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一生不負
崔安嶼正說著,冷不防林析墨拋給他一樣東西,還沒等他拆開來看,白衣馭馬,飄然而去。
崔安嶼將那錦袋打開,赫然是晏昀端的那份遺產單子,卻隻有一半的一半。
多麽奇特的命運,李晏溪為了崔安嶼得不到這份東西,千金散盡;
吳郡城郊,崔安嶼為了半份遺產單子,忠言逆耳勸誡林析墨不要胡亂托付;
如今到了越縣,林析墨錯付了一半財產後,發現這些錢根本沒有用在它們本該花的地方,於是他又把另一半交給了崔安嶼,這個本來最不被李晏溪信任的人身上。
崔安嶼苦笑,最後的最後,連情敵都信了,隻有他才能把這銀子用在正途上。
從此,刀山火海,日月星辰,都是她給予他的動力與支撐。
李晏溪不會知道,在這個官場錯綜複雜,山匪流竄,民風彪悍的越縣,麵對山勢複雜,常有災禍,銀兩不繼,朝令不達的境況,崔安嶼在他出嫁之時,給了她五孔放水、千裏奔流的禮遇,是多麽彌足珍貴的聘禮。
整整兩年,從前白玉無瑕的貴公子身上被曬傷了無數回;他迂回在越縣的各大勢力之間,屢開尊口求資源,求人脈;他和修渠的工人住在一處,吃在一處,全然忘記了世家公子的挑剔;
他常常挑燈夜戰,又時時徘徊在岩壁、鴻溝與江河之上,數度來回,又數度勘測,鑽研了無數的典故,又翻閱了無數的示例,以常人難有的勇氣和毅力,以火燒石,打通了越吳江每每泛濫的關鍵之門。
他親自動工,修了蓄水湖,挖了泄洪溝,築了當世僅有的五孔泄流的越吳江大壩。
當地的百姓把他立為功勳,為他請命,但是他不在乎這些東西,又或者他本不是為這些而來。他來的時候是河道郎中手底下的主事,因為工部的一紙調令來到這個尚未開化的地界,最後走的時候也是一個主事,也是因為一紙調令。
當然工部從來沒有過崔安嶼這個人,他走出越縣的時候,就又恢複成了承平侯崔府的那個紈絝三公子,他遊蕩了幾年,終於要回京了。
承平侯崔府的三公子要迎娶吳郡郡守李長啟的掌珠,這已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崔安嶼回望那個他修建了兩年的高山湖泊,他給它命名叫做晏溪湖,不知道她聽了會不會高興,不知道那是否足以告慰她亡母的在天之靈。
從此晏昀端成了真正的河神,因為吳越一帶再沒有了水患。
李晏溪她一直以為吳越沒有水患,全仰仗老天的庇佑,以及她投下去的那筆銀兩,卻原來,其中有這麽多不為人知的曲折,她如今雖然不知道崔安嶼究竟做了些什麽,但至少她已經意識到五孔放水的越吳江大壩出現並不是必然。
而且隱隱還與身在越縣的崔安嶼似有相關,似乎他一直在默默地守候著她心中的夢想。
崔安嶼,她本該更愛他一點的,卻錯過了那麽許多年。
許多被她或忽視或誤解的記憶一下子都湧了上來:
她千裏紅妝入京的那一日,路過京郊十裏的梅林,有笛音遠遠相迎,唱一曲《相思引》。
後來崔安嶼背她落轎的時候,她聞到了他喜服上的幽暗梅香,她以為他是從哪個小妾的閨房裏來……
大婚之夜,她喝了避子湯,他拂袖而去不久,婢子送上了一碗甜湯,那是吳郡女子出嫁的小禮節,寓意甜甜美美,可是這個府裏的人,又有幾個人去過南方,又有幾個人在意這些細節。
大婚第二日,她跟在崔安嶼後頭敬茶,崔安嶼吊兒郎當,長輩問他一句,他便要頂上十句。
從前她以為他桀驁難訓,如今才發現他是在給她解圍,讓他們把厭惡的矛頭都對準了他,又或者叫他們覺悟像他這樣的人能娶上媳婦已經不容易了,也就減少了對這個自吳郡遠來的新婦的挑剔。
李晏溪一個新婦,不伺公婆,剛結婚就搬到了別院去居住,這其中崔安嶼做了哪些準備,又費了多少口舌,李晏溪從前不在意,如今想來覺得彌足珍貴。
雅堂居裏雖說住了許多小妾,但房舍都是新的,想來這些小妾其實也搬進去不久,這些妾室的作用,除了做好崔安嶼紈絝的身份外,想來也是要將府裏的指責與矛盾全部都攬在他的身上。
但是他那個時候應該也切切實實地恨過她吧,恨她私奔未遂,仍舊不忘舊愛,不肯與他好好過日子。所以他總是別別扭扭地給她找麻煩,卻從來不曾真正傷害過她。
他不曾,他的那屋子當擺設的小妾更不曾。
李晏溪想起來前陣子雪英羞羞答答告訴她,崔安嶼給妾室們立的那個規矩,便細細回憶了一番他的行蹤,好像那些日子他很少宿在府中,雖然她也不怎麽探問他的去向,但是每每有事要找他,他好像都是在書房。
她住的顧君閣,布置得頗有吳越之風,所以她一進去就喜歡上了,後來她還發現他在地下精心布了條熱龍,所以她初嫁的那個冬末她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北國的寒冷。
這些年為了清除廢太子餘孽,他應該做了許多事,卻獨獨滿席樓,四甲坊,沈家村,他把她牽扯其中,這其中的深意,是李晏溪的救贖,還是吳郡的救贖呢?
樁樁件件,李晏溪心中清明如許,這個做了許多,卻又什麽都不說的男人;這麽背負太多罵名,卻飽有赤子之心的男人;這個一無所有也別無所求的男人,
或許在別人的眼中,他是紈絝公子,但是對於李晏溪來說,他給予她的溫暖,她感受到了,一樁樁一件件都熨帖了她曾經冰寒的心底,也許還有許多等待著她挖掘,還有許多他還沒來得及為她做,但是現有的溫暖已足夠她以餘生償,以真情付,一生不負。
然而,命運在李晏溪恍然頓悟的時候,給她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她差點就失去了她的崔安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