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蟲)

  翌日是打醮正日, 早晨用過飯之後, 素清宮的宮主便披了絳色卦袍, 手持七星劍與三清鈴, 在正殿前的玄陽台上開壇做法祈福。壇前跪了數名經師, 奏樂頌經, 一時間南華山上磬聲鼓擂鍾鳴等器樂聲遙遙傳出, 宛如山間仙佛駕臨。


  “拜——興——”唱禮的道士手拈法印站於壇側,揚聲高唱。


  俞家二老爺領著俞家眾人跪在壇前,今日俞宗翰不得閑, 故無法主持俞家的平安醮,便改由俞宗耀主持。


  拜了天地諸神,祭了祖宗, 直至巳時方歇。


  俞眉遠已跪得昏昏欲睡。


  下午是占戲開台, 通宵唱戲,直到第三日。杜老太太帶著女眷們在山崖前的吊樓挑廊上聽戲, 男人則在戲台前的空地上設座賞曲。


  俞眉遠夜裏沒睡好, 又沒運氣打座, 一早都精神懨懨的, 聽了一出戲就嫌吵得慌, 隻推說自己著了山風,身上不痛快, 便回了廂房。


  廂房裏,曇歡正和雲謠互相瞪著對方。


  俞眉遠臨出門前囑咐了雲謠好生照看曇歡, 雲謠盯著人不放, 霍錚便被拘在了俞眉遠屋裏休養,哪兒都去不得。


  他長這麽大,沒被人如此“照顧”過。


  一會端茶,一會遞水,一會送點水,噓寒問暖得他渾身不自在。


  霍錚雖生於皇宮,卻自小長於江湖,凡事皆親力親為,身邊一個宮女太監都沒,就連他的親隨小左都還是後來去了雲穀後皇帝硬指派到他身邊的。


  “我出去了。”他在屋裏枯坐了半天,耐性磨光,終於忍受不了。


  “曇歡……”雲謠在後頭喚了聲,忙跟去要攔他。


  霍錚心煩,腳步愈快,開了房門就衝出。


  正巧……和來人撞上。


  ……


  “青嬈,這次我們府中女眷來南華山的名單,你可知都收在誰手裏?”俞眉遠邊往回走邊問青嬈。


  青嬈略一沉吟,回道:“我去報名字時,是桑南姐姐記的,她手裏應該有一份。嗯……車馬、祭品等雜務是二姨娘安排的,她那裏應該也收著一份。姑娘問這做什麽?”


  俞眉遠搖搖頭,並不回答,自顧自思忖著。


  麵具人也來了南華山,那肯定就混在這次出行的女眷之中。她想將出行人員的名單弄來查閱,逐一對比可疑之人。


  桑南也在南華山之行中,便有可能是麵具人,她不能從桑南那裏找名單,否則若桑南是麵具人,那她就打草驚蛇,得不償失。


  那麽就剩下二姨娘了。


  二姨娘沒有資格隨行前來,故而此時應在府裏料理家務,再加上上輩子二姨娘晚景淒涼,在俞府鬱鬱而終。以麵具人的能耐,絕不可能讓自己落到如斯田地,因而她不可能是麵具人。


  如果想要南華一行的名單,從她那裏下手是最佳的。


  俞眉遠心裏想著事,就沒留意別的,到了自己廂房前就往裏走,不妨裏頭一人衝出,和她撞了滿懷。


  “唔。”俞眉遠猛得彎腰曲背。


  疼!

  疼疼疼!

