囑托
浣花院的抱廈外頭站了幾個管事婆子, 正等著傳喚稟事, 二姨娘雖拿了管家權, 但一應重要大事仍由惠夫人把持著。院子裏淅淅瀝瀝下著秋雨, 屋簷上掛下的水連成線, 劈叭砸在廊前扶欄上, 濺起的水珠飛進遊廊, 打在裏頭站的人身上。
到處一片潮濕,天又陰冷,廊下站的人縮肩搓拳地立著, 時不時拿各色目光打量著不遠候著的人。
抱廈裏一片暖融幹燥,惠夫人在羅漢榻上用過早飯,三姨娘丁氏正捧著漱盂站在一旁服侍她漱口。
“這些日子, 老爺在你那裏可還好?”惠夫人接了帕子按按嘴角, 往後挪挪身子。
丁氏忙將漱盂交給身後的丫頭,親自拿了立在一旁的大迎枕塞到惠夫人背後, 又扶了她坐好, 替她理好裙擺, 這才答道:“回夫人, 老爺也隻偶爾才去奴婢屋裏, 並不常去。來了也隻用些飯食,說兩句家常便走了。在奴婢屋裏時, 奴婢看老爺氣色尚好,胃口與往日一般, 精神倒不錯, 旁的奴婢就不知了。”
“不知?”惠夫人見她低眉順眼的模樣,似笑非笑道,“我既將你開了臉,又抬你做妾,就是想給老爺添個知心人,可你總這麽畏首畏尾的,如何服侍好他?我瞧著老爺每月統共來後宅幾天,倒有大半時間都在你院裏,你卻說你不知?可見你沒用心服侍。”
“奴婢的錯。”丁氏慌忙垂頭,扭著衣角隻知認錯。
惠夫人轉了轉指上戴的戒指,輕輕一笑:“才說沒兩句你就嚷錯,我又不是要責罰你,隻叮囑你在老爺身上多上點心罷了。前些日子老爺在你屋裏宿了幾夜,辛苦你了,我讓廚房每日都給你燉些燕窩,你也養養身子。”
丁氏見她目光有意無意瞥向自己肚子,便將衣角扭得更緊了,嘴裏隻道:“謝夫人疼惜,奴婢天生天養的命,不比夫人嬌貴,夫人才該好好將養將養。”
惠夫人隻笑不語,目光盯著丁氏的臉不鬆。丁氏已將頭垂得更低些,殊不知她這一垂頭的模樣,更像當初那人……
也難怪這兩年他隻愛在她那屋裏呆著。
“娘!”裏屋忽然傳來乳燕似的喚聲。
纖細的人影蝴蝶似的從多寶格後頭撲了出來。
“你可算來了,我等你半天了。”惠夫人便收了目光,慈愛地笑道,人也從榻上坐起,“多大的人,轉眼都要出嫁,還這麽沒規矩?讓你來這裏學習理家,你倒好,三天打漁兩天曬網。以後去了婆家要是連賬本都看不明白,看不惹你公婆笑話!”
“我才不要嫁人!”俞眉安臉上一紅,嗔了句,忽又想起一事,抬了頭,“娘,怎麽還讓她站在院子裏,不快叫人趕她走!看著就讓人不痛快。”
惠夫人便朝著屋外望了一眼,淡道:“你急什麽。前兩天她推你一把,將她先晾著吧。”
“哼,隻是站站豈非便宜她了。她屋裏人竟敢對你和大哥行那下三濫的巫咒,可見都是心腸歹毒的!就連祖母都不理她了。”俞眉安哼了一聲,忽壓了聲道,“娘,你說那事兒,真是她屋裏做下的,還是……二姨娘搞的鬼?”
