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歡(抓蟲)
戌時末, 天色暗沉, 園裏樹影憧憧。暖意閣外的小道上, 幾盞六角宮燈被人挑在手裏, 光線搖搖晃晃, 將一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大姐, 我屋裏藏了壇桂花釀, 你來陪我,我們再飲一杯!”
粘糯的聲音拉得老長,像串挑起的蜂蜜。
“好, 你先乖乖回屋,我一會就過去。”俞眉初嘴裏哄著,轉頭又朝周素馨呶呶嘴, 悄聲道,
“這丫頭醉了,趕緊扶她進去。”
俞眉遠聽到一個“醉”字, 嚷了起來:“我哪有醉!”
“是是是, 你沒醉, 咱們進屋吧。”周素馨忙扶過俞眉遠, 又衝俞眉初感激一笑, 半哄半騙的把俞眉遠往廂房裏攙。
俞眉遠走得不太穩,又嫌被人攙著拘束得很, 把周素馨往邊上一推,自己徑直往屋裏去。她晚上在老太太那裏吃寒衣宴, 席上有比巴掌大的新鮮螃蟹, 用燙過的黃酒配著,真叫一個鮮美肥嫩。她貪嘴多吃了些,又兼今晚俞眉安不知怎地老來找她碰杯對飲,好似和她交情深厚似的,這酒不免就喝多了。
黃酒上腦,她這會腦袋已有些暈沉。
才走到門前,裏麵就有人掀了簾子。
“四姑娘,你可回來了。”金歌站在門口迎她,“小玉過來了,正候著呢。”
本來院裏的管事媽媽要領她去旁邊的房裏安頓。小丫頭們是三個人一間屋,睡的通鋪。奈何這“小玉”死活不肯進小丫頭的房間,像根木頭似的杵在門外,任憑旁人怎麽推都紋絲不動。
管事媽媽沒辦法,隻能先將這人領到俞眉遠屋裏,等她示下。
偏俞眉遠在老太太那裏吃了一晚上的酒,倒讓人一頓好等。
“小玉?小玉是誰?不見不見,我頭疼得很。”俞眉遠頭昏腦脹的地進屋,不妨腳下門坎一絆,她打個趔趄朝前一栽。
“姑娘!”金歌驚呼。
……
霍錚已經在她屋裏站了許久。
女孩子的閨房,他這輩子是頭一次進。
這間屋裏浮動著淡淡的白蘭香,和她身上的氣息很相似,繞在他鼻間久久不散。房間歸置得整齊,不過也到處都是過日子的痕跡。翹頭案上散放著紙,或寫了字,或畫著畫,一看就出自她的手;羅漢榻的小案上擺了兩碟點心,香甜的小豆酥和丹果糖,有塊豆酥啃了半口丟在碟邊;屋裏的窗紗多用青藍二色,素淨怡人,房間的陳設不多,都是些精致玩物,譬如風箏、長弓等東西,多寶格裏插著線書,書的種類風格迵異,從《女則》到詩集,再到野史雜記、山川洲誌,前幾類書嶄新如初,後幾類書卻已翻舊。
他看了幾眼就收回目光,心道這丫頭果然跳脫,與幼年一般。
心裏想著,那唇角就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他沒走進去,隻站在門口等著,屋裏丫頭給的茶水吃食他一概不接,站久了也沒人管他。
不知時間過去多少,他才聽到綿軟的聲音,尾音打著卷,從外頭飄了進來。他忽有些緊張,卻也不知自己在緊張什麽,好像有些期待,又有些心虛。
簾子被人掀開,有個人影搖搖晃晃的進來,還沒說上兩句話,那人影就栽了過來。
霍錚下意識伸手。那人跌過來,倒也沒摔下,雙手重重按在了他兩臂上穩住了身子。
他低頭。勻淨纖長的手,已和自己記憶裏糖冬瓜似的爪子不一樣了。
她抬頭,露出一張醉熏熏的小臉。半眯的慵懶眼眸,微撅的唇,臉頰上嫣紅一片,疑惑地盯著他。她還沒說話就先打了個小酒嗝,然後愣愣地訕然一笑。
聰明伶俐都被酒意衝走,隻剩嬌憨嫵媚。
霍錚給她那眼眸一望,心被貓爪撓過似的跳起來。
當年的小女孩長大了,顰笑間皆是緩緩綻放的風情,似乎滿樹的白蘭一夜盛放,他未曾見過她這八年的成長,卻直接麵對了她猝不及防湧來的鮮妍俏美。
被打個措手不及。
他悄然深吸口氣,沉了沉心,才要鬆開扶著她的手,可擱在他手臂上的爪子卻忽然收緊。
“小玉?我想起來了,章華屋裏那個胳膊很粗的丫頭?會喝酒嗎?來陪我再喝兩口。”她拉著他不由分說就往屋裏走去。
“……”霍錚萬沒想到,自己在她心裏的模樣竟是——
胳膊……很粗……的丫頭!
