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關

  毓秀宮的宮女天未亮就將所有人都叫醒, 而尚儀局的李司樂與教坊的兩位師傅已經站在庭中等著了。


  一通兵荒馬亂的洗漱後, 參選的姑娘們打著嗬欠、揉著眼睛進了庭中, 怨聲哉道。都是自小嬌養在府裏的貴族小姐, 這一來就又是與人同住, 又沒人在跟前侍候, 還要早起, 她們如何不怨。


  俞眉遠昨天下午沒有出現,今天一出現便惹來不少人的側目。昨晚發生的事現在大概也已傳遍毓秀宮,每個人看她的目光都不一樣了。倒是俞眉安, 仍一反常態的沉默,半句話也沒與她說過,卻老實地跟在她身後。俞眉遠頗為奇怪, 昨晚回來時俞眉安也隻乖乖縮在床上, 不與其她人為伍,也不找她麻煩。


  人很快到齊, 李司樂並沒讓她們用早膳, 便領著她們往宮外行去。


  一行人排作兩行, 魚貫而行, 天還沉著, 前後各有太監挑了燈照著路。不多時便帶她們到毓秀宮東麵的城樓前。李司樂和當班的羽林軍指揮打了招呼後,便領著她們上了城樓。


  城樓麵朝東方, 正對太陽升起之處。此時雖是夏日,然而城樓高峻, 晨風不歇, 吹得人身體發寒。李司樂話很少,每次開口便是命令。


  “爬上去,站到城牆上,目視正東,舉望日出。”


  底下的姑娘們一下子炸了鍋。


  雖說城牆厚實,站人綽綽有餘,但城牆高約三丈,站上後便似身臨懸崖。


  別說是這些嬌滴滴的小姑娘,就是大老爺們站上去都不禁發噱,再加上有些人畏高,別說上去,就連聽一聽都已腿軟。


  李司樂也不逼她們,更不催促,說完話後便靜靜等著。


  魏枕月想了想,上前一步,第一個攀上城牆。高牆上風更大,她身形晃了晃,很快站穩。魏枕月出身武將世家,少時習過些武,比別家女子要矯健挺拔些,這麽一站,便如晨曦小鬆,倒有些別樣的意境。


  李司樂露出一絲笑來。張宜芳眼尖瞧見了,便咬咬牙也跟著她爬上城牆。


  因有人帶頭,怨聲便小下去,膽量大的姑娘一個跟著一個站上去,實在畏高的隻好站在牆下,不敢多言。


  俞眉遠頗覺有趣。


  從沒聽說有人這樣訓練祭舞的。


  遠空已現出一抹魚肚白,黎明將過,那顏色彈指間便起了變幻。


  旭日騰空,時不待人。


  她挑了挑眉,一腳踏上城牆。皇城之外是大安朝的盛世京都,千裏城郭,萬民之疆,俯仰之間天地盡收眼底。驕陽破空,騰出地平線,淺金的光芒驅散滿城黑暗,城郭瞬息萬變。


  心境與眼界,豁然寬闊。


  俞眉遠似有所感,摒除雜念,呼吸沉緩,仿佛歸於天地,耳邊風聲獵獵,發裳盡舞,她隻不動如山。體內真氣運轉,似千水萬脈,終歸一海。


  天下萬物,當同歸一源,不論生死苦痛。


  同源而歸,同源而出,是為萬宗歸海。


  真氣流轉,她目光如箭,直望驕陽,心無旁鶩。


  “可知我為何讓你們站到這裏?”李司樂沿著城牆走了一圈,停在魏枕月身邊。


  “天祭舞需在祭祀高台之上獻舞,祭祀高台與城牆高度相當。李司樂這是要測驗我們的膽量與膽識。隻有無所畏懼者,方有資格登上高台獻舞於天。”魏枕月微昂頭,正視前方,英姿勃發。


  李司樂微笑頜首,並不評點,又走了一段,停在俞眉遠身邊。


  俞眉遠一樣站得筆直,目色安然,神遊境外。


  李司樂眉微皺,道:“俞四姑娘,你覺得呢?”


  俞眉遠雖在領悟《歸海經》之奧妙,對旁邊發生的所有事卻並非全然不知,剛才那番對話,她都聽在耳中。


  “既是天祭,又為太陽祭舞,李司樂自然要讓我們在這裏領略驕陽破空,天人合一的心境。”


  俞眉遠的答案中規中矩。


  李司樂仍隻點點頭,不予置評,她走了幾步又問了幾個人,大意都沒超出這兩個範圍。


  日出的過程很快,而城牆上的姑娘們各自挺腰拔背,像晨曦間探出牆去的櫻花,一簇簇綻放。不多時,整個皇城灑滿淺金的光暉。


  到最後隻有三分之一的人站到了城牆上。


  “下來吧。”李司樂開口。


  城牆上的姑娘們如獲大赦般小心翼翼從城上下來,俞眉遠卻有些不舍,這樣的領悟難得,並非天天可得。


  迎著朝陽,她心緒忽如潮生。


  羿射九日,何等英武!