俞眉遠可不像是那麽蠢的人。
惠夫人不動聲色地看了眼丁氏,後者正眼觀鼻鼻觀心地站著。
“到底是誰做的,有那麽重要嗎?重要的是,我們能從這裏頭得到什麽。”
俞眉安不懂。
“你也大了,該長點心。四丫頭是個好用的人,不過越好用的人也越難掌握,你不折折她的性子,她便不知天高地厚。這事兒老太太不管,何氏和她有宿怨,她若想救人,隻能來求我。我就要她來求我,她求我一次,就會有第二次,慢慢兒的,就靠過來了。”
“娘,那你是要幫她?”俞眉遠隻聽出這一件事來。
“幫,但不能全幫。周素馨要罰,不過罰一條命還是罰一身肉,那是我說得算。這人一定要走,她身邊可用之人越少,日後對咱們的依賴就越大,我要她身邊無一可用之人。”惠夫人撫了撫女兒的發,目光愛憐不已。
這麽些年,她總想讓俞眉遠歸到她這裏,不過那丫頭滑不溜手,幾次三番混了過去,她顧著後宅眾人,精力也委實有限,如今俞眉遠年紀漸大,再不敲打便晚了,她不能再鬆手。
“可是娘你想要用她,卻又罰了那賤婢,不怕她怨咱們?”俞眉遠疑惑不解。
“她要怨,也怨不到咱們頭上,那刀子是誰伸出去的,可不是我們……”惠夫人說著端起案上茶碗,朝丁氏緩道,“讓四丫頭進來吧。”
已經讓俞眉遠站了三天,也差不多了。
“是。”丁氏應聲而去。
……
“砰——”
瑩白的手狠狠拍上房中的紅酸枝桌麵,震得桌上杯盞齊動。
“二姨娘,仔細手疼。”旁邊的丫頭見了立時上前捧起那手。
“哼。”何氏恨恨地坐到椅上。
小丫頭忙給她揉著手,不解道:“二姨娘作什麽發這麽大脾氣?四姑娘屋裏的周媽媽不是讓姨娘給發作了?這麽大的罪,她就是想脫身也不能了。四姑娘去了條臂膀,過了年又要打發兩個丫頭嫁出去,那屋裏都是新人,還不是任人搓揉?正遂了二姨娘的意,解了您的恨。”
“解恨?都讓人當槍使了,還解什麽恨?”何氏氣得銀牙暗咬,柳眉倒豎。
頭兩天有人偷著來告發周素馨私出府之事,她還暗自得意終於叫她揪住俞眉遠那院裏的錯處了,隻消拿了周素馨,尋個法子或攆去他處或關個幾天,那裏少了主事的老人,俞眉遠一個半大的姑娘能翻出什麽浪去,她要想擺布那院裏丫環就容易多了。誰知人倒是抓著了,卻又牽出什麽巫咒禍事來,小事化大,倒引來滿府注意。這幾日她也醒過神來,自己這是讓人當槍使了,倒給了那院的人一個機會,叫她拉攏俞眉遠。
“唉,二姨娘,要我說,甭管當不當槍,關鍵是咱們的目的也達到了,送走那周素馨,四姑娘院裏就是那有縫兒的蛋,咱們要想把青嬈送到二老爺手裏才方便些。二老爺可遣人催過幾回了,若是再不成事,就要收回銀錢……”
何氏聞言瞪了丫頭一眼,那丫頭忙低下頭,不敢再言。
她便絞起手裏的帕子,暗自思忖起來。這小丫頭說得也沒錯,當務之急就是將人給俞宗耀送去。她收了俞宗耀三百兩銀子,事卻還沒給他辦成,他已不耐煩了,若再不成隻怕要向她討銀兩。
可那三百兩銀子……一半已經送回她娘家交給她母親,另一半拿出去放了印子錢,如今她去哪裏找三百兩銀子來還?
可恨俞府雖大,卻是個無底窟窿,她管家開始不僅沒撈到什麽好處,倒賠了不少進去,再攤上她有個不濟的娘家,幫不上忙還要她倒貼,一來二回她這幾年竟沒攢下什麽體己。也難怪孫嘉惠肯放權給她,隻怕早就料到這些了,等著看她笑話。
如此想著,她便又咬緊牙。
青嬈那事,無論如何要辦成。
……
雨還在下,慶安堂院裏那叢藍田碧玉掛滿水珠,時日近冬,花的暖棚搭了一半,正支好了木頭骨架。
杜老太太站在廊下,穿著厚厚的襖裙,遠遠看那叢藍田碧玉。
昏濁的目光飄得有些遠,她撚著手裏的佛珠,口中絮絮念著不知哪篇經文,等念過一段,她忽轉了頭,朝桑南問道:“那丫頭,今天來過沒有?”