這個評價……
有點愁人。
……
俞眉遠抱著半人高的枕頭歪在了羅漢榻上,怨怨地看周素馨搶去她拎出來的小酒壇。
“這就是四姑娘,你快給姑娘磕頭呀,怎麽像根木頭似的杵著。”榴煙嗔了一句。
俞眉遠回過神來。
堂下站著“小玉”,仍舊是青色的短打,站得筆直,目不斜視,直盯著她榻腳放著的膽瓶。
榻上的俞眉遠已經換成家常衣裳,半舊的藕荷色比甲和青蓮色裙子,腰間係著梅花絡子的桃色汗巾,在一片素色中掐出一抹玲瓏俏麗來,越發顯得腰肢纖纖,星眼燦燦。
“行啦,別磕頭了,這人有些癡性,隨她吧。再有她不願意住正經屋子,我已經讓周媽媽把耳房收拾出來,忘記告訴你們了。以後她就住那裏吧,正好幫我們看看庫房。”俞眉遠懶懶地揮手,示意榴煙退下。
她雖然有些醉,神智卻還是清醒的。
青嬈沏了碗醒酒茶遞到她口邊,她便直了身子,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立刻皺眉。
“苦的,不喝。”
任性的聲音依稀還有八年前的影子,霍錚不著痕跡看了她一眼,莫名想笑。
俞眉遠推開青嬈的手,想了想,忽又道:“周媽媽,丫頭們的冬衣勻兩套出來,改大了給小玉,章華那屋怕是沒給她新裁。還有鋪蓋也要收拾兩套給她,耳房沒炕,穿堂風又大,凍得很。”
她說著一頓,眼珠轉了轉,嚼了嚼他的名字:“小玉……小玉……”
霍錚以為她叫自己,抬頭應了聲:“嗯?”
她卻說:“我給你換個名吧。”
說著,她抬眼看著榻邊的燈火,思索了片刻一拍大腿。
“乍見之歡,如曇花一現,我叫你曇歡可好?”
“哦,好。”他木訥回答。
“行了,榴煙,帶她下去安置吧。我撐不住了,困。”俞眉遠說著往後一倒,軟綿綿地倒在了羅漢榻上。
一夜酣睡。
……
院裏多了個丫頭,並沒什麽不同。
“曇歡”管的是暖意閣灑掃和搬搬抬抬的粗重活計,平時裏也不進俞眉遠的屋,隻在院子裏忙碌,兩人撞見的次數不多。
天漸漸冷了,俞眉遠怕熱也怕冷,每年都是最早換季的人,寒冬還沒全至,她已經把夾棉的襖子上身了。這幾日後院不怎麽太平,老太太寒衣節過後,忽然就病了,竟一發不可收拾,整日閉門不見客,連兒子媳婦和孫女都不見了,隻叫了以前她身邊的一個老人陪著說話,那人正是慧媽媽。俞眉遠隱隱覺得老太太的病和寒衣節那天慧媽媽燒紙的事有關,但這都是府裏的秘辛,輕易打探不到,她也無可奈何。
另一重,就是二房俞章銳兼祧三房的事兒。上輩子羅雨晴死得早,並沒發生兼祧這件事。實際上兼祧本身並無異常,但怪就怪在這事是錢寶兒主動向杜老太太提的。根據羅雨晴那日在她屋裏的哭訴,原來杜老太太是有意在族裏為她過繼一個孩子收在膝下,承嗣三房,然而俞章銳當時卻說錢寶兒正在與老太太商議兼祧的事,這就奇怪了。錢寶兒是個霸道沷辣的脾氣,要她把自己的兒子分給別人一半,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事,但這次她卻主動提了兼祧……
除非,這其中有利可圖。那利,還必得大利。俞章銳兼祧三房,那就能名正言順繼承三房的產業,這就相當於三房產業進了二房囊中。但是三房少了男人,本來就沒有什麽私產,多是倚仗老太太和公中的銀錢過日子。就算分家,俞家沒什麽祖產,所有錢財都握在大房手裏,與祖產無關,二房三房也不過跟著俞宗翰混日子,根本分不到多少東西。而杜老太太手裏也無私房,杜家當初雖也是京中名門望族,但杜老太太卻出自杜家旁支,她雖然極有富貴人家的作派,但一切也隻是年輕時耳濡目染的,她家中卻沒有什麽家底,再加上那時俞家已經沒落,杜家看在兩家交情的麵上,以及兩家早已訂親,他們雖沒將這門親退了,卻也沒給出多少嫁妝,因而杜老太太手上也沒家底可分給三房。
那錢寶兒是在覬覦什麽?
