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嗣
不用動腦, 俞眉遠也知道蕙夫人和俞眉安此時的臉色定然精彩到極點。
這半年來, 為了俞眉安和魏眠曦的親事, 蕙夫人同魏眠曦他母親許氏來來回回相看了好幾次, 才有了口頭約定, 隻等魏眠曦從東平回來, 便讓人上門提親, 行三書六禮。
結果可好……他人是來了,求的卻不是俞眉安。
恐怕這會浣花院裏頭該鬧翻了。
俞眉遠從慶安堂出來,摸摸自己的鼻子, 沒走兩步就遇到前來尋她的青嬈。
“姑娘,早飯都沒吃就出來了,也不叫上我, 餓嗎?”青嬈見到她臉色一喜, 走到她跟前就摸出兩塊酥餅。
曇歡離開後,俞眉遠嘴裏沒吭聲, 心裏卻是苦的, 青嬈看著也不知如何安慰, 就隻暗中下了決心, 要把從前那膽小脾性都給改了, 好好幫襯自家姑娘。
“不餓,在老太太屋裏吃飽了。”俞眉遠滿肚子丹果鬆仁, 正不舒服呢,便推開青嬈的手。
“姑娘, 魏將軍來提親了, 聽說送了對活雁過來,你要不要去瞅瞅?”青嬈便扶了她慢慢往回走,一邊小心翼翼問她。
“活雁?”俞眉遠頓住腳步,微詫。
雁為情摯之禽,一旦認定配偶,哪怕生死分離都不再另尋新偶,古往今來,都被視作婚姻之祥物,亦是納采之時的重禮。隻是活雁難抓,如今大多以鵝代替,取其好兆頭罷了。以活雁求親,就算在京城都是件稀罕事。
雍雍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
上輩子,她就是如此期待的吧,什麽帝後賜婚,什麽郡主封號,到底都比不上這份心意。
可惜。
她不是上輩子那個俞眉遠了。
如今她會再想起魏眠曦,就隻剩下一件事,那便是猜測他到底想做什麽?
他的愛情,她不會再信了。
縱然是真的,也與她無關。
……
活人她都沒興趣了,更何況是活雁。
俞眉遠隻想回暖意閣去好好梳理一下從何氏那裏得到的消息,可才到暖意閣的門口,便又被蕙夫人派來的人給拉去了浣花院。
她在長齋堂裏與何氏說了半天話,又在杜老太太那兒坐了許久,如今已臨近午時。浣花院裏人進進出出的人頗多,每個人見到她時都拿異樣的目光望她,俞眉遠隻當沒看見,徑直往裏走去。
小丫頭替她打起簾子,領著她穿過抱廈,進了明間。蕙夫人正歪在榻上,兩邊太陽穴上都貼了西洋的膏藥,丁氏站她後頭輕輕揉著她的太陽穴,見俞眉遠來了,便俯到她耳邊輕道。
俞眉遠上前行了禮,道了聲:“蕙夫人。”
“嗯。”蕙夫人鼻子裏哼了聲,並沒睜眼。
俞眉遠並不等她發話就自己站了起來,環視著四周後開口:“蕙夫人這兒是遭賊了?”
從進來時她就已經發現,屋裏有些狼藉,地上水漬斑斑、角落裏有些碎瓷,桌角滾著筆、香爐等小物,屋裏原有的擺件少了許多,外頭來來去去的人都為收拾屋裏的亂象,顯然還沒徹底清理完畢。
這不是遭賊,是有人大發脾氣了。
顯而異見,是俞眉安。
蕙夫人聽到她的話,將眼一睜,素來溫和的眸裏射出一片寒光,冷嗖嗖地望向俞眉遠。
“是遭賊了,不過是家賊。”
“哦?”俞眉遠隻作不知。
“你們都出去。”蕙夫人將人都遣退,才直起身來,冷道:“你倒還平靜。”
“我需要激動嗎?”俞眉遠一邊笑著說,一邊自己尋了椅子坐下。
見她鎮定自若,蕙夫人反而無法保持冷靜。
“你姐姐的親事被你搶走了,你竟一點都不愧疚?”
