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我
天陰沉了整日, 即便夜幕已降, 月隱星沒的夜空看著也依舊沉甸甸。風刮得頗凶, 雨卻遲遲未下, 園子裏隻聞見草木沙沙作響的搖晃聲, 憑添幾許不安。
前頭傳來幾聲吵雜的喝問, 聲音被刻意壓低, 隻說了三兩句便又安靜,緊接著便隻剩下匆促的腳步聲,俞眉遠下馬車時, 隻見著前邊俞眉安轉頭望來的眼神。她緊緊挽著惠夫人的手,被一群丫頭婆子簇擁著,又有俞章敏陪在身側, 身邊比其他人都來得熱鬧安全。她的臉龐被燭火照得半明半暗, 得意而驕縱的目光從俞眉遠身上一掃而過,帶著某種高高在上的優越。
那驕縱是真驕縱, 帶著被妥善保護的天真不知事, 與俞眉遠虛張聲勢的霸道不一樣。
真叫人羨慕。
俞眉遠依舊昏沉, 老太太那藥隻管退熱, 並不治本, 她到了傍晚便又燒起來。
青嬈和金歌扶著她,“曇歡”在前頭打燈, 榴煙則在旁邊跟著。她們走得十分緩慢,沒多久就與前頭的人分開, 榴煙方壓低了聲音將這兩日發生的事仔細稟來。
“四姑娘, 周媽媽給二姨娘抓起來了。”
俞眉遠抓著青嬈的手緊了緊,表情沒有變化,隻道:“仔細說。”
榴煙點點頭,細細說起:“頭日你們走後,周媽媽就拿了銀錢買通角門的李婆子,第二日大清早偷偷出了府。可誰知她前腳剛走,二姨娘後腳就來拿人,發現她不見,就命人先抓了李婆子,又讓人伏在角門。周媽媽巳時末回來,才進角門就被拿住,她們在她身上搜出了巫咒之物,符紙上寫了惠夫人與敏公子的生辰八字。如今周媽媽已被關入南角黑房,隻等老太太和惠夫人回來了再作定奪。”
“人贓並獲?這是有備而來啊!”俞眉遠沉吟著,語氣仍舊沒什麽改變,隻懶懶吩咐,“走,先去黑房。”
前頭打著燈籠的霍錚聞言便轉了身。
“夜冷風大,你的病又重,還是先回,明日再去。”他不讚成她的做法。
火光下她寡白的臉少了往日的精神,懨懨的模樣叫人心疼。
“是啊,姑娘。黑房那裏有二姨娘的人守著,誰去都不讓見。老太太和惠夫人舟車勞頓,才回了府,這當口也必不見人,去求也沒用。姑娘還是先回屋吧。”金歌也勸道。
“姑娘,身體要緊。周媽媽素日最著急姑娘,你若有事她頭一個心疼,還是先回去吧。”就連青嬈都開口勸她。
“誰說我要去求她們了。曇歡,青嬈,你們隨我去黑房,其她人先回暖意閣。”俞眉遠語氣一沉,推了青嬈的手,徑直上前走到霍錚身邊,朝他低喝,“走,照著點路。”
幾人無法,隻能依言回屋,青嬈連忙跟上。
……
黑房離暖意閣很遠,是俞府用來關押犯錯仆人的屋子。那屋子不大,屋裏沒有窗戶,門合上便一絲光線都透不進去。門上纏著手臂粗的鐵鎖,門腳開了個狗洞大小的邊門用來投食。
周素馨這回若隻犯私自出府,倒也不至於被關到這裏,如今是涉及到了巫咒主子之事,若往重裏說,這是要送官究辦的罪,就是被打死也無人敢管。
這事兒,很難辦。
秋葉被風刮了滿地,腳踩上去便嘎吱作響,三人沉默地走著,一路上就隻聽到這嘎吱嘎吱的碎葉聲。
