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衣
俞府東園的回廊千折百回,四周草木繁盛,廊邊每隔幾步就擺了青瓷盆,早春的海棠開得正豔。透雕掛落上了清漆,纏枝萬壽藤雕得精致,雖不是打眼的東西,卻在細處透出大家的風範。
院裏幾隻斑斕雀鳥飛來,落在廊下也不懼人,吱吱喳喳叫著,和著遠處傳來的潺潺流水聲,像闕動聽歌謠。
園裏的路曲折,饒是俞眉遠在這裏住了十年,此時也已記憶淡去,若沒人帶著怕是要迷路。轎子上上下下起伏著,無人開口。慧媽媽已告罪先行一步,進園裏複命,因此這會隻剩下周素馨與青嬈跟在轎邊,那粉衣丫頭則走在前邊領著路。
俞眉遠挑了簾偷眼看周素馨,她表情恬淡,唇卻抿成一條線。
六年未歸,沉穩如她,也難免緊張。
青嬈老實跟著,一直保持著呆愣的表情望著廊外景致,像個小傻妞。
離了回廊,轎子落到垂花門前。門口早有兩個小丫頭候著,見了轎子便迎上前,一人掀了簾子,
一人福身甜甜喚道:“奴婢榴煙,請四姑娘安。”
俞眉遠望去,這兩個丫頭身量、年歲相仿,身上是顏色鮮亮的上好襖裙。
她踏出轎門,自然而然伸了手,道:“榴煙姐姐,有勞了。”
榴煙一愣,很快反應過來讓她搭在自己手背上,道了句:“四姑娘客氣,榴煙不敢當。”
那些不易察覺的輕視怠慢,都悄然收起。
俞眉煙站定,轉身朝周素馨笑道:“周媽媽,取些錢請這兩位媽媽和姐姐吃茶,辛苦她們了。”
“這怎麽好意思呢?那我們就先謝過姑娘了。”抬轎的仆婦聽了大喜,忙福身道謝。
俞眉遠笑著受了這禮,回頭朝榴煙道:“榴煙姐姐,我們這是要先去哪裏?”
“回四姑娘話,奴婢先領姑娘去賞心院的廂房沐浴更衣。稍後會有其她姐姐帶姑娘去見老太太。”榴煙一邊回話,一邊心裏暗稱奇。
眼前這位的作派,哪裏是鄉野村姑?就是府裏嫡親的二姑娘,她六歲的時候也沒這樣的氣勢。
要說這位張狂倨傲,偏她又笑臉對人,言談舉止無不得體;可要說她謙恭謹慎,她的一舉一動卻又透著股頤指氣使的作派,全然不似初入高門的無知孩童。
著實讓人看不清。
俞眉遠已扶在榴煙手上進了垂花門,朝後院走去。
……
榴煙口中的賞心苑是緊挨著慶安堂的僻靜院落,而這慶安堂正是俞府老太太杜氏的居住。賞心苑獨立成院,穿過一個月門就到慶安堂的跨院,平日裏並不住人。老太太年紀一大就喜歡熱鬧,常把親戚裏疼愛的小輩請到家中小住,這院落就專為這些嬌客準備的。
賞心苑不大,一眼就能窺遍全局,而俞眉遠的記憶從過了垂花門就更加明晰了,她對這裏並不陌生。
榴煙與蘭清將她迎到賞心苑正屋的浴間裏,裏麵早備好香湯香胰並頭油麵脂等物,滿室都是氤氳的熱氣。兩個丫頭垂手立在屋裏,見到她便迎上前福身行禮後退了出去。
俞眉遠也不說話,隻是懶洋洋伸展了雙臂,撒嬌般望向周素馨。
“周媽媽,青嬈妹妹,你們去西廂房裏歇歇。姑娘由我們侍候就可以了。”蘭清一箭步蹲到俞眉遠身前,伸手要解俞眉遠衣裳。
俞眉遠退後一步,小手重重垂下。
“不要,我隻要周媽媽和青嬈。你們兩到外麵候著。”脆生生的聲音裏這時才有了些孩子的任性固執。
蘭清與榴煙對望一眼,還待再勸,周素馨已走到俞眉遠身邊,向榴煙蘭清溫言道:“四姑娘習慣了我與青嬈的服侍,就不勞煩二位了。”
蘭清有些不甘願,剛要開口,榴煙忽然扯扯她的衣袖,拋了個眼神,蘭清方閉了嘴。
“既然如此,那就請周媽媽與青嬈妹妹盡快服侍姑娘沐浴更衣,老太太並太太、姑娘們都在安慶堂了,就連西園的二太太、三太太和幾位表小姐也都來了。”榴煙仍舊笑嘻嘻,嘴皮子麻溜得很。
“太太?”俞眉遠冷不丁瞪了眼榴煙。
榴煙被這記眼神看得一滯,忽想起俞眉遠的生母才是俞宗翰的正房,在她跟前提“太太”,就跟當著矮子說短話沒差別。
俞眉遠倒很快收了情緒,不鹹不淡地開口:“哦,原來二嬸子、三嬸子都來了?不知兮薇姐姐、湘雪妹妹可曾過府?”
