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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馬匪與反賊

  崔安嶼心裏,始終有一種隱隱的不安。


  自從遭了偷襲,鄭家軍重新選了駐紮的營地,他們如今駐紮的山腳和康鳴的馬匪幫子盤踞的山頭,中間隔了一個天然的巨大的灣角,因為長得像形狀像馬蹄,因此當地人稱之為馬蹄灣。


  馬蹄灣溝壑頗深,兩方人馬想到對方的地盤必須繞道而行,且岩石崎嶇,高低錯落,視線受擋嚴重,是一個天然的防護帶。


  鄭家軍選址多日,最後駐紮在這個地方,他們人多,不懼怕包圍,不怕正麵進攻,怕的就是像上次一樣的夜襲。


  初冬的暖陽打在馬蹄灣巨大的溝壑裏,投射出五光十色的光亮,星星點點,如銀魚的尾翼熠熠生輝,又如打翻的調色盤,墨色濃淡不一,描繪著千百年來天地的每一次翻天覆地的變化。


  若沒有戰爭……


  李晏溪站在一塊突起的岩石上,兩側是深不見底的溝壑,遠處是綿延不盡的山巒,她垂眸眺望著足下的溝壑,橫簫一曲,遙遙呼和著遠處鄭家軍同馬匪幫子的廝殺:


  這一仗打了三日,鄭家軍人多,馬匪幫子占地利,打得昏天黑地,依然辨不出勝負。


  有一小股紅色自山澗的小溪匯入馬蹄灣的一角,給這裏添了一股鮮豔的顏色。


  紅色越聚越濃,伴隨著廝殺聲,伴隨著哭喊聲,所有的情緒宣泄在鴻溝深處,最終汙了這一灣天地間純粹的光澤。


  李晏溪收了簫,這一曲《將軍令》她吹了三日,這一灣溝壑她看了三日,馬匪頭子康鳴的腦袋仍然在他的脖子上安放,鄭家軍的圍攻與深入仍然在進行。


  隻是地上多了屍首,溝壑裏多了鮮血,李晏溪一遍遍地用激昂的樂章告訴自己,那是戰爭,那是不得已的犧牲……


  她閉上眼睛,不再去看鮮血染紅了溝壑,她站在馬蹄灣的枯黃的巨石脊背上,背靠天地,感受著寒風刺骨帶給她的清醒。


  她的腦中浮現出了日照金山的神祗,雪白的阿珠雪峰,聖潔的光芒穿透著她的身體,重塑了她全身的經脈,治愈了她理智背後的那些微不可見的情愫。


  這一曲《將軍令》,李晏溪吹了三日,崔安嶼坐在馬蹄灣另一側的山峰上,聽了三日。


  第一日,三夫人死了,那個飲血為樂,酒肉人生的女人,她死在郎君的懷抱裏,康鳴用敵軍的數十個人頭祭奠了她遠去的亡魂,可是她依然,回不來了。


  第二日,十六夫人死了,那個天真地垂涎著崔公子無雙美色的少女,她死的時候還沒有趕上最好的雙十年華,她的手上幹幹淨淨,從未沾染過一個老百姓的鮮血,卻要以一個馬匪的名義入葬。


  第三日,十七夫人和十八夫人受了很重的傷,她們互相扶持著,罵著鄭家軍的狡詐,十七夫人的一條腿血肉模糊,十八夫人的一隻胳膊再也提不起來,她們傷了,殘了,可是她們永遠都不會是英雄,她們的傷殘甚至是死亡,毫無意義。


  馬蹄灣對麵的簫聲戛然而止,那曲支撐著崔安嶼最後的理性的曲子不再響起,那些曾經被他認定的真理,終於敵不過眼前的血肉模糊。


  崔安嶼對和尚說:

  “和尚,你相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嗎?”


  和尚點點頭:

  “這是我的信仰,信仰不可褻瀆。”


  崔安嶼回望一眼遠處馬蹄灣裏觸目可見的紅色血帶,自言自語道:

  “我不信,但是我想試一試。”


  下山的時候,一處岩壁上黃花開得鮮豔,像極了阿珠雪峰下,聖土滋養的冰淩花。


  崔安嶼笑了,為了黃花,試試又有何妨!

  鄭家軍與馬匪交戰了三天,各有傷亡,山頭的墳包堆了一個又一個,供奉牌位的香火前,哭了一場又一場。


  穆瑤站在三夫人、十六夫人的牌位前,紅了眼眶:


  “我們要打到什麽死後,要全死了才算是結束嗎?”


  康鳴拍拍她的肩膀:


  “穆瑤,我們沒有選擇,朝庭沒有給我們選擇的機會。”


  這一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從做馬匪的那天起,就應該知道這不是一條好路。


  得來容易的東西,終究要用血淚甚至生命去償還。


  康鳴是世代的馬匪,殺人越貨的行當幹久了,生死有命的事情看多了,對身為馬匪的命運並沒有多大的反抗,反正就是打,活了便是王,死了便被兄弟、被子侄接替,數輩人都是這樣過來的。


  但是穆瑤不同,她從前是良民,是被康鳴搶掠上山的,馬匪的身份是加諸在她身上的不公平的命運。


  她心裏總是還懷揣著一份男耕女織的憧憬、相夫教子的願望。這也是她和康鳴意見相左的根源,穆瑤雖然是馬匪,但是她也做了十幾年的良民,她的刀口對著普通的手無寸鐵的老百姓是下不去手的。


  她曾經也勸過康鳴,北境山頭的馬匪幫子不一定要過殺人越貨的生活,康鳴笑過她天真,他從出生的那一刻就隻知道做一個殺燒搶掠的暴徒,從來沒有想過如何做一個普普通通的村夫,也不想做一個成天為生計勞碌的普通人。


  縱使他最愛的十九夫人苦苦相勸,也不曾改變他的立場。


  後來穆瑤一氣之下走了,她回過她小時候居住的村落,她想回到正常人的生活。


  可是,世俗早已容不下她。族親們拿起家裏的農具,要同她拚命;她的母親,含淚也要趕她走,不能因為她一個馬匪的女人影響了家裏所有人的聲名;因為一場災難,因為在馬匪幫子裏待過的那幾年,縱使她從未幹過傷天害理的事情,她也被視作了馬匪的同夥。


  命運並沒有因為穆瑤的回頭而給予她陽光,穆瑤也並沒有因為現世的黑暗而向它妥協。


  那些年,穆瑤成了北境唯一的女馬匪頭子,這個女馬匪不傷村民,不搶村糧,相反地,時不時她還接濟他們,時不時她還告訴村民們其他馬匪幫子的動向。


  穆瑤以為她能做一個有良知的馬匪全憑自己的骨氣,可是,她不知道,她的背後若不是站著二十六個山頭的霸主,她不會有命活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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