俞眉遠想不通,便站在院裏舉著弓發起呆來。
她有做早課的習慣,每天都起得早,拿著屋裏的長弓在院裏練習射箭。長弓是三年前她求俞章敏偷偷給她弄來,俞章敏隻給她弄了弓,因怕她弄傷自己,故而隻給她配了鈍頭的箭。她每日早上就拿這弓箭在暖心閣後麵的跨院裏練習。
跨院裏立了三個草靶供她練箭,但如今這靜止的目標早已無法滿足她,於是她在樹上牽繩設了機關,繩從樹間穿過,上麵綴著大小不一的草紮偶人。隻要有人在一頭拉動機關,這些草紮偶人就會從樹間葉縫飛掠穿行而過,俞眉遠便以此為目標練習射擊。
有上一世的記憶,她要拾起從前的弓術並不難,這輩子有了《歸海經》的加持,她閉上眼僅憑聽力就已能捕捉到目標的位置。如今,她在練的是她對內力的控製力。
無人給她指點習武的竅門,她隻能靠自己摸索。思來想去,她自己琢磨出了一套練習掌控內力的辦法,用的就是弓箭。
先將內力注入箭中,再引弓而出,內力的大小對箭的射程與力量有多少影響,她一點一點地嚐試並記在心上,以此來了解自己的內力。從一支箭開始,她如今已能同時發出三支箭,憑借內力與聽力,她這三支箭能射向三個不同目標。
而現在,她開始嚐試新的箭術。
俞眉遠給這新箭術取名“追魂箭”。
追魂箭需要用兩支箭一前一後射出,後出之箭緊隨前箭,兩箭軌跡不能有一絲一毫偏差。這要求她對內力的控製度必須更高,力道、方向、時間都要分毫不差。
她練了一個多月,還沒有成功過。
兩支箭都已搭上弓弦,她的注意卻沒辦法集中。
手一鬆,弓弦顫動,兩支箭同時射出,沒飛多遠就都落地。
俞眉遠垂下手,又漫不經心地抽了兩支箭。
她的心思還在剛才相不通的事情上麵。
既然俞章銳不可能從三房那裏繼承到產業錢銀,那錢寶兒為何要提兼祧?
錢……
不對!
他們有一筆來曆不明的錢。
俞眉遠忽又想起一件事來。
上輩子她二叔俞宗耀在她出嫁之後不知從哪裏發了大財,竟購了外宅,又花了一大筆銀子捐了官。他文章學問沒有,卻極通官場上的旁門左道,上下疏通有力,竟讓他在短短幾年時間裏連升了三品。不過後來他也因為貪腐案而判了流放,而這樁貪腐案,就是她的父親俞宗翰親自揪出來的。
那時人人都讚俞大人大義滅親,而她當時已是魏家婦,早已無暇顧及俞家的事,這些消息聽聽也就罷了,如今想來,著實透著奇怪。
這錢,不可能是大房給的,也不可能是老太太的私產,那從何而來?
