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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眉遠在昭煜宮裏一呆就是三日。她盤膝坐在殿後的白蘭樹下, 如同老僧入定。


  這三日來, 她身上的氣息一日別於一日, 仿佛山海氣象, 變幻莫測。


  霍錚就坐在她身後的玉蘭樹枝杆上, 隔著並不遠的距離, 在這三日裏日夜未眠守著。她的臉龐泛出奇異的紅芒, 呼吸卻愈發沉斂,人像睡去似的。他習武多年,自然看得出她如今已到了最緊要的關頭, 他不敢離開,隻寸步不離地看著。


  天空不知何時下起雨來,不大, 雨絲綿密, 被風送入樹下,在她發間落滿銀亮細小的雨珠子。霍錚隻能隨她淋雨, 閉關的最後關頭, 最忌諱被打斷, 這點風雨她必須受著。


  驀地——俞眉遠和緩的呼吸陡然轉急。


  玉色容顏平靜頓改, 她現出這幾天來最為痛苦的表情。


  ……


  殷紅血色化作長河渺渺, 河中浮浮沉沉飄著無數過往,宛如記憶殘片。


  她看到自己的過去, 以旁觀者的姿態。


  耳畔傳來兩個聲音,一個屬於過去的她, 一個屬於陰暗的她。


  “你看, 那才是你的歸宿與真正的生命,你要回去,回到屬於你的世界中。如今你眼前看到的一切不過隻是求而不得的不甘所幻化魔象,你要接受你的過去……”


  “那並非幻象,是真實存在的世界,你別相信她,她想騙你回去。你要留下,殺光他們,不要心軟。隻有他們都死了,你才安全,才不被過去羈絆……”


  俞眉遠不想聽她們的話,然而她卻開不了口,聲音像被沙土厚埋,怎樣都發不出,她隻眼睜睜看著過往重演。


  然這過往又非全部的過去,像這兩輩子的重疊,所有的畫麵都是她曾經的痛。


  母親痛苦而亡,倒在六歲的她懷裏,她甚至抱不住母親;俞府十年,她受過冤屈,跪過祠堂,挨過板子;新婚之夜,魏眠曦毫無憐惜,從少女到女人,她痛到徹骨;青嬈被送,她生平第一次跪下求他,他視而不見;與青嬈的最後一麵,她全身是傷,衣不蔽體,死不瞑目;周素馨被關暗室,受百般折磨,生生逼瘋;漆黑佛室,她夜不能寐,日不能安,隻靠木玲瓏熬著;雨夜漫漫,她被縛床榻,任他肆意妄為……


  回憶如夢魘,分不清真假虛實。


  ……


  “阿遠?”霍錚已察覺不對,從樹上跳下,落於她身側,輕聲叫道。


  可他叫不醒她,隻聽她恨然出口的聲音。


  “十二年!我嫁你十二年,傾盡所有,你就是這樣對我的?”


  霍錚一驚,不知她看到了什麽又經曆了什麽,竟會發出這樣的恨聲。他急坐到她身後,伸掌抵住她背心,想助她一臂之力,可他的內力才灌進她身體,便被她的真氣彈了出來。


  連試幾次,都是同樣的結果。《歸海經》的真氣太過霸道,她又在抗拒外界一切,無法讓他融合。


  “娘,娘你別死……阿遠回來了,阿遠可以救你!”


  俞眉遠聲調又一轉,哀怨綿婉。


  “救不了嗎?和青嬈一樣,和馨姨一樣,都走了……”她胡言亂語起來,原本安靜置於膝頭的手揮到半空,似要抓住空氣中並不存在的人。


  “阿遠,你醒醒!”霍錚已顧不上會不會打擾到她,出言提醒她。


  再這麽下去,她十有八九要走火入魔。


  ……


  俞眉遠隻覺得有雙手將自己往過往的長河中拽去,要將她推入舊日深淵。


  她不想回去!不能回去!


  不能開口,她隻能朝著眼前幻像奮力揮出一掌,掌風掃過,幻像消散,血色彌漫。


  屬於過去的她緩緩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滿身戾氣的自己。


  殺人,太痛快了。


  她“咯咯”笑出聲來,也分不出眼前是誰,便一掌接一掌揮出。


  霍錚坐在她身後,聽聞她獰笑的聲音,心中大急。他於她身後朝前伸手,按在她的雙臂之上,同時厲喝:“阿遠,醒醒。”


  她受到外力阻擾,雙手掙紮不停,急欲擺脫他的束縛。霍錚怕她傷到自己,將心一沉,驀地收緊手臂,將她徹底擁入懷中。


  “阿遠,不管你看到什麽,都別怕。有我在,我陪你,我護你,你不會隻有一個人!”


