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房
劍落九霄, 無人知君來。
這話俞眉遠還記得, 上半句誇的是他的劍法, 下半句說的卻是他的易容術。霍引有一手無人可及的易容術, 甚少有人見過他的真容, 俞眉遠也不知眼前這個小霍是否真容。
為了製作賀望明和段飛鳳的麵具, 霍引已經關在屋裏一天一夜, 終於在第三天時將麵具做好,將俞眉遠喚到了屋裏戴麵具。這麵具也不是說戴就能戴的,為了達到表情的細致, 需要在臉上先抹一層藥汁,而後才能將麵具戴上。
俞眉遠正按他的吩咐半躺在貴妃榻上,身後是厚厚的迎枕。他手中的刷子沾了藥汁, 輕輕拂過她的臉, 藥汁有些薄草的清香,冰涼涼的, 涼意鑽入她的眼縫裏, 鬧得她眼睛微癢。
“別動。”霍引在她耳邊低語。
俞眉遠隻是動了動眼皮子, 就引來霍引的阻止。
要求好嚴格。
“眼睛癢?”霍引問她。
她臉上是藥汁, 無法開口, 隻能點頭。
“一會就好。”霍引的聲音溫柔響起。
俞眉遠便忍著不動,隻是沒多久, 眼皮上忽然有道溫熱的氣息掠過,吹走那股涼意。她心裏一奇, 鼻尖淡淡的薄草香氣裏添了另外一種氣息, 也是藥香,像夏日的鬆脂,暖而悠遠。
是霍引在朝她的眼睛吹氣。
她心裏泛起古怪情緒,隻是閉著眼什麽也看不到,逃不過去。
霍引倒沒想太多,他吹了兩口氣,就開始檢查她臉上是否有沒抹上藥汁的地方。
“你別擔心,我知道你們女孩兒愛漂亮,這藥汁不會損傷你的皮膚。”他見她閉著眼,難得的乖,便笑道。
俞眉遠仍然隻能點頭。
“等藥汁半幹,我就可以替你戴麵具了,你再忍忍。”他將手中刷子放回藥碗中,回過頭時見到她抿了抿唇,唇沿沾了點藥汁,他便以指腹點向她的唇。
冰涼的指尖才觸及她的唇,俞眉遠刺蝟似的縮了縮,立刻就抬手擋在他的手腕下。霍引一愣,很快意識過來她在抗拒他的接近,手僵了僵,隨即收回。
俞眉遠用自己的手背輕輕拭唇。
霍引坐在旁邊望了她一會,默不作聲地站起,走到桌前,動手撕去自己臉上的麵具。桌上的銅鏡印出模糊的影像,蒼白的臉,殷紅的唇。他很想找個機會告訴她自己的故事,可初時在雲穀被打斷了兩次,後來離了雲穀,她又整日與楊如心粘在一起,他一直找不到機會。
瞞得越久,他越不知如何開口。
“小阿遠,我能問你個問題嗎?”他看著鏡中的自己問道。
“嗯。”她發出簡單聲音。
“你離開兆京,是不是因為霍錚?那天你喝醉的時候,一直提到這個人。”
俞眉遠腦中浮出霍錚的臉來。
如果那日他沒拒絕她,她想自己大概不會走得如此幹脆。
“嗯。”她還是簡單地回答。
“如果,我是說如果,他現在出現在你麵前,你……”
他的話沒問完,便叫她打斷。
“我不想見他。你能別再提他了嗎?小霍哥哥,如果我沒記錯,這是你第二次提到他了。這些事,與你無關。”俞眉遠生氣了,她不顧臉上未幹的藥汁開了口,語氣冰冷。
如果有一天她願意再見霍錚,那必定是她徹底遺忘這段感情之時。她已經吃夠了求而不得的苦頭,不想再經曆一次上輩子的痛苦。若一生難忘,那就永世不見。
相見不如相忘。
霍錚沒料到她的反應如此激烈,心狠狠一疼。胸中塞滿的話都堵在喉中,他不敢再言。這輩子他所有的恐懼,都源於她。從不怕死到怕死,是因為想陪她;從坦蕩爽快到猶豫不決,是怕她知道了事實會再離開……
他瞞她太多事,這些事堆疊成塔,一旦揭穿,這塔就塌了,再加上她對霍錚如此抗拒,他更無法開口。
“對不起。”霍引暗自歎了聲,收了心思。
眼下事情多,並非談話的好時機,待此間事了,他再與她好生解釋吧。
伸手取過桌上的兩張麵具,他將兩張麵具一前一後疊戴上臉。
霍錚不見。
……
小小的不愉快並沒持續太久,霍引很快扯開話題,俞眉遠也不再計較。麵具很快戴好,霍引拿了麵小銅鏡遞給她,俞眉遠睜開眼,看到鏡中全然陌生的臉龐,驚訝地張口。
鏡中人有張鵝蛋臉,柳葉彎眉荔枝眼,唇豐如珠,是個容貌秀麗的婦人,年約二十七、八。她眨眨眼,鏡裏的人便跟著眨眼,眼角甚至起些小細紋;她嘟嘴,鏡裏的人便跟著鼓了腮幫子。
