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傷
所有的事都在眨眼間, 俞眉遠抬起的手已經沒有出招的機會, 曇歡雙手擁來, 沒給她任何施展的餘地。她倒下時, 腦袋裏忽有瞬間空白。
那廂空氣中傳出一聲悶響, 麵具人手中雙鉤格開魏眠曦的劍氣。
魏眠曦那一劍下了殺手, 她雖擋了下來, 卻也氣血翻湧,人被震退數步,她不再戀戰。
漆黑的身影拔地而起, 轉眼隱於淒淒夜色中,隻餘緲緲尾音隔空而來。
“嗬嗬,魏眠曦, 等你想清楚了再來找我談合作吧。記住了, 我不喜歡被人威脅。”
魏眠曦並不理會她的去留,身形如雁, 飛掠向俞眉遠。
“曇歡?”俞眉遠正被曇歡壓在底下。
雖是壓著, 但兩人間尚有一拳空間。除了最開始受麵具人外力所至, 她被撞了一下外, 後來曇歡一直在用手護著她。及至倒地, 曇歡依舊以手勉力撐在地上,沒讓自己的身體壓到她身上。俞眉遠的視線便直落在她臉上。
曇歡已眉頭緊蹙, 眼眸半閉,氣息急促, 抿緊的唇邊更是掛下道殷紅血色。俞眉遠擔心不已, 她掙紮著半抱住曇歡的腰,想要扶著一起坐起。霍錚正調整內息,不妨有隻手圈上自己的腰,他睜了一隻眼,瞅見她湊近的臉龐,心裏猛然一跳,人似被針戳到似的彈了起來。
動作太用力,他背上又是撕心的疼,霍錚重咳兩聲,唇角掛又沁出血來。
“曇歡,你怎樣了?”
焦急的聲音入耳,溫熱的手拭過他的唇角,霍錚看到她的手沾了他的血,便飛快拉下她的手,隻道:“我沒事。”
離得近,他能清楚看到她眼眸中的急色。
其實他沒事。麵具人的攻擊雖淩厲,但她大抵還是忌憚魏眠曦,因此並沒對俞眉遠下殺手,是以他雖然卸去內功硬扛了這一擊,卻沒受重傷,隻需自行調息一番便可恢複。
南華山地勢複雜,要逃很容易。他一人對上魏眠曦與麵具人,雖有勝算,但抓到人的把握卻很低,因此無法貌然出手擒人。所幸他還趕得及,沒讓俞眉遠把她那點小秘密給暴露出來,否則後患無窮。
隻是魏眠曦怎會與月尊教扯上關係,這點倒是讓他十分驚訝。
俞眉遠可不知他心中所想,她見曇歡抓了自己的手不放,又滿臉鬱色,隻當曇歡傷重,心中不免焦急。
“阿遠,你沒事吧?”
魏眠曦掠至她身旁,正要蹲下身察看。
“你走開!”俞眉遠眼角餘光瞄見他的身影,佯驚道。
魏眠曦見她望來的眼神既驚且怒,仿佛將他視作仇人,心裏不免刺了刺,又問她,“這麽晚了,你怎麽會一個人到樹林裏來?”
他有些懷疑。
“我……”俞眉遠目光閃了閃,才要想借口,那邊曇歡已經開口。
“姑娘,剛剛在院子裏看到的那隻狐狸,我太笨了沒抓著,不過我找著它的窩了,就在那裏。我們明天再抓吧,這麽晚了要是讓人發現你偷溜出來玩就糟糕了,而且……這裏……好可怕。”
她聲音虛弱,滿臉怯色說著話,又用手指指樹林另一頭。
那裏黑漆漆的什麽也不看到。
魏眠曦若有所思地盯著她們,手卻朝著曇歡所指位置淩空揮出了一道劍氣,劍氣破空而去,沒入夜色。
草木飄搖作響,慌亂的獸鳴乍起,一團白影從夜色裏跑過。
魏眠曦的目光明顯一鬆。
俞眉遠看看曇歡,後者仍是滿臉懵然。
曇歡又幫了她一次。
“魏眠曦,你問這話什麽意思?莫不是你在懷疑我?”俞眉遠仍坐在地上,一邊扶著曇歡,一邊怒道,“我都還沒問你深更半夜在我們府居所後麵做什麽,你倒先來問我了?”
“我不是這意思。”魏眠曦劍眉一蹙,蹲到她身邊伸手想要扶她。
俞眉遠急道:“你別碰我!離我遠點!”
