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武

  俞眉遠一回到眺仙閣前, 就見到正站在席間四下尋他的霍引。她匆匆上前, 霍引見到她, 臉色明顯一鬆, 不待她開口就將她手一捏, 暗道了聲:“回房說。”


  她便佯醉撫了額, 由著霍引拿她當理由, 扶她回了房。


  “探出什麽消息來了嗎?”前腳剛進屋,霍引才關好門,俞眉遠便轉聲問他。


  霍引點點頭, 坐到桌前,從寬大的袖管裏取出墨青方匣並一張名帖。


  “拿燈來。”他道。


  俞眉遠將燈捧到桌上,勾了張椅子挨著他坐下。霍引正翻看著方匣, 她便拈起名帖。


  “你把假霍引的東西偷出來了?”她邊打開名帖邊道, “這帖子是真的,與賀望明的帖子一樣。”


  這名帖就是徐蘇琰手中那張送往雲穀的名帖, 紋樣印鑒都無誤。


  “嗯。這密匣被假霍引藏在屋中房梁襻間, 極為隱密。””霍引一邊說, 一邊埋頭研究方匣。


  她跟著注意去。墨青的方匣約兩寸寬, 半尺長, 匣上雕著鏤空花樣,透出底下的木紋。匣體密不見縫, 看不出開口在何處,叫人分不清哪麵是蓋, 哪麵是盒身。


  “雙層匣?”俞眉遠問道。


  “嗯。”他應了所, 將方匣推到她麵前,指著匣上鏤空處向她解釋,“這是青銅嵌紫檀木的雙層密匣。外麵這層是銅,裏麵是紫檀木。他伸來的指修長白皙,骨節勻稱,指背上的血管透出些青色,像一節染翠的白玉。


  俞眉遠看了一眼,又注意到方匣上:“密匣上的花紋有些眼熟。”


  “你仔細想想,在哪裏見過?”霍引眼睛一亮,忙道,“這種雙層密匣用的卡榫很精妙,需要用特殊的鑰匙才能解開,而每一匣對應一把鑰匙,我們無法用外力打開。若能清楚它的來源,對我們有很大幫助,你好好想想。”


  她聞言小心端起密匣,上上下下地看過一遍,不太確定地道:“這好像是……曹家的徽記。”


  昔日她在魏眠曦身邊時,曾經見過類似的徽記,但年月久遠,她有些記不清了。


  “曹家?”霍引疑了聲,忽記起一人,“西北大營的監軍曹如林?”


  “對,就是他。”俞眉遠聽到這名字就想了起來。當年魏眠曦北征之時,曹如林曾任魏家軍的監軍,與魏眠曦有過書信往來。她在他書房中見過曹如林的信,信封上就有曹家的徽記,與這密匣上的極為相似。


  “曹如林是皇帝的親信,先前說有人通敵叛國的消息,也是他傳到京裏。他目前應該在暗中調查此事。若是他的東西,又如此慎重,莫非和此事有關?可就算有關,又怎會到這個假霍引手裏?”霍引接過密匣,麵露思忖之色。


  沒有鑰匙,他們看不到匣中之物,無法確認。


  “按你這麽說,假霍引可能是曹如林的人?那他冒名潛入清晏莊是為了什麽?薩烏在西疆開戰,距昌陽甚遠,他們跑這裏來幹嘛?”俞眉遠與他一起蹙眉沉思。


  疑團太多,一時半會解不開。


  “這些問題,恐怕隻有直接問假霍引才能知道了。明天就是盟主之選……阿遠,我今晚要出去一趟查點東西,明日我會盡早趕回。今夜你需獨自留在此地,你……”霍引忽捏緊密匣。將她一人留在清晏山莊,他實在放心不下。


