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園(修)
踏出房門,俞眉遠就像換了個人。
鮮亮的顏色將她襯得精神十足,細軟的發仍舊抓成雙髻,鬢角垂下的發微卷,勾著抹俏生生的嬌嫵。一路走去,遇見的人都明裏暗裏地打量她。
她的模樣承襲了父母的優點,生得標致,眼眸大且亮,專注時能把人的心看化,像母親徐言娘。她的嘴則像父親俞宗翰,棱角分明的笑唇,唇角自然上勾,宜喜宜嗔。這唇若生在男兒臉上,便是天生的風流倜儻,比如她父親;若是女兒,則憑添一股嬌憨的喜態,任誰見了都想跟著笑。
但要仔細看去,她臉上最獨特的還是眉。俞眉遠一出生,便是薄眉長舒,狀如遠山,因此俞宗翰才替她取名“眉遠”,乳名“阿遠”。
聽著像個男兒,其實卻是再柔嫵不過的名。
俞眉遠隻管朝前走著,對旁人目光視若無睹,看得榴煙暗暗稱奇。
半大的孩子,一個人進了陌生環境,絲毫怯意都沒顯露,若大的園子就好像她家似的,直讓榴煙覺得就算沒人領路,她也能走得好好的。
從賞心苑到慶安堂的路俞眉遠有些印象,一個月門與跨院之隔便到了。她們一路風塵仆仆,管事怕周素馨與青嬈身上帶著病氣過給院裏的貴人,便不讓她們兩人隨侍。
俞眉遠跟著榴煙與蘭清穿過跨院進到慶安堂的院裏時,隔著牆就已聽到鶯聲燕語般的笑聲隱約傳來。
“姑娘慢些走,小心石階。”蘭清殷勤地提醒她。
她點點頭,穩穩走著。眼前是幾級石階,走過就到了慶安堂的抄手遊廊。遊廊上掛著幾個鳥籠,養了幾隻毛色光亮的花頭鸚哥,有人正站在廊下拿手逗著其中一隻。
“趙媽媽。”榴煙甜甜叫了句,快步上前行禮。
那人轉過身來,不是別人,正是從揚平莊將她們接回俞府的趙氏。
“喲,四姑娘這衣裳一換,我差點要不認得了,真真兒是觀音娘娘座下的小仙女,都要將太太屋裏的二姑娘給比下去了……”她說著忽仿佛意識到自己說錯話,假意地輕捂了下嘴,“瞧我,怎麽跟姑娘說這個。還是二姨娘眼光好,替姑娘挑了這身衣裳。”
“趙媽媽。”俞眉遠早早停了步伐,衝她頜首。
“行了,姑娘就交給我帶去見老太太,你們下去吧。”見俞眉遠沒什麽反應,趙氏孔雀毛似的笑收了收,朝著榴煙與蘭清吩咐。
榴煙與蘭清福了福身告退。
“四姑娘,這邊請。”趙氏微微欠身,笑得和藹可親。
俞眉遠跟在她身邊走著,隻是笑。趙氏不知怎地竟收了先前輕慢態度,邊走邊說故事般地講起這東園中的一應景致。
比如哪邊的疊山是老爺重金請人從太湖挖回來的,哪裏的樹又是西府二老爺央人從京郊皇林裏移回……
似乎這園中樁樁件件東西都有由來,像個積年世家。可俞眉遠卻心知肚明,這裏所有東西,都是用她母親的嫁妝銀子換來的,用她外祖一家的救命錢買回的。
“四姑娘,你瞅那花,漂亮嗎?”趙氏忽然問她。
俞眉遠收了心思望去,趙氏正指著正房側麵一處暖棚問她。
那暖棚裏栽了叢月季,花開得正盛。不似這早春濃豔的花色,這叢月季色白如壁,近蕊處的花瓣呈現淺淺的藍,十分特別。
“那是我們老太太最喜歡的花。你去摘一朵戴在頭上,漂漂亮亮的,老太太見了保管喜歡。”趙氏的手指向了那花枝上最大的一朵。
俞眉遠不動,冷眼看著花。
“快去啊,這滿府的姑娘有哪個不想得老太太的照拂?你要能入了老太太的眼,在府裏的日子可就好過了。”趙氏說著窺了眼正屋的門,將俞眉遠往暖房裏推去,嘴裏仍舊哄著。
俞眉遠在離月季三步遠的地方便停下步伐,任趙氏如何推都不再往前一步。
“我不要,有刺兒。”她抬了下巴,脆聲道。
趙氏又望了眼正屋的門,很快將花枝壓到俞眉遠麵前。
“好姑娘,我是為了你好。別怕刺兒,小心點紮不著手的。”
“不要,髒。”俞眉遠小退一步,嫌惡皺眉,“那上麵有鳥屎。”
趙氏望去,那枝頭葉上果然落了幾點白灰的髒東西,她見俞眉遠死活不肯伸手,就有些著急。
俞眉遠眼角餘光往正房門口一瞟,忽搶在趙氏開口前又道:“你替我摘。這麽髒我不想碰。”
趙氏心裏暗罵一句,飛快地將枝頭的花掐了下來。
“四姑娘,來,我給你戴上。”她諂媚笑著,將花往俞眉遠頭上送去。
“趙媽媽,可是四姑娘來了?”遠遠的,有個嬌脆聲音傳來。
趙氏像被刺蝟紮到般縮回了手,那花卻已戴在了俞眉遠小髻的後邊。