他的手被她打到一邊,依稀間像上輩子的某個場景,她尖銳地喝止他的靠近,連一點點的機會都不再給他。
“你這人好生奇怪,白天的時候同我說要……要娶我,到了晚上卻拿劍指著我要殺我!若不是我的丫頭忠心,這會我恐怕是個死人了。”俞眉遠雖然憤怒,但說起白天的事仍舊流露出一絲羞澀。
“阿遠!”魏眠曦揚聲打斷了她的話。
死?戳心戳肺的字。
“你別叫我名字,我和你不熟!”俞眉遠聲音哽咽,抬了頭死死盯著他。
月色下,魏眠曦清楚看到她蒼白的臉龐上微紅的眼眶和鼻頭,嘴唇還囁嚅著,似乎說一句話要用掉她許多力量。
上輩子他們成親十二載,他都沒見過她露出這樣委屈可憐的表情。她總是明朗幹練,就算是被他傷到最痛,也沒在他麵前掉過一滴淚。有時他想,如果她願意示弱服軟,他們是不是就不會走到那般田地。可沒有如果,她永遠學不會低頭認輸。
“阿遠,剛才那是一場誤會,我不知道是你躲在那裏。”魏眠曦放軟語氣。
眼前的她還未及笄,不是上輩子那個恨他至死的女人,她還小,會害怕,會委屈,會羞澀,是他一直想找回的最初的她。
那點委屈害怕和難過,勝過這世上最尖銳的兵器,直入他心髒。
“誤會?你們明明提到我了。”俞眉遠拿衣袖抹了抹眼睛,孩子般啜道,“你倒是告訴我,剛才那是什麽人?你們半夜約在這裏又在說什麽?”
魏眠曦歎口氣,解釋道:“那是軍機秘事,我不能告訴你。阿遠,你信我一回,我不會讓人傷害你的。”
“不肯說算了。”俞眉遠不再理他,她隻扶起曇歡,低頭問她道,“你能走嗎?”
曇歡從剛剛開始就一直沒說話,點點頭站起,眉目低垂,看不清神色,一手仍舊抓著俞眉遠的手。
很緊。
“她的傷應該無礙,明天我派人再送些藥給她,不會有事的。我先送你們回去。”魏眠曦跟著站起。
“不必。你忙你的軍國大事,我就不勞將軍操心了。你我孤男寡女,深夜秘林相見已犯了大忌,我自己扶她回去就好。”俞眉遠恨恨瞪他一眼,眸中水光盈盈,末了目光一轉竟又添上一句,“連句實話都不願對我說,還說要……要娶我?我才不信。你別跟著我!”
魏眠曦一怔。她這模樣,仿如在與情人賭氣的少女,嬌嗔怨忿,那眉目流轉間俏麗萬分,像極了當初才愛上他時的那個女子。
趁他發怔的當口,俞眉遠已扶了曇歡往回走去,走了兩步,她又轉頭:“你別跟著我!”
魏眠曦忽笑了,待她走出一段距離後方才跟上。
……
霍錚雖被俞眉遠攙著,可垂在身側的手卻將她的手抓得很緊。
他就這麽牽著她在夜色裏前往。
身後那雙虎視眈眈的眼還在注視著她,這讓霍錚情不自禁更用力地抓緊她的手,仿佛這樣,她就不會離開。
俞眉遠手被抓得有些疼,她略掃了一眼,沒有抽手。
適才無數心念瞬間閃過,她隻抓住一念。
找了八年都沒能尋到麵具人的蹤跡,她倒是差點忘記了,上輩子魏眠曦就與這人有勾結,她要是從魏眠曦身上下手,也許還容易些。
魏眠曦想把上輩子的故事再演一遍,她或許可以奉陪。
隻是……結局,握在她自己手裏。
霍錚冷眼旁觀著,隻見到她轉身背過魏眠曦後瞬間寒涼的臉龐,水光、情意、任性、委屈,種種假相都徹底消失,她的眸仍舊清冽透澈。
這小禍害莫不是想用美人計?
他頭疼萬分,忽然間就想敲開她的腦袋看看她到底在想什麽,又為何如此執著要找出這個麵具人的身份。
……
因為是瞞著人出去的,俞眉遠隻悄悄扶著曇歡進屋。青嬈恰好才醒不久,她發現俞眉遠不見,正急得團團轉,又不敢聲張,隻好一個人在屋裏守著黑暗著急,一見俞眉遠回來,忙點起燭火迎上前。
俞眉遠這屋子有兩個隔間,裏間是她的臥榻,外間以多寶格與屏風隔開,除了桌椅外還有一張貴妃榻,供陪夜的丫頭睡覺。她素來不喜別的丫頭近身,因此陪夜的丫頭一直都是青嬈,今晚也不例外。
“姑娘,曇歡?你們這是怎麽了?”