  那才是太陽祭舞的精髓。


  一念閃過,她眯起眼,伸手做了個挽弓射日的動作,震弦發箭,想像中的長箭掠空而去,直向驕陽。


  李司樂恰在此時回頭,見了她的姿勢,不由疑惑地皺眉,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方收回。


  俞眉遠過了癮,心裏舒坦,轉身利索地跳下城牆朝前行去,從俞眉安身前路過。俞眉安正從牆上笨拙地往地上爬,倒讓俞眉遠有些驚訝,她以為俞眉安一定不敢爬上去的,結果竟不怕死地上去了。


  隻看了俞眉安一眼,她便仍舊走自己的路。


  下了城樓,李司樂吩咐大家回毓秀宮用早膳,眾人折騰了半天早就餓壞,聞言便都欣喜一片。


  俞眉遠跟在眾人之間,低頭走著路,心裏正想著剛剛城牆之上的領悟。


  她的瓶頸似乎有了鬆動的跡象,一身真氣不再停滯不前,原有的阻滯也仿佛被撬開一道縫隙。


  《歸海經》乃是遵從自然萬物生長之法的功法,與別的內功不大一樣,心境之上的領悟和對自然氣息的感悟要更為重要,而所謂“悟”之一字,講的是緣法,而非時間長短便能獲得,這大概就是為什麽曆來修行《歸海經》的人都需要借助往音燭來獲取領悟的緣故了。因為往音燭能大幅提升人的專注力與敏銳度,使之融入天地,以此來獲取感悟。


  而《歸海經》的功法又能令人神智清明,恰是蠱王魂引的克星,故而前人才說,《歸海經》與往音燭相輔相成。


  現如今,她已獲領悟,瓶頸鬆泛,隱約已到可尋機衝破《歸海經》第二重的境界。


  霍錚曾與她說過,不管習武還是行事,若走歪道,便要付成倍的代價。


  俞眉遠對此深有同感。往音燭乃是陰邪之物,她並不想靠此物之力得到提升。


  此時她領悟在心,若能趁此機緣衝向《歸海經》第三重,或許不需要借助往音燭之力。


  她想試一試。


  正想著,前頭忽然傳來清脆叫喚。


  “阿遠。”


  俞眉遠抬頭,還沒看出是何人叫她,便見眼前一花,一道人影撲到她身邊,氣喘籲籲地挽了她的手。


  李司樂已經躬身行禮。


  “見過長寧公主。”


  四周眾人便都跟著行禮。


  長寧卻誰都不理,隻親熱拉著俞眉遠,道:“走走走,我帶你玩去。”


  俞眉遠見她穿了身輕便的衣裳,長發高挽,臉頰上尤掛著汗珠,便知她剛才也在這附近習舞。太陰主祭舞是從公主之中選出,長寧公主亦須練習,隻不過她心不在這上頭,這練習是能逃則逃。


  “還帶我玩?昨天我被你害得還不夠慘?”俞眉遠被她拉得越走越遠,忍不住佯怒道。


  “啊?我二皇兄把你怎麽了?”長寧緊張兮兮地望向她,“莫非他罰你了?”


  “是啊,罰得可狠了。”俞眉遠暗笑著垮了臉,“我這鍋背得大了。”


  “他怎麽罰你的?難道也罰你抄經書?”長寧說著狐疑起來,“不可能啊,他哪會罰你?”


  疼都來不及還罰?

  這未來二皇嫂莫不是也要和江婧一樣,要合著皇兄來欺負她這妹妹吧?


  “倒沒有抄經,他就是讓我頂著硯台站在池子邊上,一動不許動。”俞眉遠哀聲道,可憐巴巴地看長寧。


  長寧被她看得滿心愧疚,想了想開口:“那……我們不去他宮裏玩了,我帶你去我殿裏。”


  二皇兄真是不懂憐香惜玉,居然讓人頂硯台,還不如抄經呢!