俞眉遠幾乎在同一時間想到了一種可能。
徐家的那筆救命錢。
她心頭驟然間似有巨浪掀過,呼吸跟著急促,手指微微顫動著,掌中的內力卻突然亂了。原來被她分成兩道灌進箭的內力眨眼間流回體內,化成尖銳霸道的勁力,似針一般在經脈裏流動,讓她全身又麻又疼。
手裏的弓箭握不穩,“當”一聲落到地上。
又來了,這是最近她第三次出現這種情況了。
一次比一次嚴重,怎麽回事?
俞眉遠顧不得再想外界雜事,沉心運氣,想以體內更大的內力來壓製住這股亂竄的力量。然而……適得其反。
“唔。”她悶哼一聲,體內亂竄的力量在壓製之下反而更加暴戾,擾得她五內似火焚。
正不知所措間,背後忽然有幾聲破空的細響。
“咻。”
五顆石子隔空而來,擊在了她背上與腿彎處。
俞眉遠隻覺得背上紮疼,似有股暖勁流入體內。她膝蓋一彎,小腿半麻,人便跪坐到地上。
所有思緒都隨著這突如其來的襲擊而消失得無影蹤,她心裏大驚,背上浮起冷意,轉頭就朝背後望去。
有人在後麵窺探她?這人是誰?
是當年月尊教的麵具人?
她的秘密被人發現了?若讓人發現,她該如何是好?
數念閃過,然而她背後卻隻有樹影,她沒感覺到一絲氣息,來人的功力高出她太多了。
俞眉遠喘了喘氣,迅速站起想追去察看,卻忽然發現自己身體裏先前那股痛苦的感覺已消失殆盡。除了背上輕微的刺疼外,她體內翻騰的內力竟莫名其妙平息下來,仿佛那幾顆石子撞通她的經脈穴位,又助她將紊亂的內力歸引。
這個人是在幫她?
她沒有答案。
……
清晨的暖意閣沐浴在晨曦間,垂懸的秋千,纏繞的藤蘿,靜謐溫柔。
時間尚早,院子裏走動的人不多,動靜也小,隻有沙沙作響的掃地聲。秋天落葉多,一夜風動,第二天院子裏就滿地枯黃。
“嘎吱嘎吱”,枯葉被人踏碎。
俞眉遠拾了弓箭,從跨院的月門跑進院子,才踏上遊廊,便與後頭拐過來的“曇歡”迎麵撞上。
“嘩啦”一聲水響。
“曇歡”從後頭汲了水回來,手裏正拎著桶水,她腳步急停,桶裏的水晃出,俞眉遠退避不及,被水打濕了裙裾。
“曇歡,你剛見著人沒有?”她並不在意,隻抓了“曇歡”的手急問。
“曇歡”正愣愣地盯著她的裙擺,似乎被嚇到,隻悶悶地搖頭。
“一個人都沒有?”俞眉遠不死心,又問一句。
“沒。”他這才抬頭開口,眼眸與俞眉遠對上。
俞眉遠裹得厚實,鼻尖沁出幾許汗意,嬌憨可愛。
“你在這做什麽?”俞眉遠四下望了望,忽狐疑道。
“汲水灑掃。”他生怕她不信,又將手裏的桶晃了晃,水又灑了一波出來。
俞眉遠隻得鬆開手往後一跳,待要責怪他不小心,卻看到他怯然的眼,像做錯事的孩子,她到底隻動了動唇,什麽也沒說便快步離去。
霍錚站在原地目送她離開,眉頭擰成緊結。
小丫頭的背影單薄,身上卻像有使不完的勁。從過去到現在,她一直都讓他驚訝。
隻是這一次……
上回他就發現她體內失控的內力了,這次情況似乎更加嚴重。一個養在深閨的姑娘,如何能修得內力?而且那內力還頗為渾厚,一看就是練了有些年頭的。
她的身上,藏著很大的秘密。
但霍錚現在不想深究她的秘密,因為他心情很不好。
看她的情況,似乎是在無人指點的情況下自行修練了某種高深玄妙的功法。
這種做法,簡直就是找死!
……
在院子裏轉了一圈,俞眉遠也沒發現什麽異樣。
仔細想想,那人的功力高出她許多,想必身手了得,又怎會留下痕跡讓她追查。她原以為自己箭術已有境界,又身懷玄妙內力,哪怕在俞府真的呆不下去要立刻離開,她也有能力自保。但此時她才忽然意識到,何謂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這天底下的能人異士豈是她這困於後宅的籠中之鳥輕易揣測相較的?
