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嫡女與私生子
李晏溪與林析墨的瓜葛,要追溯到她九歲那年。
那一年的吳郡讓人格外印象深刻,因為那一年吳郡遭遇了幾百年不遇的天災。
吳郡地處南方,本就多雨,再加上吳郡往西有連綿的山脈阻擋,洪災是常有的事。
越吳江泛濫對於吳郡郡民來說也是見怪不怪的常事了。
嶺南一帶敬神明,重風水,每每越吳江泛濫,他們總要舉辦法事,祭拜河神,以求蒼天庇佑,風調雨順。
但那場雨下得太大,也太久了,雨水積聚在地麵上,久久不退,越吳江泛濫,與吳郡城中的路麵連成了一片,許多地方已經分不清路麵與河道了。
吳郡東邊地勢低,許多人家的房子都已經被洪水沒過了頂,一家子隻能往地勢高的西邊跑,許多人跑著跑著就被洪水卷進去了,半晌就沒了人影。
痛失親人的郡民伸手去擾,一陣洪浪打來,便又是一片失蹤的郡民。
幸運的郡民逃到了最西邊的嶺南十一寨,嶺南一族因為要遙拜阿珠雪峰,因此聚居的地方是吳郡地勢最高的西部山林。
流民匯於嶺南十一寨寨口,等待著救贖,洪水漫過他們的腳,漫過他們的腿,漫過他們的腰……有小孩嚎啕大哭,有婦人一邊一個,力不從心,有老人支撐不住,倒在了洪水裏……
人間慘狀,不絕於眼前。
嶺南聖女,也是吳郡郡守夫人,做主打開了嶺南十一寨的大門,接納這些流離失所的子民。
可是流民們越來越多,洪水的水位卻越來越高,這場浩劫幾乎把吳郡郡民的生機泯滅殆盡了。
人在絕望的時候就往往會將希望寄托於神明,更何況素來崇敬神明的嶺南一族。
當然,他們也會以神明的名義,懲戒不守族規之人。
嶺南一族的巫師斷言,晏昀端作為嶺南一族的聖女,私自外嫁,壞了嶺南聖女的血脈,才會招至天譴,致使洪水踐踏了族居之地。
更因為其不管族人安危,將流民接納進嶺南十一寨,許多饑餓的流民在嶺南王族的族居之地燒殺搶掠,王族和族眾都深受其害,一時竟沒有一人站出來,為其言語。
憤怒的嶺南族人順著尚未被洪水全部淹沒的路麵,衝進吳郡郡守府邸,要求敗壞族規的嶺南聖女給嶺南一族一個交代,給吳郡一個交代。
這其中,吳郡子民將流離失所的痛苦,妻離子散的痛苦,都一並的加誅到了晏昀端的身上。
晏昀端本可以不用理會這些,她身處重兵把手的吳郡郡守府。她隻要不出門,就沒有人可以威脅到她的生命。
待雨停了,待洪水褪去,待理智回歸到族人和郡民的身上,也許一切還來得及。
可是有了打開了郡守府的後門,放了那些失智的流民進來,他們沒有找到四處奔忙的晏昀端,他們找到了被晏昀端安置在臥房裏的李晏溪。
當他們叫囂著要衝破一個九歲小姑娘的臥房的時候,嶺南聖女晏昀端站在他們身後,她冷漠而孤傲地說:跟我來吧,我會給你們一個交代。
李晏溪再見到晏昀端的時候,是她站在高高的橋頭,縱身一躍,以聖女的名號祭奠了越吳江,以一人之力為這場浩劫擔責。
可是,那算什麽職責所在啊?
聖女大義,許多年後吳郡的郡民和嶺南的族人以河神之名祭奠她。家家戶戶,神像上的音容漸漸統一成了她逝去時的模樣。
可是這些,都取代不了,一個九歲的小女孩毫無預兆地失去了母親。
那一日晏昀端投了越吳江,李晏溪得了訊息趕來時,甚至都沒能再喊她一聲“母親”。
小小的女孩看著母親被卷入波濤洶湧的越吳江中,想也不想,就也跳了下去。
好在,她跳的是早已與越吳江相連的積了水的街麵,一個身高頎長的年輕人眼疾手快,又正好站在了洪流的下方,他動作迅猛地撈起了這個女孩,如同他連日來在洪水中撈起的許許多多生命一樣。
林析墨,他是為天災而來的,他撈起了那個女孩,從此為她停留。
九歲的小女孩,經曆了兩重生死的磨難,一個是她母親的,一個是她自己的。
她在洪水裏泡了這麽一場,自此染上了惡疾,每每風寒便會久病,每每脫力便很難痊愈,但那並不是最重要的。
她的內心承受了巨大的苦痛,她不願意再與這個充滿惡意的世界再有任何的交流。
後來,謫仙下凡的林析墨做了她的大夫和先生,他教導她,他治愈著她,他一天天地堅持,他一點點地治愈著她的創傷。
他告訴她,在那些沒有光的日子裏,他也是這麽過來的。
所以他相信,她也能。
很多年後,李晏溪知道林析墨是楊相的私生子,他的母親用下作的手段勾引了有婦之夫,他的存在不被林相的家族承認。
他一直生活在黑暗裏,直到被一個方外的遊俠所救,傳他技藝,授他學問,帶他看世界之廣,區區一點齷齪根本算不得什麽。
於是他成了謫仙一樣的人物,吳郡水患的時候,年邁的遊俠師父對他說:墨兒,你該下山去救人,入世也是一種機緣。
於是他下山,在洪水裏救起了一條又一條人命,也包括李晏溪。
李晏溪與他救起的所有人不一樣,他看到她奄奄一息,他看到她毫無求生的意誌,他看到她對這個世界毫無留戀,他覺得她像極了幼年的自己,他直覺她就是他的機緣。
他要救活她。
李晏溪是郡守府的嫡女,林析墨是楊相的私生子,他們兩個人就像生命中的對立麵,卻因機緣走到了一處,相互慰藉,互相取暖。
在整整七年的時光裏,李晏溪是林析墨紅塵裏的唯一牽念,隻要她有需要,他便無處不在。
十六歲的李晏溪對林析墨說,“先生,我父親為我定了一門婚約,我不願意,我想逃婚,你可以帶我走麽。”
她終於想通,不去理會嶺南王族啊,吳郡郡民啊之類的俗務,林析墨很欣慰:旦有所命,無所不從。
在他越來越無法對她割舍的時候,他是多麽懼怕她走了她母親的老路,所以他總是勸她放下,離開與解脫,可是她總是一邊憎恨著郡民和族人對她母親的傷害,一邊卻為了他們不顧一切,這些都令林析墨無比頭疼,萬分擔憂。
不過好在,這場婚約,終於令她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