正蹲在她身前替她解著係帶的周素馨手上動作一頓,大為詫異。
於兮薇是杜老太太的親外孫女,杜湘雪則是杜老太太娘家哥哥的嫡親孫女,杜老太太疼得緊,常遣人請她們來府裏玩耍。
榴煙本想借機賣乖討好,給俞眉遠說說府裏人口,不想這四姑娘開口便搬出兩個外姓嬌客,顯然早已心中有數,她便歇了心思,笑顏不改:“薇姑娘來了,正在老太太跟前侍候著。湘姑娘還沒到,不過老太太一早已派人去請了,怕也要到了。”
俞眉遠點點頭,不再說話。
見她意興闌珊,榴煙也不多留,拉著蘭清退出房去。
“四姑娘,你怎麽知道府上這些人的?”周素馨見人都退出,這才出聲問她。
俞眉遠半閉了眼任她與青嬈褪去身上衣裳,嘴裏咕噥道:“娘親交代的。”
圓圓的小臉堆滿疲倦,從進府開始就豎起的尖刺在一瞬間放下,她瞬間又變回揚平莊裏滿院子瘋跑的丫頭,會哭會笑會撒嬌。
周素馨眼一酸,不再多問,默默與青嬈服侍她沐浴。
熱湯浸泡著疲乏的身體,俞眉遠昏昏欲睡,任由周素馨搓揉她的長發,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耳畔傳來聲音。
“姑娘,該起了。”
俞眉遠睜眼。
穿妥深衣,俞眉遠睡眼惺忪地進了正房,周素馨追在她身後拿帕子絞著她的濕發。
“四姑娘,奴婢服侍你更衣。”榴煙見她揉著眼的模樣,忍不住又是甜甜一笑。
俞眉遠放下手,瞧見桁架上已掛了她的衣裳。
緋紅緞麵的大毛褂子,麵上繡了紫藤纏枝壓紋,鮮亮華貴。
雪青的馬麵裙,八寶流蘇的裙襴,配著緋紅的褂子,鮮豔精致,無處不美。
她能想像這身衣服穿到身上有多漂亮,但……
“這是誰準備的?”俞眉遠快步走到桁架邊,扯起裙子問道。
桁架被扯得晃了晃,驚得青嬈忙護到她身邊。
榴煙心裏咯噔一下。
“姑娘可是不喜歡這身衣裳?”她勉強回道。
“誰備下的衣裳?”俞眉遠小臉已沉。
“二……二姨娘。”榴煙忽有些發虛,“府上大小事宜如今均由二姨娘管著。”
“好!好!好!”俞眉遠倏爾笑起,連道三聲“好”字,“替我換上吧。”
“四姑娘……這衣服不合適。”周素馨眉頭緊鎖。
按大安朝的孝製,未嫁女需為生母服孝三年,孝期內需著素衣。徐言娘剛走月餘,俞眉遠才褪了大孝服,換上素衣,可府裏替她備的卻是緋衣。
再回想剛才一路行來,這府裏花紅柳綠,還留著過年時的熱鬧景象。丫頭仆婦的打扮也是個個鮮亮別致,一派繁景。雖說俞眉遠早知俞府涼薄,她母親又離府六年,早就無人記得,但這一路所聞所見早讓她壓了股邪火在心裏,此時見這華衣美裳,那火驟然發作。
上一世她進府時還是懵懂孩子,許多事她已記不清,隻怕也如現在這般不知不覺叫人輕慢欺辱,連替亡母追思悼念的機會,都沒留下。
“周媽媽,老太太忌諱那素淨顏色。”蘭清忙上前接了話,“姨娘怕姑娘初入府不知道規矩,犯了老太太忌諱,才令人備下這衣裳。”
“姨娘想得周到。”俞眉遠摸摸褂子的毛裏子,天真道。
豈止是忌諱顏色,他們還忌諱徐言娘這個人。
她心中怒,臉上的笑不減。
“姑娘,夫人才去,這衣服顏色太鮮亮,不如讓青嬈去另取一身衣裳換上吧。”周素馨壓下那身衣裳,阻止俞眉遠換衣。若讓她穿紅著綠地出去,便是讓她擔了不孝的罪名。
品性有虧,日後難免遭人詬病。
俞眉遠一擺手,隻道:“別說了。蘭清姐姐替我更衣吧,莫讓祖母等太久。”
蘭清“誒”了聲,
俞眉遠笑得越發明媚。
有些東西當麵戳破,才叫痛快。
想忘記的人,她偏不讓他們如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