  他聲音急切,隻想叫醒她。既然已經說了,便顧不了許多。


  “阿遠,有我……我在這裏。”


  俞眉遠隱隱約約聽到熟稔的聲音響起,她看到眼前緩緩走來的模糊人影,裹著雲霧。


  有些像曇歡,轉眼又變成跨院裏的“師父”,頃刻間又似乎成了很多年前遇過的少年,最後,統統歸於一個笑容。她分不出來這笑容屬於哪個人。


  疑惑之間,心底喊打喊殺的聲音沒歇,她無法自控的朝那人出手……


  那人痛苦地俯身。


  痛苦壓抑的眼眸出現於她眼前,她看到他悲哀的神情,耳畔傳來他的低吟——


  “阿遠,我愛你。”


  她的手頓住,如孩子般仰頭。


  霧氣散去,她看清了這個人。


  梅羨山的陵墓裏,陶俑圍困,漫天霓色,他如山巒壓來。


  俞眉遠愣了一會,傻傻湊上。


  ……


  霍錚如遭雷殛。


  她轉過頭時,竟不由分說地吻上來。


  蜜唇如丹果,嚐來全是欲罷不能的甜,纏綿入骨。


  他冰人般僵住,抿緊的唇拒絕著她的侵襲。她渾渾噩噩著感覺到他的克製壓抑,有些不滿,舌尖自唇間挑出,勾往他的唇瓣,軟糯的香舌探過,她不耐煩地發狠,在他唇上重重咬了一口。


  死命克製的感情與欲/望,被她徹底摧毀,霍錚受夠了。


  雙臂擁緊她,似要把她融進自己骨血。他張口,反客為主,含住她甜糯的舌。她的舌尖卻又倏地退回,像頑皮至極的孩子,勾得他理智盡空後又要離開。


  他如何肯放?

  察覺到她情緒漸平,沒了先前那樣掙紮入魔的情況,他的頭往下一沉,以手按在她的腦後,不肯再鬆。


  天空飄落的小雨早已轉成傾盆大雨,將兩人都淋個徹底。雨水的冰涼襯托出身體的溫度,滾燙如火,肌膚因雨水而粘膩緊貼,擁抱毫無間隙。


  俞眉遠覺得外界如嚴冬般寒冷,可身邊卻有暖意纏繞,反倒叫人安心。


  古怪的幻象消失,她忽然感到難忍的疼痛。


  “唔。”她悶哼一聲,離了他的開。


  猩紅血絲自唇角滑落。


  ……


  擺脫了心底桎梏,俞眉遠便覺腦中如有無數針刺著,仿佛在東平陵墓中用過往音燭時的反噬,卻又強上數十倍。專注力一散,她便難以控製體內的真氣,原來已積聚丹田的龐大真氣,本欲衝破幾處要穴的阻滯,如今無法掌控,乍然散開,竄入經脈中,如同數柄利劍在體內遊走。


  痛感讓人清醒,她意識到自己不妙的境況,當即心無旁鶩,重新引導真氣運轉。


  絲絲縷縷的真氣從四肢百骸回來,仿如江河湖泊歸引入海,心誌重堅,四周風雨侵骨,再無法撼動半分。


  千潮百浪,匯進丹田,最初遲緩,越到後麵越快,轉眼前散亂的真氣被收回。她掐訣沉神,引著這股真氣一路衝向被阻滯的要穴。


  勢如破竹。


  再無阻擋。


  《歸海經》第二重,終於突破。


  她的境界,邁向第三重。


  睜眼,眼前一切大不一樣。


  ……


  神清目明,滴水之聲如珠,葉響之聲如語,草木分明,花葉脈絡清晰。


  龐大的真氣在體內緩緩流動,她再無寒意,全身皆暖。


  輕喝一聲,俞眉遠從地上飛身而起,掠至池畔,她一揚手,掌中射出道氣勁,直入水中。


  “嘩啦”水響,平靜的池麵似被長鞭砸過,炸起一幕水牆。


  神功小成,她欣喜無比,回身去尋霍錚。


  白蘭樹下,霍錚正側身而立。


  “霍錚。”俞眉遠高興喚道。她幾個縱躍,落到他身前,他卻將頭轉開,並不看她。


  她心中奇怪,忽想起閉關到緊要關頭時,似乎聽到有人說了“愛”,她好像在幻象中看到他,且還回應了他的吻……


  欣喜被忐忑取代,她問道:“霍錚,我閉關的時候,有沒做奇怪的事?”


