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
喑啞的聲音像刻意偽裝過的, 很陌生, 俞眉遠在記憶裏找不到這個聲音的主人。
她體內氣血翻湧, 眼前迷茫一片, 弦月從雲後穿出, 灑下的清輝在她眼中似乎染了血色, 四周景象再也看不真切。
背後靠的胸膛溫熱堅實, 微微起伏著,貼著她的背。
“你是誰?”俞眉遠想轉頭,但她一動胸口就鑽心的疼, 出口的喝問也顯得虛弱綿軟。
這種情況下,她就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毫無反抗之力。陌生的人, 陌生的靠近, 讓她心中浮起異樣而危險的感覺。
哪怕這個人也許並無惡意,她都抗拒這樣的接近。
“別動, 別轉頭。”他重複一句, 雙手很輕地攬住她的手臂, 幾乎不費什麽力氣就將她麵朝的位置轉了方向。
那雙手又用了點力, 俞眉遠就被他推著坐直, 離了他的懷抱。
他動了動,也盤膝坐在她後麵。
“你是白天在這裏幫過我的人?”她又問, 沒有繼續貼靠在他胸口,她心裏悄然鬆口氣。事已至此, 急也無用, 她反而冷靜下來。
“閉嘴,抱守元一,氣沉丹田。”他語氣有些急躁,嗓音裏的沙啞更重了些。
俞眉遠舌尖在口中轉了轉,嚐到濃烈的腥甜氣息,血的味道從喉間不斷滾來,胸口絞轉翻騰讓她頭也跟著暈起。
她搖搖頭,話已經說不出。
背上忽然按上兩隻手掌,她背脊忽僵。
“別抗拒,放鬆。你走火入魔導致真氣逆行,我幫你歸位。”他又低聲道,口吻放柔不少。
隨著他的聲音,一股暖融融的真氣自他的掌中湧入她的背心。
俞眉遠輕輕一顫,急促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緩,變得綿長。他的掌又化成指,在她背上幾處要穴疾點。她渾渾噩噩,隻覺得他的真氣衝到自己胸口,溫熱如幼時母親的掌緩緩揉過她冰涼的手,胸口處的絞痛便漸漸消失,她輕聲囈語一句,可那聲音還沒等完全出口,半途忽又轉成沉重悶哼。
這團真氣忽然化成火焰,四散而炸,以極快的速度順著經脈遊入她的四肢百骸。火焚的感覺驟然襲來,俞眉遠痛苦睜眸,目無焦距地瞪著前麵。
後麵那人眼裏閃過些不忍,可咬咬牙,他手裏卻還是加重力道,俞眉遠的身子便是一顫。
她神誌雖已模糊,卻還強撐最後一點清明,緊緊咬著唇,不讓自己哼出聲來。
他的真氣散入她經脈後,以極為霸道的力量衝入她的紊亂的真氣中,強迫她亂竄的內力跟著他的引導緩緩運轉遊走。俞眉遠修了八年《歸海經》,體內的真氣運行早已形成本能反應,有了他的引導之後,她的真氣開始以極緩的速度歸入丹田氣海。
不知多久,火焚的滋味被全身暖融的感覺取代,逆行的真氣平複,運轉起來竟比以往更加順暢,原來總有阻滯的幾處穴位忽然沒了阻力。
俞眉遠通體舒暢。
確認她的內力無礙後,背後那雙手才從她背心離開。
俞眉遠已力竭,少了他的支撐,雙眸一閉,軟軟倒下,人事不知。
淺歎聲響起,霍錚單臂接下她的身體,手一收將她抱到懷中。
月光清輝灑下,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呼吸卻已平穩。
真是不讓人省心的丫頭。
霍錚苦笑一下,還真給左尚棠說中了,進了她屋還能順便護護她。
他想著,仍不放心地用另一手搭上她的脈門。
脈動有力,真氣平穩,真的沒事了。
霍錚才要鬆手,忽看到她依舊攥緊的拳,骨節發白,並沒鬆去的意思。他皺了眉,手撫過那拳,將她的手指一根根展開,她掌心的肉已被自己的手掐出一片淤痕。
剛才替她療傷的過程裏,她一聲都沒吭過。
霍錚想起初識那一年,她對他說過的話。
“別逞強,逞強久了,就沒人懂得你的疼。”
那話,她是同他說,也是說給她自己聽的吧。
真是難以想像,六歲有孩子,有過怎樣的經曆才會說出這樣的話?嬌養於深閨的姑娘,又要有怎樣的意誌才能痛至如斯卻仍舊一聲未吭?