  “霍引,無需替我擔心,你快去快回。”俞眉遠接口,聲音半沉,是讓人信賴的沉穩,與平時的頑皮全然不同。


  “好。你自己小心。”霍引果斷起身,不再耽擱時間。


  俞眉遠不再多話,隻瞧著房門微敞,他沒入屋外夜色之間,一眨眼便沒了蹤影。


  風刮入房中,吹動燭火,滿室的光芒便跟著搖曳不安。


  屋裏,寂靜無聲。


  ……


  這一夜,俞眉遠不敢睡。


  她隻盤膝坐在床榻上運功行氣,一邊聆神靜心留意外界動靜。


  窗外的夜色緩緩褪去,天一點點透白,及至大亮,屋中紅燭早已燃盡,被晨光照亮。她睜了眼,忽聽到屋外由遠及近的匆促腳步聲。


  一個……不……有兩個人,聲音來的方向是廂房院子外的石道上,距此處約百步距離。


  這腳步聲放得輕緩,似乎在刻意隱藏聲息。


  俞眉遠下床,拿冷水隨意洗漱一番,才拭淨臉上水漬,就聽到腳步聲已行至自己房門外。


  “砰砰砰。”敲門聲很粗魯,與之前遞茶送飯的敲門聲不同。


  “咿呀”一聲,她開了門,見到外頭果然站了兩人,是向觀柔與假霍引。


  “這大清早的,霍大俠與向姑娘來我屋外敲門,可有急事?”俞眉遠麵露三分不悅,倚在門前道。她雖問著,心裏卻明白,這是假霍引發現屋裏丟了東西。


  “賀夫人,昨夜眺仙閣後的廂房裏失竊了一件重要的東西,因為夫人昨夜不知何故出現在眺仙閣後的院子外,因此我等今早前來,想問問夫人可有見著什麽可疑人物?”向觀柔抱拳說道,目光卻往屋子裏探去。


  “我昨天已經與霍大俠解釋過了,喝酒發悶所以離席散心罷了。”俞眉遠打了個嗬欠,有些晨起的懶洋洋,“幾位來此,怕不是想問我看到了什麽,而是將我當成了可疑人物吧?”


  “賀夫人,我們沒有這個意思。”假霍引搖搖頭,麵有急色。


  俞眉遠瞧出這假霍引不擅言辭,臉上一團青澀,並不加以掩飾,倒叫人覺得奇怪。


  “賀夫人,你那麽剛好出現在院子裏,難免叫人懷疑。若夫人想自證清白,還請移步讓我們進去查個究竟。”向觀柔卻截斷了他的話,直白道,連客套話和虛假的圓場都不願意說。


  “若我不讓呢?這就是你們清晏山莊的待客之道?平白無故懷疑我們飛鷹寨偷東西?竟還要搜我屋子?”俞眉遠眉一豎,嬌斥道。


  “賀夫人,若此事與你無關,我和霍大哥親自斟茶向你陪罪。”向觀柔不同她再多說什麽,語畢便朝她揮掌。


  剛猛的氣勁襲來,俞眉遠沒料到對方說動手就動手,被逼退兩步之後閃身避開。


  “得罪了。”假霍引趁她避讓之時闖進屋裏。


  俞眉遠想要阻止假霍引,奈何卻被向觀柔纏住。向觀柔雖是女子,內力卻十分剛硬,出招迅猛有力,每一招都封住俞眉遠的去路。兩人纏半了一會,俞眉遠怒上心頭,手中氣勁聚起,靈巧翻過桌子,鬼魅般閃到向觀柔身後,將手中氣勁疾射而出。


  “啊!”向觀柔背心被擊中,痛呼了聲,心頭駭然。眼前這婦人看起來嬌柔溫婉,可身手與內力卻大出她的意料。


  “觀柔!你們別打了。”假霍引已在房中搜了一圈,此時聞得她的呼聲,忙飛掠退來,閃至二人中間,朝俞眉遠震出一掌後轉身擁住了向觀柔。


  俞眉遠便覺胸前似有山巒壓來,這股內力是她習武這麽久以來所遇過最強悍的,她咬牙掐訣,雙手在胸前聚力後發出,正麵迎上他攻來的這一擊。


  兩股力道在半空中相撞,竟將周圍桌椅齊齊震開。屋中頓時傳出陣雜亂轟響。


  假霍引“咦”了一聲,驚訝地看著她。俞眉遠接下了他這掌,半步未退。


  “你們別打了。”他當即叫停,“我看過了,屋裏沒有我們要找的東西,觀柔,我們回去吧。”


  廂房小而簡潔,一眼望盡,並無藏物之處。


  “賀當家人呢?我們在這裏鬥了許久,怎麽不見他的蹤影?”向觀柔卻推開假霍引,仍在懷疑俞眉遠與霍引二人。


  “昨夜我身體不適,他未能在壽宴上盡興便陪我回房,所以今日一早就出門尋人喝酒去了。我們是來給向老爺子賀壽的,可不是來這裏做囚徒的,你清晏莊也沒規定早上不許出門吧?”俞眉遠冷笑著道。


  “哼,賀夫人好利索的嘴,你……”


  “觀柔,別說了。”假霍引將向觀柔的手一捏,示意她往外看去。


  他們這屋裏鬧的動靜太在,住在旁邊的人已紛紛趕來。


  向觀柔猛地閉嘴。


  俞眉遠看明白了幾分。他們來時避著人,也不帶其他人,來找她時也沒說誰丟了東西,此時見外頭來人又閉了嘴,隻怕那密匣裏的東西不能叫人知道,又或者還有人在找這密匣?