  猝不及防的疼痛讓她的眼淚差一點兒就掉下來。


  “姑娘!”青嬈驚呼著衝過來,想要扶她。


  “姑娘……撞著了?”雲謠也屋裏跑出,滿臉驚訝。


  俞眉遠卻早一步被人給扶住。


  “撞哪了?”粗沉的女聲急道。


  俞眉遠雙手環胸,像蝦子般站著,聽到這聲音不由抬頭恨恨看著罪魁禍首。


  “曇歡!你身體是石頭打的嗎?”她咬牙切齒開口,仍舊無法直起身子。


  “對不起。你哪兒撞疼了?”霍錚見她疼得麵容扭曲,腰都直不起,隻道自己將她撞傷,心中又急又疼。


  自責不已。


  “進屋再說。”俞眉遠臉一紅,順勢就弓著背倚到曇歡懷裏,“扶我進去。”


  霍錚再顧不上別的,半擁了她往屋裏去。


  當初的小女孩已然成長,腰肢纖細,身段柔軟,在他懷裏乖順綿軟,讓人忽然有種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的錯覺。


  那是種不由自主便想小心翼翼的滋味。


  珍而重之。


  俞眉遠坐到貴妃榻上,深吸了幾口氣,才將那陣疼緩了過去。


  昨晚上曇歡救她時就已經撞了一次,今天再撞一回,她差點沒疼得背過氣去。


  “姑娘,你到底哪兒疼,倒是說說呀。要是重了,我得給你找大夫去!”青嬈已經急壞了,狠狠剜了“曇歡”幾眼。


  雲謠早已倒了溫茶過來,遞到俞眉遠眼前,俞眉遠手還環著胸,並不接茶,坐在她身側的霍錚便接了茶,送到她唇邊。


  “喝點水,你哪裏疼,快說!”


  俞眉遠就著他的手飲了兩口茶,溫熱茶湯順喉而下,暖了胸口,驅散疼意。


  “說什麽說!”她這才緩緩直起身子,對“曇歡”怒目而視。


  “哪疼?說出來我幫你看看。”霍錚怕她昨天受了內傷沒當場發作,如今急發才疼得這般嚴重,因此心裏越發急了。


  俞眉遠整張臉都紅了。


  她又深吸幾口氣,讓情緒平靜下來。她屋裏的丫頭年紀都相仿,隻有她一人有著三十多年的魂魄,經事比她們都多,臉皮也要厚實些,因而便索性挺了胸重道:“這兒疼!”


  “哪?”霍錚不明就裏。


  青嬈和雲謠也滿臉疑惑。


  “你們長身體的時候……難道……這裏……不疼?”


  雖自恃年長,但到底還是羞於啟齒的話題,俞眉遠忽也吞吐起來。


  她們這年紀,正是從女孩到女人的改變期。她的初癸未至,但最近胸口隱約漲痛,她身體也已起了變化,恰是最敏感的時候,哪經得起昨晚到今天這兩下狠撞。


  這幾乎要了她的命啊!

  雲謠是她們之間最年長了,聞言立刻便明了,拿手捂了唇直笑。


  青嬈還沒繞過彎來,及至見到雲謠曖昧的表情,忽就懂了,臉也跟著紅起。


  隻有霍錚……


  “哪裏疼?”他真不懂。


  俞眉遠真不想同他說話了,需要她說得如此直接?


  雲謠便嗔“曇歡”:“這榆木腦袋!姑娘長大了,不再是孩子了!你啊,以後小心些,冒冒失失的,衝撞了姑娘也不知道!”


  霍錚還是滿腦袋懵,完全聽不懂。


  俞眉遠受不了他了,拿指一戳他的胸口。


  “這兒疼!難道你長身體時不疼嗎?真是……”


  氣死她了。


  最後這句,霍錚聽明白了。


  他人也僵直。


  老天保佑,千萬別讓這小禍害知道他是誰……否則隻怕她會想殺了他!

