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容

  昌陽地方大, 幾乎有兆京的兩倍, 城外有座清晏山, 山勢巍峨, 是中原三座名山之一。清晏山莊就建在清晏山下。清晏山莊的主人向融恒少年成名, 以一手三十六路點兵劍稱雄武林, 又因其為人行俠仗義, 得黑白兩道尊崇,在昌陽一帶為百姓稱頌,故而在中原武林中名頭極響, 前些年又得接了安南、山東和江北三省武林盟主之位,為中原武林之泰鬥。今年七月便是向融恒的六十大壽,江湖中的朋友皆紛紛趕往為其賀壽, 他有感自己年事已高, 諸多要務力有不逮,便萌生退意, 想藉此機會提拔武林後起之秀, 再將手中三省盟主之位讓出, 因而便有了昌陽的這場武林盛會。


  雖以賀壽為名, 實則是安南、山東和江北三省新的勢力劃分, 誰能當上三省盟主,便是這省豪俠之首, 便不能當上盟主,哪怕在這裏露個臉, 也算是在江湖成名了, 試問哪個江湖人不想去的。


  可雖然人人都想去,清晏山莊卻不是人人都進得了的。


  向融恒三個月前便廣發英雄帖給道上的各路豪傑,皆是武林中俠名甚遠之人。帖子派出去了許多,但想進清晏莊的人卻更多。因而到了七月,昌陽城裏的人就比往年多了好幾倍,多是慕名而來,想找機會進入清晏莊的江湖人士。


  俞眉遠等人到達昌陽時,離向融恒的六十大壽隻有三天時間,全城的客棧均已客滿,幸而慈意齋的醫館頗大,還能住下些人。霍引和俞眉遠將楊如心、青嬈、錢老六與吳涯等人送到了醫館安頓好後,方才去了清晏莊。


  “什麽?你說什麽?你說自己是雲穀霍引?”


  還沒到清晏山莊的大門口,霍引與俞眉遠就被人攔下。


  清晏山莊的弟子在清晏湖邊設了關卡,有帖者方可入內。


  送去雲穀的帖子在徐蘇琰身上,霍引隻能自報家門。


  “正是霍某。”霍引向關卡上的幾名清晏山莊弟子抱拳。


  俞眉遠站他身後,好奇地打量四周一切。她雖然出府已久,卻從沒真正涉及過武林,今日清晏山莊這作派,倒叫她開了眼界。


  “這位小兄弟,近日來我清晏莊的朋友眾多,隻憑名帖入內。若你是雲穀貴客,便請出示帖子,若是無帖,就請恕清晏山莊怠慢之罪。清晏山莊多謝小兄弟賀壽好意,那邊的涼棚裏已備下薄酒,請小兄弟喝上一杯,聊表我莊謝意。”關卡後頭上來個年長的弟子,將前頭說話的人推到一旁,客客氣氣地抱拳道。


  俞眉遠挑挑眉,看了眼不遠處的涼棚。涼棚搭得挺大,裏麵安了幾張八仙桌,旁邊也壘灶起火,桌上已備酒菜,正有幾人坐在棚下豪飲。


  因慕名而來的人太多,清晏山莊便在此設了席麵,招待這些不請自來的人,一來顯得山莊豪爽,二來也免得起爭執。


  如此看來,清晏莊的人是不相信他是霍引了。


  “在下真是雲穀霍引,此前送去雲穀名帖被我十弟帶走,我們相約在莊中齊聚替向莊主賀壽,可不想我來昌陽數日,過了約定的日子還未見到我十弟,因此才冒昧先來。”霍引又拱拱手,溫言解釋,“這位兄台,還望通容則個。稍後我十弟也會趕來,一遇便知,或者讓我見見向莊主,昔年我與向莊主有過過命交情,他認得我。”


  “哈,七師兄,我說不要和這些人浪費口舌吧你偏不信,他們根本就不領情。”先前說話那弟子又開了口,“霍引你知道這幾天來了多少個自稱霍引的人嗎?”