“一早就來過了,我按您的吩咐,隻說您在南華山著了風,犯了頭痛,不見人,把她打發了。”桑南上前一步,扶住她的手。
“那丫頭怪可憐的,怕過了這事該和我生分了。”老太太歎了一聲,轉身緩步回屋。
“老太太心善。四姑娘若真的孝順您,必然也懂您的難處,這事還得惠夫人鬆口才算,求您不如求她;若她為這與您生分,那就是您白疼她一場了。”桑南在她耳邊勸慰著。
“罷了,隨她們……鬧去吧。”老太太一顆顆地數過佛珠,看了桑南一眼,掀簾進屋,邊走邊說起另一事。
“陳慧如今病重,又有些癔症,你可要著人好好照顧。她與我主仆一場,又情同姐妹,切不可怠慢了。”
……
雨小了些,屋簷上滴滴答答的往下落積水,已連成不線。
“什麽?你要將她攆出府去?”惠夫人直起身子,有些訝異地看堂下站的俞眉遠。
她一直以為俞眉遠這幾天求見杜老太太和自己,是為了將周素馨留下之事,卻不料她竟要將周素馨逐出府去。
俞眉遠曲膝行禮未起,仍躬著身,聞言隻道:“是,惠夫人。周媽媽做出那種事,被人贓並獲,我也沒臉再留下她。且這事關乎我母親清譽,現在外人皆道她因是我母親陪嫁丫頭,因嫉妒惠夫人,才犯下這替主出頭的罪來,我是不敢再留著她了。”
“可她在俞府呆了十多年,現在年紀漸大,你讓她這樣出去了如何討生?我原想著將她打發到莊子上也就是了,也犯不著攆出府去。”惠夫人親自上前扶了她起身,一邊歎著,一邊示意丫頭看茶。
“夫人仁慈,若是別人家,下人犯了這樣大的罪,一頓狠打逃不掉,恐怕還有性命之虞,如今隻是將她逐出府去,沒要了她的命,已是我們家寬厚了。”俞眉遠挑了聲調,恨道。
她順勢站起,被惠夫人牽到羅漢榻前,臉上怒氣如霜。
從南華山回來已有三天,俞眉遠也被晾了三天,她病體初愈,臉色還發白,人也顯得憔悴,想是又被周素馨的事煩惱著,看起來倒讓人心疼。
“那是你母親的陪嫁丫頭,從小帶大你,再者論,這事也不知是不是遭人陷害……”惠夫人搖搖頭,溫聲又勸她。
“就因為她是我母親的陪嫁丫頭,又是我跟前第一信任的人,所以她做下這樣的事,才敗壞了我母親清譽,也連累得我被人詬病。如今老太太不肯見我,家裏上上下下都背後議論我,讓我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孩如何做人?”俞眉遠說著抬頭拭了拭眼,強硬道,“我是不管的,這人定要逐出府去,免得我再被牽連。再一重,我也不想因為這事與惠夫人和大哥生了間隙,惠夫人你要信我,這事與我一點幹係都沒有。”
“傻丫頭,我知道你是清白的,你一個小孩子,如何知道那些肮髒東西,別多想了。我待你一直都與阿安一樣,視作親生。”惠夫人從丫頭手裏接過溫茶,塞入她手中。
說來說去,她無非是怕自己被周素馨連累,在家裏站不住腳,便急著劃清界限。
平時裏看她對待下人倒像個有義的主子,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做做麵上功夫,一旦出了事,保住自己才最最要緊。
既然自私怕死,拿捏起來也更容易些。
“夫人慈悲,是我們這些做女兒的福氣。”俞眉遠低了頭,摩挲著手裏的茶盞,輕道。
“罷了,既如此,就依你所言吧。若不將她逐出,怕你心裏也不安生。”惠夫人終於點下了頭。
俞眉遠將茶一放,又是躬身一禮,又泣又喜道:“謝惠夫人饒她一命。阿遠……阿遠還有一事相求。”
“何事?”惠夫人托她起來。
“我……我想再見她一麵,告個別,以全我和她這場主仆之情。”俞眉遠說著眼一紅,豆大的淚水撲簌落下。
雖是要逐走周素馨,但這心裏還是不舍的,果然是個孩子,尚不沉穩。
“我的兒,苦了你了。”惠夫人歎了一聲,命人帶她去見周素馨。
……
黑房門上的鐵鏈被人一圈一圈取下,門栓鬆開,門“咿呀”打開。
“行了,你們好生說著話。”看守黑房的仆婦粗喝一聲。
旁邊的青嬈忙上前往前頭一指,道:“辛苦媽媽了,我們姑娘帶了些好酒好肉,請諸位痛快一番。”
前頭“曇歡”正從手裏挽的食盒中一樣樣往外頭掏菜。
那仆婦斜睨一眼,想著前幾日收了她們銀錢,如今她們又上道,雖知她們要說體己話,卻也不多為難,隻道:“說快一點!”