  俞眉遠見長寧信以為真,暗忖霍錚真會凶人嗎?她怎麽想像不來他板起臉訓人的模樣。


  “騙你的,他沒罰我。你帶我去找他吧。”俞眉遠笑了。


  ……


  長寧的嘴巴撅了一路,從城牆撅到了昭煜宮裏,俞眉遠怎麽哄她,她都不理人。


  隻是不高興歸不高興,她還是乖乖把人帶到了昭煜宮。


  俞眉遠沒轍。


  小太監七順正在打掃殿前石階,見了她們也不傳報便替她開了殿門。清晨的昭煜宮格外空曠,俞眉遠站在殿門便已聽空氣中傳來淩厲的劍嘯。


  殿前的空庭上,霍錚在練劍。


  劍勢如虹,直掛九霄,一招一式毫無多餘。霍錚的劍,和他的人一樣。


  聽到殿門前的聲響時,他正飛身騰到半空,眼角餘光瞄到了俞眉遠,他心裏一喜,收劍直接掠到她身前。


  “阿遠,你怎麽來了?”他很驚喜。昨天那事之後,他以為她不願再來了。


  俞眉遠摸摸鼻頭,盯著他直看。


  霍錚今日穿了身深檀色的勁裝,長發高束,手中長劍劍身鋥亮,劍刃寒銳,一副行走江湖的模樣,臉上掛了汗,鬢角的發微粘著頰,倒比昨日添了抹少年精神。


  那抹奇怪的熟稔感又浮上她心頭。


  “二皇兄,我也來了,你怎麽不問問我?”長寧撅著唇不樂意開口。


  “你?昨天的賬我還沒同你清。你都淘氣到我頭上了?”霍錚板下臉,“看來從前罰你抄經罰得太輕了,沒長你的記性。”


  長寧一下便皺了臉,她想到了剛才俞眉遠說的罰站。


  “我想起來了,母後剛才遣人叫我去她那裏,我先走一步,過會再來找你們。”長寧想了想,還是腳底抹油為妙。


  話才說完,她便一溜煙跑了,霍錚抓都抓不住她。


  “我很凶嗎?”霍錚摸摸自己的臉,問俞眉遠。他也就嚇嚇長寧罷了。


  “你在她心裏很凶。”俞眉遠笑了。


  “進來吧。”霍錚聽得也笑了,讓她進來,“早飯用過沒有?如果沒有就在我這裏用吧。你要不想回毓秀宮便告訴我,我給你想辦法。我這閑散皇子沒什麽大能耐,不過保你一段清閑日子倒還辦得到。”


  “我過來,確有一事相求。”俞眉遠與他走到空庭正中停了步伐。


  “哦?”霍錚收了笑正色道。她極少求人幫忙,莫非遇到難事?

  “我想借你的昭煜宮。”俞眉遠厚著臉開口。若要衝《歸海經》第三重,沒有穩妥安靜的地方是不行的,她思來想去,隻想到昭煜宮。


  霍錚的寢宮,比俞府還安全。


  “發生什麽事?”霍錚心裏一緊,問道。


  “沒什麽事,隻是我的內功境界麵臨突破,我想找個地方修練。”俞眉遠說了實話。霍錚早就知道她身懷武功的事實,她無需隱瞞。


  “你要閉關?”霍錚見過她差點走火入魔,也對《歸海經》有所了解,知道她所修功法有風險,此時聞言不由眉頭大皺。先前見她,她離第三重還有些距離,怎麽這麽快就能突破了?


  “嗯。可能需要一段時日,所以想找個清靜人少又安全的地方,不能讓人發現。”俞眉遠見他皺眉,便覺得自己的要求強人所難。閉關並非一兩個時辰的事,而是幾天的事,他和她再熟,也不能把寢宮這麽借她吧?

  “霍錚,我是不是為難你了?算了,你……別勉強自己,我就是有些心急,過幾天回家再練其實也一樣。”


  霍錚眉頭皺得更緊了。


  回俞府閉關,比在他宮裏閉關要危險上百倍。一來他宮裏比俞府安全,二來她呆在他眼皮下,萬一出了差子,他還能救得到她。


  如此想著,他更不能讓她離開。


  衣袖朝後一甩,勁風湧出,昭煜宮的宮門緩緩闔上。


  “七順,從今天起,我誰都不見,不要讓任何人進來,父皇母後與長寧都不例外,你知道該怎麽做的。”冷冽的聲音響過,霍錚眼睛看著她,卻朝外頭吩咐道。


  “是,殿下。”七順應聲,並無意外。


  “霍錚……這太為難你了。”俞眉遠聽他如此鄭重其事,心裏越發過意不去。


  “無妨,我給你護法,你在我宮裏安心閉關,誰都吵不到你。”霍錚手一揚,將長劍擲出,歸劍入鞘,“你不用擔心別的,毓秀宮那邊,我會讓長寧幫忙,隻說你住到她宮裏去,沒人會知道你在我這裏的。”


  轉眼之間,他已替她事事都想得周全,俞眉遠沒了彷徨猶豫。


  “既如此,多謝了。欠你一份大恩情,他日有機會我定當報答。”


  “言重了,舉手之勞而已。”霍錚可不愛聽她對自己說這些客套話,“你想何時開始?”


  “事不宜遲,我想現在就開始。”


  打鐵趁熱,那份領悟如今還盤桓於心,當然是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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