俞眉遠一路上都悶不作聲,也不知在想什麽。霍錚暗地裏悄悄打量她的臉色,隻擔心她身體撐不住有個好歹,然她神色如常,並無異樣。
走了許久,三人才到黑房。
黑房裏透出幾縷燭光,興奮的吆喝聲遠遠傳來,看管黑房的幾個婆子又聚在黑房前邊的屋子裏吃酒賭博。
坐在房簷下守門的婆子警覺得很,一見俞眉遠走近,也不行禮,隻往房裏衝去。
待俞眉遠走到門口,裏麵的吆喝聲便都歇了,房裏出來四個高壯的仆婦。
“四姑娘,你請回吧。上頭交代了,這回的罪過大,不準任何人見她。”
沒等俞眉遠開口,當前一個仆婦便開口。
俞眉遠望去,這幾個仆婦插腰橫腿地站著,眉間有些狠色,見著她並不行禮,隻冷眼看著,冷語說著。
“幾位媽媽,我也知道規矩,進了黑房誰也不許見……”她隻笑笑,從腰間取了荷包下來,倒了幾錠絞好的碎銀出來。
幾個仆婦斜睨幾眼,估摸著那些銀子至少得有個二兩重,就露了貪色來。隻是心裏雖貪,但當前那個仆婦仍是蠻橫地打斷俞眉遠的話。
“四姑娘快些收回去吧。若是平常,我們興許還能行個方便,隻是這回事關重大,我們幾個也是提著命在這裏守著,這規矩我們不敢壞。”
俞眉遠咳了兩聲,仍是將銀錢塞進了那仆婦手裏。
“媽媽們誤會了,我不是要你們替我壞了規矩。如今晝短夜長,一日冷過一日,幾位媽媽在這地方守夜,少不得挨凍受苦,這些銀錢隻是給幾位買酒吃的。”她不疾不徐地說著,“自然我也有些私心,但絕不讓幾位為難,隻求幾位替我照顧一些裏麵那人,一日三餐不叫餓著渴著便是,也算全了我這番主仆情誼。”
俞眉遠說著又緩緩作禮。
當前那仆婦忙道“不敢”,倒是收下她的銀錢,又阻了她的禮。
“天黑風冷,姑娘請回吧。你這番心意,我們自會成全。”
“多謝。”俞眉遠點點頭,扶著青嬈的手轉身。
霍錚便瞧見她轉身之後瞬間冰冷的容顏。
……
從黑房處出來,俞眉遠就攥緊了拳。
銀兩都疏通不了,連麵都不讓她見上一見,想來是有人下狠手要治她屋裏的人。
都是一早就設好的陷阱,提前備下贓物,特地挑了她去南華山的日子,又知道周媽媽會私自出府,專門等著抓周素馨呢。
不過說起來若不是她讓周素馨離府去查曇歡,也不至讓人鑽了這麽大的空子,倒是她疏忽了。
如今陷入這樣被動的局麵,倒有些棘手了。
被動?
俞眉遠忽然勾了唇。
被動倒好,她正愁……沒法送周素馨出去呢。
天已黑沉,南角僻靜,小道兒上隻有樹影晃動,沒有別的聲音。俞眉遠想著心事,木然地跟著霍錚手裏的燈朝前走著。
冷不防旁邊樹叢裏竄出一道人影來,衝著俞眉遠撲去。
“啊!”青嬈嚇得驚叫出聲。
俞眉遠雖沒叫,卻也頓住腳步,心髒撲騰一跳,可眼前光線晃了晃,立時就有人攔到了她身前,將她與那人影隔開來。
“誰?”
粗沉的聲音在夜裏響起,不驚不懼,讓人安心。
霍錚已站在俞眉遠前頭,提了燈照向那道人影。
那竄出的人影隻撲到俞眉遠前麵五尺處就停了動作,俞眉遠從霍錚身後探出頭,看到個佝僂著身子的老婦。
“四姑娘,是我。”嘶啞蒼老的聲音響起。
“慧媽媽?”俞眉遠認出了來人很驚訝,她四下望了望,忽想起慧媽媽住的抱晚居也在園子南角,恰就在通往黑房的路旁。慧媽媽是剛才見到她過去,所以專門守在這裏等她回?