她又看了看牆上張貼的畫,畫是霍引見過賀望明和段飛鳳之後回來畫下的,他對人的長相過目不望,做同樣的麵具需要這個人的臉各個角度的不同模樣,他足畫了數十張才開始雕製麵具。此時她的臉,與畫中的段飛鳳,幾無差別。
“鬼斧神工!”俞眉遠驚歎著轉頭,看到身後同樣陌生的男人。
方臉尖頜,細長眼眸,腮上一圈絡腮胡,這張臉狙狂獷豪放。
“霍引?”她微愣。
“夫人,你該喚我當家的。”霍引開口,連聲音都變了,粗沉低啞。
江北的男人高大粗獷,可南方人的講究和細膩,既然是易容假扮,戲可要做足。賀望明已三十出頭,是江北飛鷹寨的大當家,可是個響當當的男人。
“……”俞眉遠呆了。
……
易容完畢,時間已晚。第二天就是向老爺子的大壽之日,若他們今晚趕不到清晏莊,就進不去了。俞眉遠匆匆收拾一番,便和霍引從醫館後門離開。
兩人雇了輛馬車上清晏莊。一路上,霍引都呆在馬車裏與俞眉遠說起賀望明和段飛鳳的事。賀望明是典型的江北大男人,模樣和作風一樣粗獷,卻極疼老婆,娶的段飛鳳是江南銀繡坊段氏的長女,秀麗溫婉的江南女子。當初二人的親事本遭段氏反對,結果段飛鳳不顧一切與賀望明來了場私奔。按大安俗例,奔則為妾,然對出身江湖的賀望明而言,什麽俗例都是狗屁,賀家的主母隻有段飛鳳一人。因為身體關係,段飛鳳嫁去之後一直未能生養,賀望明卻從不在乎,身邊連個妾都沒找,隻一心待段飛鳳,故而這兩人倒成了武林中的一段佳話,當然也有人笑他蠢,不過賀望明不在乎他人言語,也不準任何人在賀家寨裏說三道四。
“果然是對神仙眷侶。”
聽了霍引的話,俞眉遠不無感慨。對一個女人來說,能得到這樣的感情,卻已是三生難尋了。
霍引正撩起小窗布簾朝外張望,聞言轉頭,隻是笑笑。
故事說完,馬車也已行到清晏山莊的關卡處。守在關卡的人已經換了一批,負責的弟子上前,在馬車邊拱手恭敬行禮。
霍引將名帖從窗中遞出。
“原來是江北飛鷹寨的賀大當家與賀夫人,久仰大名,失敬失敬。”說話的人拱手笑道,目光卻透過小窗在車裏巡了一輪。
霍引靠在車內的軟榻上,雙臂張開,一腳曲著,一腳直著,坐得極懶。往昔的溫雅都盡數消失,他雙目如鷹眼,直勾勾地看著那人,片刻後才道:“怎樣,看夠了沒有?看夠了就讓老子進去,我夫人身體弱,來你這昌陽就犯了哮疾,你想讓她在這裏等多久?”
他說著,左臂一收,竟將俞眉遠往懷裏一攬。
俞眉遠本正壓著笑,被他忽然抱住,頓時身體僵硬。她輕輕一掙,發現他手臂力道頗大,除非她用大力,否則掙不開。她便抬起頭,對上他望來的眼,是不容拒絕的霸道。
深吸一口氣,她嬌媚一笑,含羞帶怯開口:“當家的,這兒可是清晏山莊,不是我們飛鷹寨,你且客氣些兒。我沒事兒,左不過天氣變化,有些嗽罷了。”
這一出聲,便是江南軟糯的腔調,帶著卷音,糖似的甜。
霍引卻來不及品嚐這甜味就先嚐到了苦頭,嘴裏發出極輕的“嘶”聲。這丫頭竟然伸手狠狠掐在了他腰間軟肉上,一點情麵不留。慈悲骨的毒被強抑下,他身體的知覺恢複大半,自然清楚她那一掐用了多少力。
俞眉遠隻是甜甜地,含情脈脈望著他。
為防她炸毛下狠手,他忙伸手把她的爪子按在自己腰側,低了頭喑啞道:“夫人,你還是這麽善解人意。”
“善解人意”這四個字,就帶了點咬牙切齒的意味。
車外的人估計看不下去這兩人旁若無人的“打情罵俏”,忙將名帖送回,又笑道:“是我們失禮了,賀當家莫怪。職責所在,還請賀當家見諒。”
語罷,他朝後麵的人一揮手,喊道:“飛鷹寨,賀望明賀當家攜夫人大駕光臨。”
馬車再度駛起,小簾放下,車外響起一片整齊的唱和聲:“清晏山莊恭迎賀當家與賀夫人大駕光臨。”
霍引飛速縮了手。
“霍引,你!”俞眉遠指了他的鼻子。
霍引收了“賀望明”的神情,無奈攤手:“小阿遠,對不住,作戲要作全,大不了……過後我娶了你。”
“誰要嫁你!”俞眉遠抓起個迎枕朝他扔去。
他明明是個很君子的人,什麽時候開始變成無賴了。
霍引信手接下,將枕頭擋在臉前,不怕死又道:“你現在要習慣習慣賀夫人的身份,後麵……還有更過分的。”