  回答她的隻是件兜頭罩下的薄披風。


  雨勢早已停止,可她還是衣裳盡濕的模樣,曲線畢露,難怪他不敢看她。


  俞眉遠臉漲得通紅,攏緊披風,囁嚅幾下,沒說出話來。


  “我叫人送了衣裳過來,在昭煜殿裏,你自己去換下吧。”霍錚淡道,神情無異。


  俞眉遠應聲而去,霍錚方轉過頭,望她離去的背影。


  雨中擁吻,於她隻是個夢,於他卻是此生徹骨難忘的回憶。


  ……


  拭幹雨水,換過幹爽的衣裳,她神清氣爽地從昭煜殿出來。


  霍錚早已換過衣裳,此時進了霧華軒,正在沏茶,聽到腳步聲抬起頭,見著俞眉遠神情愉悅地走過來,她臉上的笑擋也擋不住。


  許是心裏陰影徹底消失,她的笑比從前更甜,自東平回來後因魂引反噬而生的戾氣不再,她明媚如朝陽,毫無陰霾。


  這才像個及笄之年的少女。


  俞眉遠一邊走來,一邊歪著頭將長發編成辮子。大雨濕了發,她來不及絞幹,又想見他,便這麽出來了。


  “霍錚,我成功了!”她迫不及待想和他分享喜悅。


  霍錚往青玉方盞裏倒了杯茶,推給她:“我知道。”


  “謝謝你。”她道謝,捧起茶,“我無以為報,先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說著,她仰頭飲下滿杯茶湯。


  霍錚靜靜看她,不置一語。


  她放下茶盞,還要說話,肚子裏卻傳出擂鼓似的響聲。


  “……”俞眉遠抱了肚子,尷尬片刻,豁出臉去,“我餓了。”


  “四天沒吃東西,不餓才怪。”霍錚瞪她一眼,忽也笑起。


  那笑太明亮,俞眉遠想起自己的幻象,驀地臉發燙,把頭扭開。


  “好了,吃飯去。陪了你四天,我都餓壞了,該輪到你陪我了。”霍錚起身邁步。


  就料到她出關會叫餓,飯食早已備妥,正等著她呢。


  “你怎麽也沒吃?”俞眉遠跟到他身邊,皺眉問道。


  霍錚側頭斜睨她一眼,不回答。她那情形,他要吃得下飯也有鬼了。


  “都四天了……”俞眉遠又自言自語起來。


  四天?!

  那就是進宮的第五日,太陽祭舞的初拔就在這兩天!

  ……


  天色暗去,毓秀宮庭院回廊的燈已亮起,照著院中來來去去的人。


  俞眉安滿身倦意地從外頭進院,正見到有人拎著潲水桶站在她屋外,一個宮女從她屋裏端出吃食,眉也不皺地全倒了進去。


  晚飯時辰已過,毓秀宮裏參選的姑娘們早都吃過晚飯,俞眉安回來晚了一步,錯過時間,宮女開始收拾各屋碗盤。


  “姐姐,我還沒吃……”俞眉安跑上前,難堪地開口。


  她這兩日一個人在這裏,吃不好,睡不著,白天又辛苦,整個人熬瘦一圈。這毓秀宮的人個個都不是善茬,她在家中被人捧著寵著,眼珠子總朝天看,自視甚高,如今來了這裏,她方明白這些姑娘從前嘴裏抹蜜似的姐姐長妹妹短的處著,其實暗地裏都在較著勁兒。


