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府

  俞眉遠覺得這人的眼眸很熟悉,但他的模樣被泥糊著,臉龐輪廓年輕,她在自己的記憶中找不到可以對號入座的人。上輩子她似乎也被困在普靜齋過,但那時她並沒踏出庵門,自然也不會遇見陌生人。


  “你朋友是誰?”她問小霍。


  “……”小霍沉默片刻方回她,“不認識,其實他不是我朋友,隻是路上遇到人。”


  俞眉遠緩緩鬆手,眼裏浮起疑色。


  “小阿遠,我不是故意騙你,隻是不知如何解釋。”小霍察覺到自己被人攥緊的袖袍已鬆去,小姑娘臉上的防備和惕色像被驚到的兔子。他有些難過,卻不知如何解釋來龍去脈,素來嘴皮子利索的他,竟也笨拙起來。


  “阿遠,過來。”床上的人本想下床,可才動胳膊就覺得身體虛軟,肩頭刺疼,他隻好朝她招手,想讓她靠近些,好讓他能看清她的模樣。


  這動作讓俞眉遠退了一步。


  “閉上你的嘴。”小霍心裏不痛快,轉頭沉聲斥了他一句,才又安撫她,“你別怕他,有我在,他傷不了你。”


  他以為她被嚇到,心裏生出怯意。


  俞眉遠的警惕與退後卻不是因為害怕,她隻是從這人身上嗅出一絲莫名的危險來,讓她迫不及待想要離他遠一點。


  “我該回去了。你救了我,我幫了你,我們之間無拖無欠。吃食稍後我著人送來,你們安心休養。”俞眉遠說話間又掃了眼床上的人,發現他目光還膠在自己身上,那絲異樣的感覺愈發強烈。


  話音才落,她也不等小霍回答,轉身快步向屋外走去。青嬈不明就裏,見自家姑娘走了,便拔腿跟上。


  “小阿遠。”小霍邁步想追出,卻聽到身後的響動。


  他腳步立停,也不轉身,隻霍地伸直了手臂,掌風朝後一送,將身後已掙紮下床衝向門口的人震退數步。


  那人退到床沿站定,手捂著肩口重咳兩聲,嘶啞開口:“讓開!”


  小霍沒動,手依舊攔在半空,不讓他越過半步。


  俞眉遠走得很快,身影轉眼就消失在兩人眼中,小霍有些惋惜地歎了口氣,這才轉過身,向身後的人冷道。


  “你又打什麽主意?害完楊家姑娘還不夠,又要換個人再來?”


  那人還盯著俞眉遠消失的方向,許久後似乎確認她不會再回頭出現,才漸漸收了心,輕咳兩聲,挺直了背,漠然出聲:“我不會害她。”


  這輩子,他可以傷害任何人,卻絕不會再傷害她。


  “不會?”小霍嘲弄笑道,“你可知楊家的姑娘如今是何下場?她才十六歲,下個月就要成親了,可如今……三尺白綾,她被族人逼著自絕。”


  那人將視線轉到小霍身上,目光帶著幾分疑惑,他沉默地回憶了良久,終回記起對方口中的“楊家姑娘”所指何事。


  “那與我無關。”薄唇扯開淺笑,他坐到床上,手扯開自己的衣襟,側頭開始檢查自己肩頭的傷。


  雖說重生,但他腦中對這些時日發生的事還有殘留的記憶。


  “無關?若非你為了抓那淫/賊,將她當成誘餌,她何至落到如此地步?你為了一己私名,急功近利,枉顧她的安危,致使她貞節被毀,被族人厭棄。”小霍攥緊拳頭,緊鎖的眉宇間現出怒焰。


  他追查江湖上一宗淫/辱案子很久了,好容易追到建梁尋到賊人蹤跡,卻發現有人暗中利用建梁富戶楊府的嫡出姑娘為餌,引那賊人出現。他趕到時楊家姑娘早已被辱,而始作俑者正與賊人纏鬥,一路鬥至萬隆山。賊人武功高強,那人不敵,肩頭被刺中,他隻來得及救下那人。


  不消說,這個始作俑者正是眼前受了傷的男人。


  “抓到那淫賊,才能救到更多人。有時候為了某些目的,不得不做出些犧牲。那楊姑娘命不好罷了。”那人不以為意地說著,手臂試著抬起,傷口傳來的痛感讓他皺了眉。


  “你犧牲掉的,是一個無辜少女的名節與性命!”見他毫無悔意,小霍怒火更熾。


  若非此人重傷,他已克製不住要出手教訓了。


  “婦人之仁。”他查好傷口,將衣襟拉起。


  “婦人之仁?”小霍聲音沉冷,眼中厲色漸起,“你別忘了,楊姑娘也是你口中需要被救的人之一!所謂的犧牲,隻是你不擇手段的借口。”


  床上的人動作一僵,竟沉默起來。


  “什麽少年將軍,赤膽忠魂,你隻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魔鬼!”尖銳的聲音忽在他耳畔響起。


  阿遠也這麽說過他。那是她第一次如此尖銳直接地斥責他,因為他殺了所有和俞眉初定親的男人。


  心被什麽刺了一下,鈍痛蔓延,他眼前又浮現出阿遠死前的模樣。


  那時的她蒼白消瘦,冷暖不知,像冬日枝頭垂下的冰棱,毫無溫度。她話很少,看他的眼神陌生而冷烈,不複最初的熾熱。


  她死在凜冽白雪間,在倒下之前隻對他說了一句話。


  “魏眠曦,我真高興我能徹底擺脫你了,你應該也很開心吧?從今往後,我們終於不用再為難彼此。黃泉路長、地獄無回,你我死生不複,哈哈……”