“夫人是在說魏眠曦?”俞眉遠仍是笑著,“女兒家的親事又不是東西,怎麽可能我說搶就搶走的?再說了,我可不想嫁他。”
“你若沒招惹他,他怎會不惜忤逆他母親的意思,不顧俞魏兩家先前口諾,臨到頭將求親之人換成了你?”蕙夫人目光如劍。
隻要一想起剛才俞眉安哭泣的模樣,她就心如刀絞,如今她和俞眉安怕要成為整個兆京的笑話了。
她不能不恨,恨魏家,也恨俞眉遠。
“夫人不信我,我也沒辦法。我隻是前來告訴夫人,早上老太太也來問我意思了,我已表明我的心意。什麽將軍、世子、王爺,我都不稀罕,我想要更高的位置。”俞眉遠倨傲道。
“老太太找你說什麽了?”蕙夫人一震,暫時放下魏眠曦這事。
“夫人不是知道嗎?這還是你提醒我的。”俞眉遠眼角勾了勾,臉上飛出幾許羞意,又嬌又媚。
蕙夫人簡直想撕了這張臉。
“好,你既然要走我這條路,卻為何又與我對著幹?魏家的事暫時拋開,飛鳳行館時你怎麽不幫你孫姐姐一把?倒在章華麵前數落了他們一通?”她還是克製著情緒。
杜老太太果然把主意打到大房身上了。
“沒什麽,我討厭孫盈那張臉,看不慣她的作派罷了。”俞眉遠眼裏顯出幾絲嫉妒。
“隻是這樣?”蕙夫人狐疑,不過孫盈那丫頭確實容易招人厭惡,尤其女人,倒也不奇怪。
“夫人,你若不想她受罪,就讓她以後見了我繞路走。反正我就是討厭她。”俞眉遠連借口都懶得想,囂張跋扈的樣子裝了個十足。
“你這丫頭,怎麽生了個霸王脾氣?以後若真去了那裏,可別衝撞了貴人。”蕙夫人轉了轉手上的寶石戒指,緩道。仔細想想,她這樣霸道的脾氣,進了宮難免得罪人,等吃了苦頭,就該來求她了,也好。
俞眉遠哼了一聲,低頭玩著腕上的鐲子。
蕙夫人又問了些與晉王有關的事,俞眉遠給的回複與在杜老太太那邊一樣,蕙夫人問不出所以然來,又見俞眉遠懶洋洋的,便也不想再和她多說,揮手讓她回去。
魏眠曦和俞眉安的親事鬧成這樣,再想結親已經不可能,她們還成了全城的笑話。
這恨蕙夫人記在心裏,可俞眉遠留著又有大用,這口氣少不得她要咽下,留待日後再尋法子好好收拾俞眉遠。
……
就讓孫嘉蕙咽下這個啞巴虧,明明恨她恨得要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對她示好,俞眉遠心裏十分痛快。
再一回憶杜老太太那一臉吞了黃蓮的表情,她就更加愉悅了。
這一痛快,她午飯都跟著多吃了一碗。
青嬈見自家姑娘絲毫未將魏眠曦求親之事掛在心上,難免奇怪,不過見她開心的模樣,也就不多問了。自從回了俞府,她就沒見俞眉遠真心笑過。
飯後俞眉遠原來有睡中覺的習慣,不過如今她覺著時間不夠用,便把這習慣給改了。青嬈給她沏了普洱,她便坐到書案後取了紙習字。
“姑娘,你寫了整頁的‘子嗣’?”青嬈替她研墨,見她重複寫著同樣的字,不禁納悶。
俞眉遠回神將整張紙都揉起。
杜老太太往她母親的飲食裏下避子之藥,蕙夫人也差點叫人害得滑胎,這些事都針對大房子嗣。事實上她早就對此起了疑心,隻是一直不曾找到合適的理由與可能下手的人,無法解釋通整件事,但如今有了陳慧當日的瘋言瘋語,倒讓一切事情變得合理了。
蕙夫人的滑胎之事,極有可能是杜老太太所為。
若杜老太太並非俞宗翰生母,那二房才是她如今在世僅剩的親骨肉,孰親孰遠自然分明。她若想日後二房能順理成章霸占大房的財產,最好的途徑,就是大房無後。
若真是如此,那麽在東平時針對俞章敏的暗殺,莫非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可來的是江湖好手,杜老太太一個後宅婦人,怎會與江湖搭上邊?
除非……
月尊教?
俞眉遠心一凜,眼神跟著沉去。
可惜,一切都隻是猜測。
正沉思著,外間又有人來尋她,說是俞眉初讓她去一趟清輝林。
……
清輝林是俞府東園靠近外宅的一處偏僻地方,平日裏無人過去,俞眉初好端端地讓她去那裏做啥?