  比她強的人,太多太多。可她又不想丟人,起碼不能在初拔就落選,被那起人嘲笑,便卯足了勁默默練習。練得忘時,她回來時已晚。


  “逾時不候。”宮女冷冷回了聲,不給她絲毫麵子,帶著人便往前頭行去。


  俞眉安饑腸轆轆,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要會要向人乞食。


  她還想再求情,旁邊卻傳來譏誚。


  “喲,一頓飯而已,俞家三姑娘竟還要向人討要?嘖嘖……”張宜芳雙手環胸,帶著幾個人走到俞眉安房門前堵住了她。


  “跟你有什麽關係!”俞眉安瞪了瞪她,轉身要回屋,門卻被人一掌擋住。


  “我那兒有些吃的,你若是求我,我就給你。”張宜芳嘲道。


  “讓開!”俞眉安氣得柳眉倒豎,卻也不能說更多。這幾天她明裏暗裏已經被這些人害了好幾次,直叫她恨得牙癢,卻又無可奈何。


  這張宜芳也喜歡過魏眠曦,很是嫉恨過她,兩人之間算有過節,如今得了機會還不得可勁羞辱她。


  “練到這麽晚才回來,真是辛苦啊!想當主祭舞?嗬嗬……”張宜芳捂唇笑了。


  “癡心妄想!”旁邊有人立刻接口,“就你那上不得台麵的資質,再練一百年也沒用。”


  俞眉安暗自攥緊了拳,瞪著她們。


  “瞪我們幹什麽?我以為你有什麽了不起的,原來也這麽不中用!比起你那妹妹,這差距可不是一點半點。難怪靖國候府的小魏將軍選她不選你了。起碼她還懂得攀高枝,你卻毫無自知之明!”張宜芳又嘲起她來。


  “你再說一句試試?”俞眉安心裏最難堪的事被人捅破,氣得胸脯上下起伏。


  “我說一百句,你也奈何不了我。你們兩姐妹都是一樣的。你是平妻所出,平妻是什麽,說難聽點不也是個妾?你那妹妹雖是嫡出,可她母親卻是商賈出身,果然都有攀高枝的手段。你們兩個,一模一樣!”張宜芳揚聲笑起,眉間皆是諷刺之色。


  “張宜芳!”俞眉安咬牙切齒地說著,人朝她撲了過去。


  旁邊有人勾起一腳,俞眉安被絆倒在地,張宜芳則退了兩步,大笑起來。


  “滾開。”森冷的話語自幾人身後響起。


  眾人轉頭,看到麵罩寒霜的俞眉遠,均是一驚。她消失了四天,怎又突然回來了?

  俞眉遠在昭煜殿裏與霍錚用過飯便匆匆趕回毓秀宮,不想才一回來,就撞見這一幕。


  “怎麽?想替你姐姐出頭?”張宜芳見她皺眉看著地上狼狽的俞眉安,挑了眼不善道。


  “你們擋著我進房間了。再說一遍,滾開!”俞眉遠隻掃了俞眉安一眼,便不再看。


  “我若不讓呢?”張宜芳強勢道。


  “那我們就撕破臉大鬧一場。到時因私下鬥毆鬧事丟了參選資格,不知道你會不會後悔?我反正無所謂,你要不要試試?”俞眉遠轉身,冷笑著朝她走去。


  張宜芳竟不由自主往後退。


  有人一樣伸腿想使絆子,俞眉遠腳一抬,避開那人的動作之後再狠狠踩上那人的腳踝。


  “啊——”殺豬似的尖叫聲響起,那人疼得眉眼變色。


  “別吵。快堵了她的嘴。”到底怕事情鬧大,張宜芳忙道。


  那人的嘴便被捂緊。


  “宜芳姐姐,我看算了吧。掌事姑姑快來巡房了,被她發現不好。因為這事丟了資格,不值當。”旁邊有人勸道。


  瞧著俞眉遠那副不將祭舞資格擺在眼裏的模樣,若鬧起來,虧的隻有她們。


  “哼,明天就是初拔,我倒要看她們有多少能耐!”張宜芳想想確實如此,便撂了句狠話,轉身離去。


  一行人便跟著她離去。


  隻是才走到庭院裏,不知哪來的妖風吹過。


  隻聞得“啪啪”幾聲脆響,每個人臉上都被風狠刮過,像被扇了兩個大耳刮子。張宜芳當即叫嚷起來,她臉頰上被刮出一片紅痕,尤為明顯。


  那廂,俞眉遠已經進了屋子。


  俞眉安從地上爬起,又疑又懼地跟進了房間,猶豫了半晌,方問道:“剛才……是你出的手?”


  俞眉遠已上了床,沒有理她。


  俞眉安討個沒趣,便不再說話,給自己倒了兩大碗冷茶灌進肚裏。要到明早才有飯食,她少不得要熬上一整晚了。


  此後,一夜無語。


  第六日,初拔之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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