如此想著,他心裏綿綿密密的浮起難明的疼。
很快,又被壓下。
他起身,抱了她,在夜色中縱身一躍,悄然飛向暖意閣。
夜深露重,暖意閣裏的人早已睡熟,遠處傳來敲更聲,連敲了四響。
他輕巧落於她屋外,掌風一掃,將門無聲掃開,門口有值夜的小丫頭,被這風掃得發涼,哼了哼翻個身裹緊被子。他抱著人徑直往裏間走去,青嬈睡在外麵的茜紗櫥裏,忽然夢囈一聲“姑娘”,他彈指射出道氣勁,打在青嬈的昏穴之上。
青嬈沉沉睡去。
霍錚進了裏間,一眼便看到床邊的紗窗被人打開,俞眉遠就是從這裏悄悄溜出去的。
這鬼丫頭。
他掀了幔帳,將她輕輕放在榻上,又仔細地給她蓋了被,掖牢四角,這才打算離開。
俞眉遠忽然咕噥一聲,翻了身,將他衣角壓下。
霍錚搖搖頭,俯身輕抽衣角,忽瞧見她嫣紅的唇。唇上染了血,又被她自己咬破了幾個口子,顯得狼狽。她像孩子似的吮了吮嘴,流露出醒著時候沒有的天真,看得他微怔。
手指便情不自禁伸出,想拭去她唇角的血痕,又想撫平她唇間傷口?
不得而知。
因為他的手隻伸到一半便頓住。
他像大夢初醒般的看著自己的手良久,忽狠了心收回。
不能……他不能愛上。
轉身,離開。
……
俞眉遠做了個光怪陸離的夢,夢中人影憧憧,她分不清誰是誰。
最後的畫麵,定格在漆黑一團的麵容上。
她驚醒,天已透亮。
青雀鉤帳,纏梅錦被,她在自己的屋裏?
俞眉遠霍然坐起,低頭看去,自己身上還穿著昨夜出去時的衣裳,整整齊齊。
是那人將她抱回來的?
她眉頭大蹙。
這個人的來曆身份目的都成謎,到底是誰?又為何要幫她?
這一覺她睡了許久,屋裏沒有人,隻有外間傳來的隱約響動。她得不到答案,便掀被下床。喉間幹如火燒,隱約還有昨晚的血腥味纏在口中與鼻腔裏,提醒她昨晚的事並非南柯一夢。
她給自己倒了杯茶,一邊飲著一邊朝明堂行去。
才出了茜紗櫥,她就看到到有人踩著杌子正踮著腳往翹頭案後的博古架上探去。
“你在做什麽?”俞眉遠眼一沉,喝問道。
這一開口,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不已。
前麵那人被她嚇到,手上動作一亂,隻聽“嘩啦”幾聲,格子裏收放的紙張紛紛揚揚地落下,這人搖晃了兩下,“唉呀”一聲從杌子上摔下。
是曇歡。
看到滿地淩亂,俞眉遠臉色更難看了。
“四姑娘。”青嬈聽到響動掀簾而入,見到屋裏亂象一怔,“這怎麽回事?”
“誰讓她進來的?”俞眉遠將茶盞重重擱到桌上。
“周媽媽……房間的架子有段時間沒有收拾過了,所以就讓她進來擦洗擦洗。以前……不也這樣,四姑娘,可是有什麽不妥?”青嬈一眼看出她動怒,可又想不明白是何原因,便小心翼翼地回答。
俞眉遠看了眼曇歡,後者正滿臉不知所措地站著,她腳邊落滿宣紙。
這些紙上都是塗鴉,是她從小畫到大的東西,亂七八糟的沒人看懂過,她不許人丟,就都收在後麵的博古架上。
屋裏的家什每隔一段時間都有人擦洗,她從沒管過,今日不知怎麽了,她忽然有些疑神疑鬼,大抵是被昨晚的事給鬧的。
這麽想著,她放緩了語氣:“沒事,以後做事小心點。”
青嬈忙不迭地點頭,又推了把曇歡。
“其她人呢?”俞眉遠又問道。
“周媽媽帶榴煙姐姐去庫房了。才剛惠夫人打發人過來,說是榮國公府送了兩筐梨子,讓我們遣人去取,雲謠就去了。”
俞眉遠點點頭,不再多問,她坐到桌邊,喝了兩口茶,忽覺得身上粘粘膩膩。
昨晚療傷時她出了一身汗,捂在厚衣中就這麽睡了一夜,如今當然不舒服極了。
“姑娘,我服侍你梳洗吧,今日廚房熬了赤豆粥,加點桂花蜜,很是爽口,你一會用點?”青嬈上前又往她杯裏倒了杯茶。
“不急。等曇歡收拾完了,你們去準備一下,我想先沐浴。”俞眉遠捏捏自己的眉心。
那廂,曇歡動作一滯。
沐浴?!
“嗯,好。”青嬈點點頭,
俞眉遠便不多說,低頭時看到腳邊落的一張紙,她便俯身拾起。
這一看,她神色頓改。
又驚,又急。
紙上是她兒時塗鴉所畫的墨色線人,隻是不知何時被人用朱筆在畫上作了記號。
“曇歡,把畫拿過來!”俞眉遠急道。
曇歡疑惑地送上畫。
俞眉遠接過,快速翻起。
每一張畫都已被人作了記號,看著毫無厘頭,可這些記號卻畫在人物的關節與一些要穴之上。
她心懸起。
這畫……是《歸海經》上的招式。
當初她強硬背下,後來為防遺忘,便以這樣的方式描繪下來。
孩子的塗鴉無甚特別,她也從不讓人刻意保存,防的就是紮別人的眼,怎知還是讓人察覺了?
可這記號,似乎隻是在提醒她修練時的要點。
她忽想起昨晚那人。
是他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