  “多少個?”俞眉遠聽得一樂,從霍引身後探出了頭來。


  許是見俞眉遠生得靈秀不像個騙子,說話那人不禁一愣,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幾眼才道:“不下十人。”


  霍引皺了眉,伸手把俞眉遠往身後一拔,又道:“向莊主認得我,他定能分辨真假。”


  “唉,我說你這人不見棺材不落淚是吧?要擱以前你在我們莊如此騙人,早被打出去了!”那人歎口氣,伸往清晏湖上一指,“剛好,也算你不走運,往那邊看看!”


  霍引和俞眉遠便同時望去。


  清晏湖上緩緩駛來一張竹筏,筏上站了個撐篙的白衣少年,他衣著華美,長身玉立,容貌甚佳,似青山綠水之間行來的濁世翩翩佳公子。竹筏的另一端,坐了兩個少女,一個身著粉裙,梳著望月髻,簪著碧櫻釵,生得明豔絕倫,空色照人,此時隻含笑望著少年,眼中情意綿長。另一個少女則是丫環模樣,正撐著傘坐在粉裙少女身後,生得倒也俏麗。


  這幾人霍引和俞眉遠都不認識。


  “你可看仔細了,那才是霍引霍大俠,他前日就來了我清晏莊,拿著名帖來的,已經見過我們莊主了!”那人譏笑道,“還有,你看到沒,那是我們莊的大小姐,如果不出意外,這位霍大俠可是我們清晏莊未來的姑爺。”


  “噗!”俞眉遠實在沒忍住,捂了嘴還笑出聲來。看起來,霍引賣臉進清晏山莊的計劃要落空了。不是他的臉不夠大,而是他的臉太大了,大夥都來想來蹭,且這一蹭,竟給人蹭出個向家女婿來。


  霍引轉頭瞪了她一眼,把她的笑給瞪回去。


  “你的意思是,雲穀的霍引會是你們……姑爺?”他被“姑爺”一詞噎到。


  “那是!霍大俠可是我們莊主屬意的乘龍快婿,和我們大小姐哪,那叫一個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那人十分得意,又不屑地看了看霍引,傲慢道,“你看清楚了?那才是真正的雲穀第一人,霍引霍大俠,那模樣,那氣勢,才配得上我家大小姐。你再看看你……”


  霍引低頭看看自己。


  “一副窮酸樣!”那人譏笑道。


  這話俞眉遠就不愛聽了,她笑歸笑,聞言俏臉一沉,又探出頭斥道:“這就是你們清晏山莊的待客之道?我以為向老爺子以俠義之名著稱江湖,門下弟子會有什麽不同,原來也不過是群狗眼看人低的阿諛奉承之徒。怎麽長得好些,穿得體麵點,就是大俠了?就不會騙人了?好笑!”


  “你!”那人被她一通搶白,氣憤不已。


  “四娘。”霍引轉身,輕喚了聲,心中感動。


  “好了,別吵了。”年長的弟子攔下了那人,朝霍引和俞眉遠一拱手,“二位,今日就算是我清晏山莊得罪了,但沒有名帖在手,我們是斷不容許進莊的。二位請回吧。”


  他雖道歉,口氣卻強硬幾分,沒有商量的餘地。


  霍引眼神一沉,今日李逵遇李鬼,已難分真假。他在江湖行走素來是易容示人,無人識得其麵,也難怪別人會假冒他的身份進清晏山莊


  如今,少不得要從長計議。


  “小霍,我們先回吧。”俞眉遠扯扯他的衣袖,先開了口。


  霍引點點頭,與她轉身離去。


  二人騎馬而來,自然也騎馬並行,緩緩而歸。


  路上,俞眉遠還在笑。


  霍引鬱悶至極。從前為了不惹麻煩,方便行事,他總不以真麵示人,如今可好,方便倒是方便了,是方便了別人。


  “小阿遠,我這模樣……不好嗎?”憋了一會,他終於開口。


  俞眉遠轉頭,認真看他。


  他和十一年前一樣,膚色微黑,人卻瘦了些,身板依舊挺拔,穿一身半舊的煙灰勁裝,長發高高束起,精神爽利,笑時露出一口白牙,眼眸鋥亮,落在她眼中,沒有一點不好。俞眉遠關於江湖與俠客最初的印象,便源自於他。


  “你沒什麽不好,隻是世人多以外表看人罷了。”俞眉遠回答他,“俗話說,人靠衣裝,佛靠金裝,你啊……就是少了那身行頭!”