看到俞眉遠和曇歡狼狽的模樣,青嬈給嚇了一跳。
俞眉遠搖搖頭,將房門緊閉後站在門前聽了聽,確認魏眠曦已經離去,才安下心。
“遇了點小麻煩,沒事。我扶她上榻,你把燭火拿近來。”她一邊吩咐青嬈,一邊將曇歡扶到了貴妃榻上坐下。
青嬈舉著蠟燭照來,俞眉遠仔細看曇歡的臉色,她的皮膚比一般女子要黑些,沒有什麽變化,唇色也如常,氣息已穩,除了偶爾咳嗽兩聲,她並無異常。
俞眉遠心還是沒鬆。
“曇歡,你很疼嗎?”她問道。
“不疼。”曇歡垂著頭,不怎麽看俞眉遠。
“不疼?你莫逞強騙我。我知道你不傻。”俞眉遠說著把手一舉,“你要是不疼把我的手抓這麽緊作甚。”
“咳。”霍錚咳了聲,立刻鬆了手。
他自己都沒察覺已經牽了她這麽久,這麽緊。
“蠟燭舉高些。”俞眉遠托了托青嬈的手,覺得視線清楚些了,才將手伸向了曇歡襟口。
霍錚被她的動作嚇一跳,捂緊了衣襟不明所以。
“衣服褪了,我才能看你背上的傷呀。”俞眉遠無奈解釋。
有時她覺得曇歡很聰明,有時她又覺得這人是真傻。
“我沒事。”霍錚把頭搖得像波浪鼓。
“要不你自己脫?”她試探一句,燭光下的神色無比認真。
“不要,我沒事。我出去了。”霍錚覺得自己不能再留在她屋裏,起身就想走。
“回來!你做什麽?我又不會吃了你!”俞眉遠一把拉住曇歡。
她就不明白了,她雖然不算溫柔,但也不至於會把人嚇得落荒而逃吧?怎麽每回她靠近曇歡時,曇歡就是一臉想逃跑的模樣?
霍錚被她扯住衣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捂著衣襟僵坐榻前。
“我知道你不願與人同屋,不過如今你受了傷,且在我這裏將就幾晚。我讓青嬈進裏頭和我同睡,你就在外間的榻上休息。我們不吵你行了吧,也不脫你衣裳,你且安心躺著。”俞眉遠沒好氣地瞪了曇歡一眼,不悅道。
“姑娘,我……”霍錚搖頭。
“閉嘴!”俞眉遠不耐煩,起了脾氣,“你今天要敢出這個門,明天我就把你賣了。煩死了,躺下!青嬈,你喂她喝些水,等明天天亮我去老太太那邊討些藥。”
她說著往裏頭走去,想了想不放心,又轉頭:“你真的沒事?可別死撐著,有事同我說。你救了我,不管如何我都會幫你。”
霍錚隻能點頭,心裏盼著這小禍害趕緊進裏間去,別再折騰他了。
他扮個女人,都是豁出了老命加老臉!
俞眉遠終於沒再說什麽,轉身進了裏間。
燭火微晃,一夜再無言語。
……
霍錚被迫留在俞眉遠房,隻能躺著運功療傷。天微明之際他行功一個小周天後方覺體內氣血平穩,內傷已無虞。
時間尚早,屋裏靜謐,他胸口鈍痛沉悶消失,身體輕鬆許多,便閉了眼小睡。
許是近日心思太沉的關係,又或者這屋子讓人安心,他這一睡,竟比往日要沉。
睡夢中,似乎有個人在眼前巧笑嫣然地盯著他,他想看清她的模樣,便越走越近,直到走到她的身前,他方看清那人眉眼。
眉似遠山,目如寒星。
竟是俞眉遠。
他猛地睜開眼睛,心口悸動依舊,卻忽然察覺到脖子上有溫熱的氣息拂過。
身後傳來很輕的動靜。
有雙手悄悄從後頭繞到他前麵,解他衣襟。
霍錚大驚,轉過身,撞見夢裏那張臉龐。
傻眼。
俞眉遠斂了氣息,躡手躡腳地趴到曇歡背後,想偷偷脫了他衣服看他背上的傷,不妨他轉身與她撞個正著。
被曇歡的視線緊緊盯著,她莫名心慌。
“我……想看看你傷口。”她解釋道。
片刻後,俞眉遠和站在牆邊的青嬈一起被曇歡毫不客氣地推到了房外,房門閉合,兩人大眼瞪小眼對視了一會,俞眉遠終於開口。
“青嬈,好像我才是主子?”
“是,姑娘。”
“這屋子是我的吧?”
“嗯。”
“那為什麽我們被趕出來了?”
“……”青嬈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