俞眉遠有些詫異,便帶了青嬈同去。
才走到清輝林前的小路上,她便見到一個人從林子前緩緩行過。
這人穿了身湖水藍的縐絲裙,微垂著頭,規規矩矩地走著。約是察覺到旁邊有人,她側頭望來,見是俞眉遠便衝她微微一笑,輕輕福了福身,向她行了禮。
是俞眉婷。
俞眉遠便停在原處頜首回禮。她與這個妹妹並不熟,隻知其素來循規蹈矩、文靜內向,還有些膽小,很少出現在人前,她都快不記得俞眉婷的長相了。今日她心裏存了些猜疑,便多打量了俞眉婷幾眼。
俞眉婷隻小她不足一歲,生得秀美婉約,並不輸給俞府的任何一個姑娘,可奇怪的是,府裏竟從來沒人注意過她。
打完招呼,俞眉婷並不找她說話,仍回身緩步離去,如同一抹煙霧,無聲無息飄走。
俞眉遠收回心思,匆匆進了林子。
清輝林不大,就是樹木繁盛,掩著個舊亭子,十分幽僻。
俞眉遠覺得有些涼,這地方哪怕是大夏天過來,也還泛著絲冷意。
轉過幾條曲折的石子路,俞眉遠便見著亭子裏站了三個人。
俞眉初與她的丫頭,以及……
魏眠曦?!
俞眉遠心頭一驚。
他不是到俞宗翰跟前提親被留在外院用飯了,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俞眉初約她來清輝,難道是為了要她見魏眠曦?
數念閃過,她腳步已轉,往回走去。
她不想見他。
“阿遠。”魏眠曦隔得老遠就見到她,見她轉身要走,便輕喚一聲,施展輕功很快掠到了她身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他已有兩個月沒見過她。站在他身前的小丫頭似乎又高了,頭已經能頂到他的下巴。也不知是否因為夏日換衫的關係,他隻覺得她腰又細了些,身形越發玲瓏,麵容也像花似的長開了。
越來越漂亮了。
“你為什麽在這裏?還與我大姐串通一氣騙我過來?”俞眉遠見路被擋,怒道。
“阿遠,對不起,我……”俞眉初小跑上來,想要解釋。
“不怪她,是我想見你,所以央求她幫忙的。”魏眠曦接口道。
“你們發瘋別帶上我!”俞眉遠大怒,連俞眉初也一並氣上了。
“阿遠,你就聽魏將軍說兩句話吧。我好不容易才尋了這個機會,時間不多,怕一會有人過來。你要怪我的話,一會再怪,我回頭再同你解釋。”俞眉初咬咬唇,朝青嬈與自己的丫頭使了眼色。
青嬈隻緊緊扶著俞眉遠的手,姑娘不發話,她半步都不會離。
眼見今日不聽魏眠曦說話,他不罷休,俞眉遠隻得按下怒氣,朝青嬈點點頭。
青嬈這才走到俞眉初身邊。
“阿遠,我不走遠,就在旁邊,若有事你叫我。魏將軍,時間不多,你有話快說。”俞眉初雖替魏眠曦想了辦法,卻也不放心他,因此隻打算走離兩步,遠遠看著她們。
俞眉遠正氣頭上,並不理她。俞眉初歎了口氣,帶著兩個丫頭走遠了一些。
眼見身邊沒了人,魏眠曦方緊緊盯著她開口。
“你見到我,為何要躲?”
他今日心情欠佳,連帶著語氣也不好。
昨日他未去飛鳳行館,然而晉王和她之間的事仍是很快傳到他耳中,惹得他極不痛快。不知為何,自從在東平見過她與晉王同行那一幕後,他便隱隱覺得危險,像個疙瘩堵在心裏,這才不顧一切上俞府求親。可今天俞家人沒給他好臉色,這門親事俞宗翰亦無鬆口的跡象,他的求親被俞宗翰拒絕了兩次,他便壓了團邪火在胸口。
如今好不容易見到她,她卻半點笑都不給,還一見他就跑。
他這團火氣便壓不住了。
“我為何不躲?你們兩發瘋,難道還要我陪著不成?”俞眉遠語氣就更不好了。
“你與晉王,到底什麽關係?”魏眠曦往前逼近一步,麵色不善。
“魏眠曦,你莫明其妙跑來見我,就是為了質問我這個嗎?你與我什麽關係,我為何要向你交代?”俞眉遠氣到不行。
“我和你?阿遠,你是我的結發妻子!”魏眠曦竟脫口而出。
俞眉遠徹底漲紅了臉:“你神經病!”
這人真是發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