  “賀夫人,得罪了。因此事事關重大,所以不得不委屈夫人,等改日我與觀柔親自向賀當家與夫人陪不是。”假霍引勸住了向觀柔,又抱拳道歉。


  俞眉遠冷哼兩聲,不搭理他們。


  假霍引也不在意,拉著向觀柔就往外走去。


  房門再度關上,俞眉遠這才以掌按在桌麵上,重咳而起。五內翻騰如刀絞,喉間一陣腥甜滾上,她勉力方能壓下。


  這假霍引的武功很高,並非泛泛之輩。


  她當即盤膝坐下,運功調息。


  ……


  壽宴第二日是盟主之選,以武論英雄。比試之地在清晏山莊的嘯劍台上。這嘯劍台在清晏莊的最後邊,緊挨清晏山的斷崖絕壁。


  來赴宴的眾英豪皆不願錯過這趟難得的江湖盛會,畢竟不是時時都有機會親眼目睹江湖最頂尖高手的比試,因而一大早他們就到嘯劍台邊上占位置。


  嘯劍台依斷崖而建,是個由九級石階引上的巨大石台,而斷崖之前又有數座小石峰,恰好簇擁著嘯劍台,因而這幾處石峰便成了最佳的觀戰點。石峰上已安有桌椅,能站到石峰上的人,皆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大英豪,尋常武林人士就隻能站在嘯劍台不遠處的小山丘上觀戰。


  這日天氣正好,薄雲蔽日,毒辣的日頭被攔住,光線卻沒減弱半分,照得嘯劍台上的一切都清清楚楚。


  七人的比鬥並無任何規矩可言,站上嘯劍台就是對手,不拘誰與誰對戰,能戰到最後一刻的就是勝者,若踏出嘯劍台半步,就算輸了,如此而已。


  高手過招,叫人眼界大開。


  嘯劍台上風湧沙滾,劍光如電,喝聲如雷,人影上下飛掠,或快如疾電,或翩若蝶舞,叫場下諸人看得眼花繚亂,一時靜默異常,全神觀戰;一時喝彩連連,隻為其中一人叫好。


  俞眉遠調息完成,趕到小山丘上時,早日過了正午,霍引未歸,她隻能一人觀戰。


  前頭人多,她便飛上旁邊一塊大石高處,擠進了石上所站的人群之中,才看到嘯劍台上的戰況。


  果然如她所料那般,假霍引也加入了這場盟主之爭。


  這場比鬥還未有一人落敗。


  她攥緊袖中的拳,將心事暫拋,隻一心看這場難得的比試。


  心潮澎湃。


  ……


  清晏山莊裏的比武鬥得正酣,山莊門口的守門弟子卻悶得幾乎要打瞌睡。


  嘚嘚的馬蹄聲響過,一輛拉貨的馬車停在了莊門口,車上坐著的漢子利索跳下,朝幾個守門弟子抱拳。


  守門弟子上前問了幾句,忽滿臉疑色,兩人又說了幾句,都齊變臉色,那弟子立時便往莊中跑去。


  時間已到了日暮時分,三省盟主的比鬥已有了些眉目。嘯劍台上的七個人,如今終於隻剩下了三人,無悠島的萬花門玄蒼道長、青城山的九華派掌門唐奇以及假霍引,其餘四人均已被打出了嘯劍台。


  正對著嘯劍台的石峰上坐的人最多。坐在最正中的向融恒向老爺子正滿麵笑容地看著台上的假霍引,向觀柔站在老爺子背後,目光亦緊隨著假霍引。


  “小魏,老李,你覺得我這未來孫女婿如何?”老爺子看了一會,向旁邊坐的人開口道。


  “好,雲穀霍引,不管人物還是身手,都配得起我這大侄女兒。”老李哈哈一笑,笑道。


  “李門主之言,便是在下的想法。”魏眠曦也笑了笑,孤女阿遠坐他身後,仍無趣地玩著木玲瓏。


  “爺爺!”向觀柔聽得滿麵羞紅,嗔道。


  “小魏,這霍引與你一般年紀,什麽時候你們也比上一比?”向融恒又道。


  “我並非江湖中人,哪能與霍大俠相提並論,不比也罷。”魏眠曦擺擺手,謙言。


  “他是行俠仗義的雲穀霍引,你是掛身山河的少年將軍,都是我中原之福,何來江湖之分。你師父與我半生知交,他臨死之時都還念著你,你可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向融恒說著說著,不知怎地神色微黯,“我也老了,如今已管不動了,就拿這趟運送賑災銀兩之事來說,若沒你相助,這千裏迢迢,我也不知該托付給誰。”