俞眉遠循聲望過去,正房門口早有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掀了簾站在門坎前。這丫頭穿了身鵝黃的比甲,配著蔥綠的裙,腰間紮著條猩紅的汗巾,顏色動人。她模樣俊俏,鵝蛋臉,菱角唇,唇邊無笑,顯得有些冷豔,正皺著眉打量她們。
“桑南姑娘。”趙氏忙欠身打了招呼,滿臉討好。
俞眉遠記得她。桑南是杜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頭,負責老太太的起居飲食,是這安慶堂裏的“冷麵管家”,很得老太大喜愛與信任,就是府裏正經姑娘見了,也要恭敬喚她一聲“姐姐”。
桑南並不給趙氏臉麵,隻道:“既然來了就快點請進屋吧,老太太都等急了。”
言罷她甩下簾子,徑自朝裏屋去了。
趙氏不敢再耽擱,領著俞眉遠快步進了安慶堂正屋。
……
俞府老太太的屋,那叫一個富貴華麗。
玲瓏閣上的白玉飛天雕件、鬥梅膽瓶……趙氏隻進過幾次,回回進來都覺得眼花繚亂。
就見她眼珠子上下左右轉著,貪婪地瞅著四周,嘴裏不斷發出低低的嘖聲,有她陪襯著,倒讓俞眉遠顯得越發沉靜了。
屋裏傳出嘻笑嗔罵的聲音,隔著半透的插屏,俞眉遠就看到滿屋的人影。
“老太太,四姑娘來給您請安了。”桑南的聲音響起。即便在老太太跟前,她態度也仍顯得有些冷。
隨著她一句話,屋裏刹時安靜下來。
“阿遠來了?快快快,快進來我看看。”迫不及待的聲音響起。
“快進去吧。”趙氏在俞眉遠背上推了把。
俞眉遠踉蹌一下,轉頭冷瞪趙氏一眼,才邁開步。
插屏後便是明堂,堂中央有張鋪了大毛褥子的羅漢榻,上頭獨坐著個老太太,正半傾起身子,望眼欲穿地朝入口處張望。她穿了縷金菊紋的豆綠對襟褂子,額前勒著彩蝠抹額,額正中鑲著枚鴿蛋大的帝王綠,一派的富態慈祥。
榻下左右都設了桌椅,坐滿了人,團花簇錦的模樣,此時這些人皆拿眼睛朝插屏處望去,幾個年幼的姑娘更已站起,目露好奇地朝那裏望去。
“祖母。”俞眉遠轉過插屏,在滿屋人的目光下軟糯開口。
老太太隻看進來個紅豔豔的小姑娘,見了她也不低頭行禮,先是乳燕似的叫了句,很快就化成嗚咽聲音,還沒等她瞧仔細,那小姑娘就像火團似的跑了過來。
“祖母,阿遠想你。”俞眉遠不給人看清自己的機會,飛快地跑到了羅漢榻前,正逢老太太要下榻迎她,她便曲了膝跪在老太太跟前。
“好孩子,快起來。”老太太沒讓她跪下去,伸手就將她摟到懷裏。
俞眉遠順勢將頭埋在老太太胸口,嚶嚶哭了幾聲,這才抬頭。
老太太就見著一張雪白的臉,汪著水的眼,菱角似的唇抿著,壓著怯意,藏著委屈,又夾著驚喜,生生把人的心看化。
“我的阿遠,苦了你了。”老太太唉了聲,眼也紅了。
“快別哭了,這祖孫相見的大好日子,合該高興才是,怎麽反倒哭了?”有人嗔怪地開了口。
俞眉遠便見到眼前裙裾晃過,如波瀾起伏,時不時露出裙下繡著菡萏的鞋尖。
“別哭了啊,我給你吃果子。”那人不由分說抓起俞眉遠的手,往她手裏塞進一把果子,“老太太年紀大了,可經不起這麽傷心,萬一傷了身子,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俞眉遠順著那裙裾往上瞅。
果如她心裏所料那般,來的是個體態苗條、形容明豔的麗人,通身的鮮亮顏色,正是俞府二太太,她的二嬸娘錢寶兒。
她揉揉眼,愣愣看她。
“好好的,你嚇她作什麽?”老太太摟緊了俞眉遠,臉上悲色卻轉喜。
錢寶兒咬唇嫵媚笑笑,見了俞眉遠的模樣,隻當她被自己鎮著,心裏有些得意,才要說兩句安撫,眼光卻忽掃到她頭上的花。
“唉喲,你這孩子,這是在園子裏淘氣了?怎麽把老太太的花給摘了?”
她一聲驚喝,引得所有人都朝著俞眉遠頭上那花看去。
俞眉遠就聽得堂下響起片抽氣聲。
抱緊了她的那雙手也忽然一僵,而後緩緩鬆開。
上輩子她並不得老太太喜歡,她隻依稀記得自己初進府那天就得罪了老太太,詳細原因她並無記憶,如今重來一次,倒讓她看得明白了。
“你可知這是什麽花?”錢寶兒又道,聲音透出些冷厲。
滿屋裏坐著的那些在她心中早已模糊了容顏的人,全都帶著各自不同的心思瞅緊她,沉默而壓抑。
“我知道。”清脆的聲音壓過了錢寶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