  霍引摸摸自己的臉皮,很想回答她,如果她覺得不好,要他換張更好的臉皮也是可以的。


  “我們小霍,這樣就最好了。”俞眉遠卻誤會了他的沉默,揚起笑臉伸過手去拍拍他的肩。


  霍引的心便酥了。


  我們小霍……這話怎麽聽怎麽舒坦。


  ……


  去城中最著名的金客樓外帶了幾樣昌陽小吃回到慈意齋時,天色晚去,醫館的病人都已走光。楊如心幾人看到他們回來,頗為驚訝。恰逢晚飯時間,兩人帶回的吃食與錢老六燒的菜擺上桌,竟也湊了桌小席麵出來。


  吃了沒一會,就聞得一陣捶桌拍案聲與清脆的笑聲從醫館裏傳出,驚飛了簷下雀鳥。


  “哈哈哈哈……”


  楊如心聽了俞眉遠繪聲繪色的描述,和她一塊笑趴到桌上,怎樣都直不起腰。其他人均都噴酒噴飯,笑歪了身子。


  “來來來,清晏山莊未來的姑爺,在下敬你杯酒,以後還望你多照拂。你臉別這麽臭了,回頭趕跑了假霍引,你就要白得個如花美眷,還有什麽不高興的?”俞眉遠舉了酒杯遞到他麵前,戲謔道。


  “你還笑?一下午了,還沒笑夠?”霍引早知她性子跳脫,看著沉穩,內裏皮得不行,怎奈他就是拿她沒轍,隻好虎著臉裝怒。


  “不笑了,霍姑爺生氣了。”俞眉遠捂了嘴。


  霍引氣得想咬她,猛地站起,要拿她作法,俞眉遠猴似縮到楊如心身後。


  “楊姐姐救我。”


  “好了,你兩別鬧了。”楊如心護著俞眉遠,勉強收住笑作和事佬,“如今有人假扮霍引之名,該想想要如何揭穿才好。”


  “他奶奶的,哪來的蟊賊敢假扮霍大俠,膽子真大,等明天我哥兩個陪霍大俠一道去清晏莊,不鬧他個天翻地覆老子不姓錢!”錢老六拍案而起,吼道。


  吳涯拽住他的衣袖往下拉:“灌了兩杯馬尿就開始犯諢,你當你我是誰,要那麽容易進去,四娘和霍大俠今天能就這麽回來?快給我坐下,別丟人現眼。”


  俞眉遠給自己夾了根炸過的碧玉卷,咬了一小口放下,道:“這人手裏的雲穀名帖來自徐蘇琰,他肯定知道徐蘇琰的下落。也不知徐表哥著了這人的什麽道兒,這人我們肯定要會上一會。”


  “不止如此,他藉我之名騙了向老爺子,竟還攀上向大小姐,不知是何居心。此事若不能妥善處理,日後真相大白時,損得不僅是我雲穀與清晏莊的清譽,隻怕還有損雲穀與清晏莊之間的交情。”說到正事,霍引便收了氣,正色道。


  “如果實在不成,不如讓我帶你們跑一趟清晏山莊。幾分薄麵清晏山莊還是會給我的,由我替霍引出麵作證倒更快些。”楊如心道。她是悲航道人的入室弟子,江湖有名的“妙手如心”,說話還是有些份量的。


  霍引思忖片刻,道:“不急,我再想想辦法,看能否混進清晏山莊去。如心的提議雖快,然而打草驚蛇,倒容易叫那人有了準備,再者論如心你向來不插手江湖紛爭,冒然出手對你不好。”