  ……


  山崖的吊樓上,魏家的老靖國候夫人遞名貼拜訪,讓杜老太太和惠夫人都吃了一驚。


  俞魏兩家沒什麽深交,這老靖國候夫人許氏又深居簡出,如今她突然來訪,怎不叫人驚訝。


  惠夫人親自去將人迎了上來,眾人又忙著見禮讓座,彼此客氣了一番方才各自落座。


  “我原慣在清業寺祈福靜修,前兩天我家大郎說南華山仙氣香火更旺,替我在這裏尋了別院,讓我換處地方清靜幾日,故而我就來了。”許氏飲了口茶,笑道。


  “魏小將軍有心了,真真是個孝順孩子。南華山地靈物清,確是處好地方,我們家每年都來個一兩趟的。”杜老太太樂嗬嗬地回她。


  “老太太謬讚了。我家大郎與貴府二位公子私交甚篤,惠夫人又與我那妯娌是親姐妹,我們兩家也算親戚,論理我早就該來拜會老太太,隻是一來家裏事多脫不開身,二來我身體不好,因而總沒機會,如今恰好遇上,也算是仙緣巧合。”許氏朝老太太和惠夫人都點了點頭,溫言說著,“對了,外間常讚貴府幾位姑娘水靈聰穎,不知這幾位是?”


  許氏說著將視線轉向了挑廊上坐著的幾個俞家姑娘。


  後麵坐著的俞眉初、俞眉安幾人便都站了起來。


  見她言談間已將話頭引向了俞家的兒女身上,杜老太太和惠夫人已是人精,如何不明其意,隻作不知,將俞家幾個孩子一一引見給了許氏。


  許氏顯然有備而來,身後跟的丫頭手裏已帶著見麵禮,每見一人便誇一聲好,贈了份不輕不重的禮,直到俞眉安行禮時,她方拉了俞眉安的手細細地看,又問她生辰、喜好等事。


  細問一通後,許氏才送了見麵禮。


  與別人的不同,俞眉安得的禮是許氏腕上慣常戴的玉鐲。


  親厚疏遠立見。


  俞眉安接了賜心裏也明朗,想起魏眠曦的模樣,臉便紅去,心頭正怦亂直跳,忽又聽許氏問她親事。


  “可許人家了?”


  她一羞,行了辭禮就跑了,倒惹得眾人一陣笑。


  ……


  下了吊樓,戲聲仍吵,俞眉安嫌鬧,自己跑到了後殿,遠遠就見著俞章華在樹蔭下逗弄一隻關在籠裏的小東西。


  俞眉安好奇,便小跑過去。


  籠裏的小東西半灰半白,豎耳尖嘴,竟是隻小奶狐。她忍不住蹲在籠前伸手摸它身上柔軟的毛。


  “當心它咬你!”俞章華提醒道。


  俞眉安不在乎,隻問道:“好可愛的小狐狸,哪裏來的?”


  “後林那裏抓的。”俞章華得意道。


  “你抓的?送我吧,我喜歡它。”俞眉安便仰了頭向他索要。


  “那可不成。”俞章華想也沒想便拒絕。


  他拎了籠子就要走。


  俞眉安不樂意了,扯住他衣袖,道:“我不管,你給我!大不了我拿我屋裏的東西跟你換,你上次不是看中了我那紫玉西洋棋。”


  “不換!”俞章華絲毫不肯鬆口,往回抽著自己的衣袖。


  小狐狸關在籠裏被晃得暈,嗚咽了一聲,拿爪子拔了拔臉,可憐巴巴地看著人。


  俞眉安更不舍得了,拉著俞章華非要不可。


  俞章華被纏得沒法,隻好道:“這不是我抓的,也不是給你的,三姐你饒了我吧。”


  “不是你抓的,那是誰抓的?”俞眉安奇道。


  “魏眠曦魏小將軍抓的,你若想要就找他去。”俞章華把籠子往懷裏一抱,不再給她看。


  “是他?”俞眉安想起剛才許氏待她的態度,臉不由一紅,又問,“既是他抓的,怎麽在你手裏?他要給誰?”


  “要給四姐姐的。”俞章華不想再和她糾纏,丟下一句話便走了。


  俞眉安的臉忽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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