單論這俞府之中,就已經藏了兩個人,更遑論外頭。
天地之大,她原雄心萬丈,卻忽然間有些自疑起來。
要踏出這一步,談何容易。
心裏有了煩惱,她情緒就有些浮躁,在靶場上連射了幾箭,都隻擦過牛皮靶子。
今天又是每月能進俞府演武場的日子。她雖躲在後宅日日勤練,但後宅的小地方到底比不上靶場的氣勢,弓是強弓,箭是真箭,上手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
隻是連著幾箭都射得不好,俞眉遠更浮躁了,恨恨地把手放下,盯著遠處靶子。
“阿遠,你今日怎麽了?心神不寧的樣子。”俞眉初見狀放下弓走了過來。
今天恰逢她興致盎然,知道俞眉遠每月必不錯過這兩天的習藝機會,就約了一起過來。
秋陽溫煦,靶場的沙子被照得金燦燦。俞眉初穿了身撒金石榴紅的胡服,腳上是雙棕色小靴,腰間的革帶綴著金色小鈴,襯得她容光煥發、神采奕奕。她慣常穿雅致淺和的衣裳,少有如此爽利的打扮,此時一改裝束便顯出幾分與眾不同來。與俞眉遠帶著嬌媚的颯爽英姿不同,她的爽利裏還裹著溫柔,笑起來暖暖的,讓人無端想要親近。
俞眉遠見了那笑便覺得舒服。上輩子家裏幾個姐妹,也隻有俞眉初願意親近她,她們同住暖意閣,又都沒有了母親,比起於兮薇,其實她們更加相似。若是沒有魏眠曦,俞眉初大概會是她那輩子最親的姐姐。
“想必是弓不稱手吧,要不今日這‘神箭手’怎麽一箭都射不中?”調侃的聲音遠遠傳來,俞章華背著雙手信步走來。
他正值變聲時期,聲音有些沙啞,惹得俞眉遠“噗呲”笑出聲。
“你笑我?我好心來給你送東西,既然這樣就算了。”俞章華羞惱不已,把藏在身後的東西在她眼前晃了晃,又高高舉起,不讓她碰到。
竟是一張弓和幾支箭。
俞眉遠眼一亮。章華手裏那張弓形如稍弓,但較之普通稍弓還是小了些,弓身滑亮,不是用木頭所製,而是用獸角,弓筋圓而潤澤,纏繞緊密,是柄難得的良弓,且一看就是為女子所造,故而弓體改小。再看那箭,箭杆筆直,以山楊木所製,是射程較遠、重量較輕的飛箭。箭尖已被細心地用布條全部裹上,防止她不小心弄傷自己。
“快給我。”她輕輕一躍,從俞章華手裏搶下那弓。
一入手,她便感覺到弓身上傳來的溫涼觸感,這弓握在掌中十分稱手,她迫不及待的抽了箭,引弓放矢,一箭直中靶心。
好暢快的滋味。
“喜歡吧。”俞章華挑了眉,甚是得意,“我特地弄來送你的,算是上回你幫我的謝禮。”
他與俞眉遠隻差半歲,素來不愛叫她姐姐,身上有些紈絝子弟的臭脾氣,卻也不難相處。
俞眉遠知道他說的是水瀲的事,便笑而不語,隻拿指細細摩娑著手裏這張弓,一寸寸感受著這弓身線條與弦筋力道。
“你這禮倒是送得投心,她素日最愛這弓。”俞眉初捂了嘴跟著笑道。
“那是……”俞章華閉了眼,翹了尾巴,可一句話還沒說完,忽有一物被擲進了他懷中,他忙接住,睜眼一看,卻是剛剛還在俞眉遠手裏的弓與箭。
俞眉遠的笑已涼。
“這弓我不要,你拿回去吧。”
“為什麽?”俞章華大納悶。
“你說這是你尋來的弓?你說說,這弓你怎麽得來的?”俞眉遠瞪他一眼,心情比剛才還要糟糕了。
這張弓的弓身之上刻有細小印記,是個複雜的青色圖騰,俞眉遠認得,並記憶深刻。
魏姓圖騰。
左為任姒,右為雙身龍鬼,中間為禾。
這是魏家的標誌。
俞章華心一虛,嗓門卻大了起來:“我好心送你東西,你不要就罷了,竟還懷疑起我來?真是不識好歹!”