  楊如心行醫濟世,從不插手江湖仇怨,因此這麽多年倒沒惹下什麽大麻煩,霍引不願她冒然惹事上身。


  “離大壽還有三日,我們可以再想想辦法。天色晚了,明日再議吧。”俞眉遠聽到遠處敲更聲傳來,梆梆三響,竟已到了三更天。


  舟車勞頓了一個月,他們今日才到的昌陽,楊如心就立刻坐館行醫,晚上又被他們拉著商議事情,片刻沒歇過,此時她臉上倦怠已現,俞眉遠不忍再叫她苦撐著陪他們。


  霍引一聽俞眉遠的話便領會其意,自忖疏忽大意,便起身散去。


  醫館隻有三間空房,俞眉遠、楊如心與青嬈三人擠了一間,錢老六、吳涯一間,霍引睡了另一間,倒是剛好。


  一宿無話。


  ……


  雖是三人擠一張床,俞眉遠這一覺卻睡得極為安穩,睜眼時她才發現自己竟是最後一個醒的人。


  楊如心要坐館,天剛微亮便已悄然起身洗漱,到館中巡看草藥,重翻昨日看診的診單與處方。青嬈稍晚些也起來,到廚房裏燒了熱水,待俞眉遠一醒,便捧了水來與她洗漱。


  因起得晚了,俞眉遠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匆匆洗漱更衣後,她便踏出院門,恰遇著進門的霍引,二人差點撞了滿懷。


  霍引兩手都提滿東西,一見俞眉遠就笑開。


  “醒了?來吃早點。”他甩頭,衝她施了眼色,“都是昌陽的小吃,你嚐嚐。”


  俞眉遠已經聞見他身上飄來的香味,腹中饞蟲大動。


  青嬈便悄悄伏到她耳邊道:“姑娘,霍大俠好早就起床出門買早點了,他昨晚還特地囑咐我不用做早飯,真真用心。


  俞眉遠一怔,青嬈早已笑嘻嘻地上前接下霍引手中食物,去外頭擺桌,又叫人去尋楊如心和錢老六等人。


  院子裏空下來,隻剩他們兩人。


  霍引忽神秘兮兮地湊到她身邊,從懷裏掏出樣東西。


  俞眉遠正因青嬈的話不大自在,一見那東西什麽不自在都拋到九霄雲外了。


  “你哪兒弄來的?”她詫異地接過他手裏的燙金大紅名帖,愕然道。


  名帖上是清晏山莊的標誌,打開後裏邊蓋了清晏莊的印章,隻是帖上所寫的人名,卻不是她熟悉的。


  賀望明、段飛鳳賢伉儷?

  “這是如心昨天收治的病人。賀段夫妻二人是江北有名的俠義之士,應邀來參加向老爺子的壽辰,不料半途上段飛鳳起了急病,昨天來尋如心治病。原來這段飛鳳有些敏疾,與昌陽氣候不和,一到此地便犯病起哮,如心建議他們回江北。賀望明護妻心切,今早拿了如心開的藥立刻就回江北了。”霍引解釋道。


  “所以,這名帖是你……”


  偷的。


  這兩字俞眉遠咽下。


  “非常時刻,非常手段。”霍引眼睛一眨,壞笑道。


  “可我們昨天已經在清晏莊露過臉了,怕是會被人認出,而且你說這夫妻二人也是有名望之人,認識他們的人也不少吧。”俞眉遠拿著名帖斟酌著道。


  “這你不用擔心。”霍引說著忽矮下身子,頭湊近了她的臉,仔仔細細打量著。


  俞眉遠嚇了一跳,才想後退,便聽到他一聲低語。


  “別動,讓我好好瞧瞧你的臉。”


  “……”她愣住。


  “嘿,想不想試試小霍獨門易容密術?”


  俞眉遠眼睛亮了。


  心裏一動,她便忽略了那名帖上的三個字——


  賢伉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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