  “老爺子太客氣了,我雖非江湖中人,但賑災一事,小魏義不容辭。”魏眠曦笑起,眼角卻無紋。


  向融恒還待說話,身後卻忽有弟子進來。


  “出了什麽事?”向觀柔轉身喝問道。


  “回稟莊主,大小姐,莊外有個自稱飛鷹寨管事的男人前來送壽禮。”


  “飛鷹寨的壽禮不是已經送過了?”向觀柔奇道。


  “那人說因賀夫人哮疾發作,來昌陽第二日,賀當家就已與她回了江北,並未來參加壽宴。因走得急,他們忘記將壽禮送來,行到半路才想起此事,賀當家就命他連夜送來,半個時辰前才送到我們莊外。因此前有飛鷹寨賀當家與賀夫人前來賀壽,弟子覺得有古怪,故沒人進莊,如今人車馬都在莊口候著。”弟子垂頭稟報。


  “什麽?!”向觀柔聞言皺眉,轉頭急向遠處山丘上望去,在石頭上看到了俞眉遠。


  ……


  俞眉遠看得正痛快。


  日頭已沉,嘯劍台上的三人已經酣鬥一日,雖均未露出疲態,俞眉遠卻已看出強弱來。那個假霍引的武功果然很高,此時幾乎是以一敵二,獨戰玄蒼與唐奇,唐奇與假霍引還有一戰之力,那玄蒼已經落了下風。


  不出一個時辰,這戰便要結束。


  她在心裏估算著,忽然察覺不對勁。


  奇怪的不安感湧來,她隻覺得身邊氣息驟變,周圍似乎一下子安靜起來,喝彩聲漸漸消失。


  俞眉遠斂了眉眼,不動聲色以耳邊仔細聽去。


  身後傳來蚊蠅似的絮語。


  “你可確定她的身份?”


  “我確定!那不是我們家夫人,我們家夫人有哮疾,一嗅花香就發作,她已站在花下許久,卻一點事都沒有!”


  俞眉遠心頭一沉,發現自己身旁之處,正是種在石上的一叢薔薇,花香彌漫。


  “不管你說的是真是假,此人確實可疑,先把她抓了再說。”


  俞眉遠又聽到一聲輕語,她也不回頭,隻裝作不知,悄悄邁步朝前走去。


  身後的人沒料到她已察覺,仍慢慢圍來。俞眉遠前行至石頭前端,猛然躍下。


  “糟了,她發現了,快抓住她!”向觀柔見勢不對,立時現了身形,揮手一聲令下。


  俞眉遠想從旁邊繞出,卻發現除了身邊,左右兩側都湧出許多清晏山莊的人來,齊朝她圍來。


  無路可逃。


  除了一個地方。


  她腳尖點地,拔身而起,眨眼間掠到了嘯劍台上。


  “怎麽回事?”


  眾人一見嘯劍台闖進個女人,均訝然不已,向融恒和另幾位盟主候選人已驚得站起。


  俞眉遠一上嘯劍台,便覺得數道氣勁四麵八方湧來,或剛或柔,或寒或烈。她踩著輕身功法,折身換形,隻想掠過這陣攻擊,朝嘯劍台另一側的小路奔去。


  “霍大哥,抓住她!她不是飛鷹寨的當家主母!是冒名頂替的賊人!”向觀柔在嘯劍台怒斥一聲。


  假霍引本正與蒼玄遊鬥,聽到這聲音,忽然發力震開了蒼玄,朝著俞眉遠掠去。


  俞眉遠已經取出腰間長鞭,身後假霍引已攻到她背心,她知道他內力深厚,這次不再迎擊,而是將長鞭一抖,鞭如靈蛇,卷勾到崖前斜鬆之上。她手一用力,拉著長鞭飛起,避過假霍引的劍招,人在空中輕靈轉了一圈。


  蒼玄與唐奇不知出了何故,隻見著清晏莊的弟子在台下欲擒此女,便暫時罷手,互視一眼,同時朝著俞眉遠出手。


  一掌一劍,直奔俞眉遠而去。


  三大高手連手攻她,俞眉遠縱有三頭六臂也躲不過去。


  她手上震力而出,竟將斜鬆拉斷,她跟著斜鬆墜下,長鞭抖起,她將斜鬆拋向了攻來的三人。


  “轟——”長鬆被巨大的力道震裂,震開的枝杆夾雜著餘力繼續朝俞眉遠襲去。


  她咬牙,倚著山壁站起。


  “誰敢傷她,我便要他十倍償還!”冷冽聲音響過,一陣劍光如密網頃刻間張開。


  俞眉遠從未見過如此快的劍法,劍招成網,瞬間封去了她身前所有攻擊。


  熟悉的人落下身影,站到她身前。


  “對不起,我來晚了。”


  霍引對她說話,沒轉頭。


  俞眉遠第一次見識雲穀霍引的真正實力。


  歎為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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