“哼。你若真心送我東西,就是一個破樹枝,我也稀罕。但這東西不是你的,誰知道是外頭哪個人摸過碰過的?來曆不明的東西,我不要。”俞眉遠冷哼道,說著就要拉俞眉初離去。
俞章華卻不幹了,這弓他拍胸打了包票要送到她手裏,她不識好歹就算,卻讓他言而無信,失了臉麵,這如何成?
“別走。好姐姐,你管這弓是哪來的,最重要的是你喜歡。你就收了吧。”他一步跨出,攔到她身前。
“笑話,我一個閨閣女兒,收個來曆不明的東西放在身邊算怎麽回事?萬一將來查出淵源,外頭人汙我一個私相授受,你讓我如何自處?”俞眉遠話說得又快又重,說完轉身就離。
俞章華幾乎沒有回嘴的餘地。
“四姑娘。”一直躲在不遠處山石後的人終於拐了出來。
“魏小將軍?”俞眉初驚訝不已。
“魏兄!”俞章華像見了救星般喊了聲。
俞眉遠停了步伐,心情冷到冰點。
魏眠曦從暗處走出,臉上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緒,眼眸卻隻盯著她。
“四姑娘,你別怪令弟了,這弓是我托他贈予姑娘的。前些日子舍妹送來的禮物不合姑娘心意,惹得姑娘不快,十分抱歉。我聽說姑娘喜弓,因而又挑了這張弓,怕姑娘覺得你們私贈於禮不合,故而才轉交令弟,借他之手交到姑娘手上。”魏眠曦抱了拳解釋起來。
弓是她一生最愛,他沒料到她會拒絕。
適才他躲在後頭,見她得了弓的歡喜模樣,如心間飲蜜,怎奈變化陡生。
曾幾何時,他連送她一件禮物都要小心翼翼。十八年前,她不肯再收他的禮物,十八年後,她還是不要。
她的歡喜遇了他,像夏天盛開的花朵忽然到了冰天雪地裏,瞬間凍結。
“魏小將軍,你有心了。我並沒不快,隻是一時同姐妹說笑罷了。無功不受祿,這禮物太重,阿遠不能收。”俞眉遠輕輕一禮,不冷不熱說著。
“這弓隻是尋常之物,因打造得小巧才拿來送給你的,不值什麽。”魏眠曦道。
“尋常?良弓冬剖弓幹,春治角,夏治筋,秋合弓,冬定型,嚴寒修表,沒有個一年半載難以打成,而你這弓又以犀角磨治,纏以柘葉蠶絲所製的弓筋,若無三年,這弓斷不能得。這樣的弓,就是在軍中都屬罕物,你卻說是尋常之物?”俞眉遠不避他的目光,坦然望之。
魏眠曦忽然笑了,隻道:“看來瞞不過姑娘。這弓專為女子所製,最適合姑娘,恰巧姑娘也喜歡,寶劍贈英雄,良弓自然也要送給愛它之人。”
這弓,的確是他三年前就讓軍中匠人磨治打造,專為她量身定製的,本就預備著回京之後送她為禮。
“我不要。”俞眉遠拒絕得有些煩,就懶得再與他文縐縐地說話。
“為何?我剛才瞧你得了它很是歡喜。你明明喜歡這弓,若是為了旁人的言論而錯失,豈非可惜。”魏眠曦並不在乎她的拒絕,這弓,他就想送她。
“我喜歡?我喜歡的東西可多了去了,天上的星星月亮,海裏的寶石珍貝,難道每件東西都能要麽?人生在世,總有愛而不可得之物,有什麽好奇怪的。”俞眉遠語氣不耐煩起來。
人生在世,總有愛而不可得之物……
魏眠曦心似被針紮一下,刺疼酸澀。
他沉默起來,俞眉遠也不再多言,她隻想快點離了這人。
“大姐,我們去騎馬吧。”她挽了俞眉初的手臂。
俞眉初點點頭,正要與她離去,忽然又聽到魏眠曦開口。
“四姑娘,你心中所愛所求,魏某願意傾盡餘生替你尋來,不論何物。”
俞眉遠一下子愣住。