“是是,多謝媽媽!”青嬈陪笑點頭。
那廂,俞眉遠已踏進黑房。
門雖已開打,黑房裏光線仍舊不佳,房裏空蕩蕩的,充斥著一股黴酸味兒。
周素馨曲膝縮在角落裏,聽見聲音也不動。
俞眉遠心裏一疼。這黑房中不見一絲光線,人進了裏麵就像永墮暗夜般,再也沒了晝夜之分,在這裏頭雖無酷刑,於精神而言卻是另一重折磨。
“周媽媽,是我。”她喚了一聲。
周素馨震了震,這才抬頭,看著門口淺光裏站著的人,疑似夢中。
俞眉遠望去,周素馨衣裳淩亂,常年梳得規整的頭發散亂不堪,恍惚間竟讓她想起上輩子在魏家時發了瘋的周素馨。
她鼻頭酸澀,淚水幾乎落下,卻生生忍住。
“姑娘……是你嗎?”周素馨遲緩地站起,聲音沙啞。
“是我。我來晚了,讓你受苦了。”俞眉遠快步衝上前,抱住了她,將頭埋進她懷裏。
“姑娘,你信我,我沒做那事,有人要害我們哪……你千萬要小心。”周素馨回手抱緊她,哽咽開口。
“周媽媽,別說了,這些事我都知道。我今天來看你,也不是為了這件事。”俞眉遠抬頭,打斷了她的話,“巫咒一事不能善了……”
“姑娘,你顧好自己便行,不用管我。”周素馨已猜到結果,並無驚訝,隻不舍地摸著俞眉遠的頭發。
“不,不是保不了你,是我不想保你。”俞眉遠壓低了聲音道。
周素馨一愣,不解何意。
“周媽媽,我長話短說。先問你幾件事,我娘在外頭給我留的產業和印信都在你手裏藏著吧?”俞眉遠說著,目光卻緊望門口,耳朵豎起聽著四周異響。
“姑娘?你……你怎麽知道?”周素馨不由驚道。
“應該有兩處莊子,三處鋪麵。莊子在城南西源山和城北崇河邊各一處;鋪麵在鶴頸、雁乙、西錢三街各一,一處是酒樓,喚作回賓閣;一處是綢緞莊,喚作袖舞坊;最後這一處,乃是奇物閣,對嗎?”
聽俞眉遠細數這幾個隱秘產業,周素馨驚愕得忘記了身處何地。
“你別管我怎麽知道的,隻告訴我我有沒說錯?”俞眉遠問她。
過了八年,她的記憶也不知有沒出錯。
“沒……姑娘,這些產業夫人交到我手裏時便叮囑過,你未長成出嫁,我不能告訴你,以防惹禍上身,所以我才……”
“我知道,你不用解釋。”俞眉遠心裏有數,這些東西上輩子也是她嫁到魏府之後,周素馨才一點點交到她手上的。
“你……”周素馨已驚得不知要說什麽。
俞眉遠將神色一正,目光落回她身上,沉沉開口。
“周媽媽,時間不多,我說你聽。接下去我的話,你都好好記著。”
“好。”
“最多三年,我必會離開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