  痛快的笑聲錐心刺骨。


  他的愛情,發現的時候就已經沒有回頭的餘地,除非一切重新來過,她能前塵盡忘。


  就像現在。


  ……


  俞眉遠回庵堂後少不得被一頓斥責,這次還添了個慧媽媽,她說一句話能頂周素馨十句話。俞眉遠乖乖低頭認錯,不作分辯。


  接下去兩日,她都安分守己地呆在廂房裏。萍水相逢的人,轉頭被她拋到腦後。


  魚腸道上的落石在兩日後被清理幹淨,春雨暫歇,天色初霽,俞眉遠再度踏上回俞府的路。


  車軲轆在濕地上印出兩道長長的車轍,俞府漸近。


  “哇!姑娘,好漂亮啊!”青嬈偷偷掀了簾子朝外望著,滿臉驚歎,五官跟著生動。


  周素馨輕輕敲了下她的後腦,卻也沒阻止。


  俞眉遠睜眼,從簾縫裏窺去,看到了綿長巨大的城牆。


  即便她上輩子已經看過多次,此時仍舊扼不住心頭澎湃。


  兆京氣勢恢弘的寅武門,重樓飛閣,青牆碧瓦,在陽光下散發出無與倫比的威嚴肅穆。而為了這道城門中至高無上的地位,這裏不知流淌浸染過多少鮮血。且不論曆史如何,單就她親自經曆的,便有九王謀逆與五皇子纂位。


  但此刻,他寧靜厚重,安穩平安,像白描勾勒的將軍,守著整個大安朝最繁盛的都城。


  這道門像她命運的轉折,踏過之後,她的人生翻天覆天,再也回不到最初。


  俞眉遠怔怔看了片刻才收回目光。這一世,她定要踏出這道門,再不讓這座城成為她的桎梏。待她長成,待《歸海經》的功法小成,她有足夠的自保能力,便遠遠離了這地方。


  萬裏江山長卷,三寸墨毫書就,此乃她畢生夙願。


  今生,這方寸後宅之地,焉困她飛凰之心。


  馬車進了城便顛得沒那麽厲害,俞府大宅位於雁甲街上,真正的天子腳底,隻要穿過一條長街,就直通大安朝最外一重宮門。這宅子是俞宗翰進京赴任時皇帝賞下的,宅子不大,勝在離天子近。宅子幾經修葺,俞家又買下了旁邊與對街的兩處園子,如今不說與天潢貴胄的府邸相提並論,但論布局奇妙、造景精巧,俞府這宅子卻是全京城貴人圈裏交口稱讚的,其中尤以俞府東園為最。


  一街之隔,俞府分了東園與西園。東園住了俞老夫人與俞家大房,西園歸了俞家二房和三房。俞宗翰進京後便將俞老夫人接來,俞老夫人又希望他提攜兄弟,因此俞家二房、三房接連進京。雖說三房已然分家,但俞家這二房、三房皆仰仗俞宗翰而存。


  雁歸街離城市有段距離,俞眉遠又閉眼打了個盹才到東府。


  “到了到了,姑娘,到了!”青嬈已按捺不住地蹲到門簾前,朝外張望。


  很快有人撩起簾子,探進一張陌生的臉龐,笑著扶她們下馬車。


  青嬈和周素馨先下了車,這才輪到俞眉遠。車下早已有仆婦搬來小杌子擺好,俞眉遠微微拎了裙子,扶著周素馨的手踏下馬車。


  到揚平莊接她的人隻剩下慧媽媽還垂手立在一旁,趙氏已經帶著另一個媽媽進宅通稟。


  “好氣派的大門啊!”青嬈站在門前,仰了頭驚歎道。


  朱紅高門,門上的金色獸首銜環怒目呲嘴,往上是簷下掛著的兩個紅漆大燈籠,往下是青石台階,整塊的長磚沒有任何拚接的縫隙,石階兩邊安著兩隻鎮宅石獅子,雕刻得威風凜凜。


  一台軟轎候在了門口,轎邊站了兩個健壯仆婦並一個粉衣大丫頭。車馬進不了園子,俞眉遠必須在這裏換轎進宅。


  也難怪青嬈會驚歎,這門與平揚莊裏的小門小戶,簡直是天壤之別。


  “撲哧!”聽了青嬈的話,粉衣大丫頭笑出聲來。


  俞眉遠抬頭望去,除了慧媽媽外,那兩個仆婦也已捂著嘴忍笑,眼中目光早已將俞眉遠三人看輕一等。


  “青嬈,別大驚小怪,這隻是俞府的角門而已。”她勾了唇向青嬈嗔道,目光卻掃過這幾個丫頭婆子。


  晶亮的瞳仁汪著水,眼像月芽似彎起,蜜棗般的甜。


  她說著人已走到轎前,笑眼裏冰涼的眼光一掃,粉衣丫頭情不自禁微俯了腰抬手。


  俞眉遠便將手輕輕搭在她的手背上,頤指氣使嬌道:“還不打簾。”


  那兩個仆婦一愣,轎門邊上那人忙伸手挑了簾子。俞眉遠步伐輕移,扶著那粉衣丫頭的手上了轎子。


  身量未開的小姑娘,一身素白孝服,本該單薄可憐如風中飛絮,但她卻著實透出股無法言喻的妖嫵,讓人摸不清看不透。


  犀利,清透。


  不驚不躁,不亢不卑,甚至帶了點戲謔嬌憨,仿佛她天生就比他們站得更高,看得更遠。


  她們的嘲弄,在她眼中,不過是跳梁小醜的自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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