慧媽媽抬起頭,衝俞眉遠嘿嘿一笑。借著霍錚手裏的光,她看清慧媽媽的模樣,心裏不由一驚。才短短一段時間未見,慧媽媽仿佛蒼老了十來歲,原來花白的頭發幾乎全白,身板也佝僂了去,眼窩凹陷,眼球布滿紅絲,在昏黃光芒下顯出幾分詭異。
“沒事,讓開吧。”俞眉遠拍拍霍錚的背,在他耳邊輕道。
霍錚便讓開來,隻仍將手中燈籠高舉,目光緊緊盯著來人,滿身惕意。
豈料這動作卻讓慧媽媽往他那裏撲,嘴裏隻道:“別照!快熄了,你要把人引來了。”
霍錚將燈籠往後一藏,沒讓她摸到燈籠,人卻朝俞眉遠開口:“有人來了。”
俞眉遠也已經聽到遠遠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她滿頭霧水,眉頭緊皺。上次在老太太院裏焚紙過後,她就再沒見過慧媽媽了。其間她來過抱晚居一次,可慧媽媽閉不見客,不論她怎麽敲門都沒人來開。今夜這慧媽媽來得古怪,突然出現在她麵前,卻又張頭張腦向後探望著,仿佛後頭有人在追她。
莫非……
“曇歡,把火熄了。”她示意道。
“快點熄了!”慧媽媽忙重複。
霍錚沒多問,朝燈籠中一吹,火光頓滅,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那輕微的腳步聲跟著停止。
俞眉遠雖有夜視之能,然而忽從亮入進入全黑,眼睛一時不能適應,眼前也隻剩下黑。青嬈在她身後猛地一顫,發出些壓抑著恐懼的抽氣聲。
“莫怕,我在這裏。”
她背上忽按上隻溫熱的手掌,“曇歡”已站到她身後,以這樣的方來安定她的情緒。
俞眉遠並不懼怕,但此時也不免心頭一熱。
上輩子到這輩子,隻有她同別人說“別怕,有我”的份兒,從來沒有哪個人對她說過一句——“莫怕,我在這裏”。
“慧媽媽,你找我何事?”她沉了沉心,低聲道。
“四姑娘,老奴有件事,隻能托付於你。求你幫我這個忙?”慧媽媽話說得有些顫,似恐懼,也似亢奮。
“我能力有限,不一定幫得上,不過你先說。”俞眉遠並未滿口應下。
“替我去雁丁街墨耕巷尾巴的吳全家裏問一句,當年的人可還好好的?”
“當年的人?什麽當年的人?”俞眉遠聽見這沒頭沒尾的話,覺著奇怪。
“你別管,也別多問,隻照我說的做。”
“慧媽媽,我倒有心想幫你,隻是我久居深閨,根本沒有機會出宅,這個忙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幫上。”俞眉遠見這事棘手,已然超出她的能力範圍,便坦言。
“我不管這些,你必須替我辦好這件事。我一定會活著等到你的答案回來。等你替我辦妥了這事,我也有話交代給你。你纏了我這許多年,我想……會是你想知道的東西。”
俞眉遠聽見她言語中透出的一絲獰色,心頭猛跳。
她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的什麽事?”她問道。
慧媽媽卻沒回答,俞眉遠隻聞見些窸窣的摸索聲,突然間她的手就被一隻枯瘦的手抓住。
“拿著,拿著這個去找。”慧媽媽往她手裏塞了件東西。
俞眉遠摸了摸那東西,是串十八子念珠。她目力已適應了黑暗,便低頭望去。
狼骨念珠?!
“好了,我等你。你快走,她來找我了……”慧媽媽瘋瘋顛顛地說完話,把俞眉遠一推,自己快速往另一側行去,弄出了一陣大動靜。
俞眉遠往她來的方向看去,那裏隻有幽深的草木,然而剛剛已停止的腳步聲忽又輕輕響起,隻是這次,這腳步聲順著慧媽媽跑去的方向跟去。
慧媽媽引開了那人。
燈籠已被熄滅,天空星月全無,四周一點光線都沒有,青嬈戰戰兢兢地輕聲道:“姑娘……我們怎麽回去?”
俞眉遠將狼骨念珠往腰上一塞,拉起青嬈的手。
“慢慢走,沒事的……”
她的話還沒說完,自己的另一手也被人拉起。
“跟著我。”
那人隻有簡單三個字。
俞眉遠一愣,看到前頭曇歡的背影,一時間竟莫名心安。
……
第二日,大雨滂沱,秋寒一泄如瀑,冬將臨。
俞府四姑娘抱病在老太太門外站了一早上,都沒等到老太太。
下午,她求見惠夫人,仍被拒在門外。
周素馨的事,遲遲沒有定論。
滿府皆道,四霸王這次栽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