道,這話正如火上澆油,叫本已慍怒的皇帝再也無法隱忍。
此次謠言最可恥的地方,是不僅歪曲徐氏投毒的事實,更有甚者,將此次會試結果聯係到了一起,說李尚林得中會元,乃是他所授意,是為了抬高李妙淳的母家,才不惜玷汙科舉,以皇權影響會試結果。
這真是可笑,李尚林去年秋闈便中了淮南路鄉試頭名,必定是有真才實學,那個時候他根本不認識阿淳,怎麽幫他?
李尚林連中兩元,宇文泓是問心無愧,這成績是李尚林自己考出來的,他從未授意過任何人向李尚林透露試題,也從未授意任何人篡改成績,隻是為抬舉他。
他又不是昏君,何至於做這種荒唐事?
造謠之人有意煽動輿情,自是居心叵測,然身為母親,太後卻不該不相信他。
宇文泓道:“母後這樣說,實在叫朕心傷,朕一心為社稷著想,又豈會在這上頭徇私?阿淳為了避嫌,也是在會試之後才與家人見麵,朕至今也不知李尚林長得什麽樣!旁人捕風捉影也就算了,母後怎麽能質疑朕的心?”
太後聽他這樣說完,心中頓了頓,似乎察覺到方才言辭的不妥,然沒容自己再說些什麽,隻聽皇帝又道:“朕今日甚是心累,想早些歇息了,母後若無什麽要緊的,不如也早些回福寧宮歇息去吧,現如今春光.正好,太後不妨多去園子裏逛逛,有益身心,前朝那些事,還是少操心為好。”
太後一愣,這是要攆自己走,還嫌她多管閑事了?反應過來後,不悅之意頓時又重新上了臉,剛才再說些什麽,卻見韓嬤嬤急忙插話,“陛下說的是,太後娘娘,福寧宮裏還煲著祛濕茶呢,到時候該喝了,奴婢伺候您起駕吧!”
一邊說著一邊急忙衝她使眼色。
太後不是看不懂韓嬤嬤的意思,眼下皇帝正在氣頭上,看樣子果真戳中他的痛處了,這麽抬杠不是辦法,母子倆總歸有一個要讓步才是。
他畢竟是皇帝,太後心內暗歎一聲,隻好妥協道:“既然如此,陛下便好好歇息吧,哀家方才所言全是為陛下著想,並無他意。”說也著再無他話,冷著臉出了暖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