“……”俞眉遠開始後悔了。
……
很快,俞眉遠就知道了霍引口中所說的——更過分的事是什麽了。
“賀當家,賀夫人,這間廂房就是給二位準備的房間。敝莊簡陋,還請二位多多包涵。在莊中這些時日,二位若有事隻管吩咐在下。稍後會有弟子將晚飯送來,粗茶淡飯還望二位莫見怪。今日天色已晚,二位又舟車勞頓,在下就不打攪二位了。”領他們到廂房的向家二管事滿臉堆笑地說完話便退出了屋子,順便替他們關上了門。
他們來得晚,是最後一拔上山的人,到莊裏時天已全暗,連清晏山莊長啥模樣都沒看清,就叫人帶到了廂房去。
門一關,廂房裏靜了下來,隻有燈火微動。
廂房不大,用繡屏隔成兩區,裏麵是雕花床並小櫃、桁架、麵盆等起居之物,床邊還有個小淨房;外麵則是圓桌並幾案等家什,其中空處不過幾步之距,倒是一應裝飾頗為清雅,膽瓶素菊、熏爐玉件,十分雅致。
仔細想想,這趟向老爺子大壽,宴請了百來號人,要不是清晏山莊夠大,也沒這麽多地方招待這些人,他們分得的這廂房還算好了。
然而……再怎麽好,這房間對俞眉遠來說都為難極了。
她站在繡屏旁邊,看看裏麵,又看看外麵,再看看燈下的霍引……不,燈下的“賀望明”,頭疼極了。
賀望明與段飛鳳是夫妻,理所當然住同一間屋子,但她和霍引……
“你愁什麽?”霍引往前走了兩步,坐在桌前倒了杯茶,往她的方向推去,“喝茶。”
俞眉遠哪有心情喝茶。
“我們已經進了清晏莊,什麽時候去找假霍引?”
霍引給自己也倒了杯茶喝起:“急什麽,既來之,則安之。小阿遠,你不是向來沉得住氣?”
“我……”俞眉遠的問題羞於啟齒。
他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站起朝她走去。頂著“賀望明”的臉龐,他鷹隼似的眼眸直直盯著她,瞳眸裏是倒映的金色火芒,一時間不像開朗守禮的霍引,倒似變了個人一般。
俞眉遠想起剛才馬車上他的舉動,心裏有些不安,隻將背抵在繡屏上,沉道:“你坐那邊說話就好了,別過來。”
霍引不開口,仍是步步進逼。
不知怎地,她心跳得飛快,火色之下的眼眸,藏著三分怒意三分嫵媚,生動萬分,仍是霍引心裏的阿遠。
“霍引!”她急了,輕喝道。
怎知喝聲才落,他身影便失。俞眉遠心裏一驚,察覺到身側有他的氣息,便迅速閃身,想也沒想就出手。
“啪。”他輕輕拍掉她的手,佯怒道:“你這腦袋瓜裏麵到底在想什麽?晚上你睡裏麵,我在外頭給你守著,好嗎?”
含笑帶怒的聲音,他仍是那個霍引。
俞眉遠卡殼,心思叫他一眼看穿,太丟人。
霍引見她羞惱的神情,心裏沒來由一軟,手掌一抬,便按在了她額頂軟發上,輕輕揉了揉,隻道:“傻!”
“還不是因為你!”俞眉遠沒好氣地開口,剛要反駁,又被他打斷。
“噓。”霍引做了個動作,神情又是一改,衣袖揮過,震開了門。
門外是前來送晚飯的清晏莊弟子。
“這麽久才送飯過來,餓死老子了!快快拿進來,要是餓壞了我夫人,我就拆了你們清晏莊!”霍引說著一拉俞眉遠的手。
當著人前,她無法掙紮,便隻能乖乖隨他到了桌邊。
“夫人,坐著。”霍引按著她的肩頭,讓她坐到了椅上,又朝門外來人說道,“有酒沒有,拿來我和夫人飲兩杯。”
“有有有。”清晏莊的弟子忙將食盒裏的飯菜一一取出,又從最底下摸出一小壇酒擺到他眼前,“知道賀當家您好酒,我們怎敢怠慢。這酒您先喝著,若覺得好再叫人去取便是。我們莊裏別的沒有,酒是管夠的。”
“小子嘴甜!”霍引站在俞眉遠身後開了酒壇封紙,誇了那弟子一聲,便先給她斟了杯酒,後才不耐煩地揮揮手,“行了,快出去,別妨礙我與夫人飲酒。”
那弟子笑著退出了廂房,又將門一關。
“夫人,可願陪為夫喝上一杯?明日之事明日愁,今朝有酒,且醉今朝!”他說著自斟一杯,滿飲而盡,“為夫先幹為敬。”
俞眉遠瞪了他一眼,取過桌上那酒,一飲而盡。
今朝有酒,且醉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