別說她,就是俞眉初和俞章華也聽呆了。
這樣的言語,當著人前說出,火般的灼燙,那情意再明顯不過。
毫無遮掩,如秋野燎原大火,燒得人無所遁形。
俞眉初便忽然覺得挽著自己的手發緊,似乎還有些暗自壓製的顫抖,她轉頭,看到俞眉遠微垂的臉,神色不明。
“魏小將軍,你言重了。我家阿遠年紀尚幼,不懂事,還受不起你這麽重的話。今日之事,我與章華權當沒聽過也沒見到,還望將軍慎言。”俞眉初安撫似的拍拍她的手,靜靜開口,“章華,把弓還給將軍吧。我們這樣的人家,斷沒如此收人禮物的道理,知道的人,讚一聲我們與靖國候府交情深;不知道的人,在背後還不知會嚼些什麽諢話。你如今也大了,該懂得替家裏姐妹著想些。”
溫柔的話不緊不慢地說著,態度平和,卻讓人無法反駁。
這弓,今日是斷然送不出去了。
“走吧,大姐。”俞眉遠不再抬頭,隻悄悄拉了俞眉初的衣服,輕聲道。
俞眉初當她羞澀,便捂唇一笑,衝魏眠曦行了禮,帶著俞眉遠離去。
魏眠曦沒有再攔她們,他今日心急,說話……逾矩了。
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說那樣的話,就算爽利如她,恐怕也該被嚇到。
真是該死。
那廂,俞眉初挽著俞眉遠緩步離了靶場。
“阿遠長大了,明年你及笄,隻怕我們家的門坎要給媒人踏破。”俞眉初見她難得安靜,忍不住開口逗她。
“姐——”俞眉遠怒而抬頭。
她不是在害羞,她在憤怒。
不抬頭,是怕在他麵前泄露了真實情緒。
他的話,刺入心肺。
傾盡餘生替她尋她所愛之物?
當真可笑。
她的餘生,早已在他手裏毀過一次。
這輩子,他又在打什麽主意?
……
白天的事攪得俞眉遠整天都沒好心情,到了夜裏還依舊煩躁著,幔帳落下,她盤膝在床上,閉了眼卻都是紛擾景象從眼前掠過。
她煩躁不已,好容易等到夜深,青嬈已經睡熟,她才悄悄掀了帳子,披了襖,係了裙,躡手躡腳地從後門繞出了屋子。
秋寒凍人,她運功全身,以內力抵禦外間寒意,踏著小路走到了跨院裏。
四周一片漆黑,她目力所及,卻能看清院裏景象。
盤膝坐到跨院的長凳之上,她借著寒意讓自己冷靜,緩緩運起《歸海經》。
閉了眼,體內真氣自行繞行全身。她想靜下心來,可雜念卻如附骨之蛆,響在耳側。
“阿遠,你是我的舉世無雙。”
“四姑娘,你心中所愛所求,魏某願意傾盡餘生替你尋來,不論何物。”
魏眠曦到底要做什麽?
他上輩已經知道她身上沒有他要的東西,為什麽這輩子還找上門來?
他為何要說那些話?別有所圖?圖的是什麽?
莫非他知道她的秘密了?
疑問一個接一個湧上心頭,她體內的真氣也不知不覺越轉越快,完全失了最初的平穩和緩。
刺疼感漸漸浮起,待到她察覺時,那痛楚已深入髒腑。
俞眉遠驀地睜眼,雜念頓消。
真氣已亂,經脈逆轉,她無法讓一切歸位。
五內如火焚,真氣化成厲劍在體內亂竄,刀割般的疼著,沒人告訴她這是怎麽回事,也沒人教她應該如何應對。
“卟——”她張口,噴出一蓬血霧。
俞眉遠捂著胸口,難以忍受地往後栽去,眼見要從凳上倒下。
下一刻,她落進的卻是溫熱的懷抱。
“別動,別回頭。你走火入魔了!”低沉喑啞的聲音忽在她身後響起。
她陡然一驚。
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