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阿珠雪峰
過了幾日,郡守府邸,阿桃同李晏溪說,“邱玥死了,就是那個經常跟著李弋戈出入內宅,偷瞟過小姐好多回,神色猥瑣的那個畫師。”
阿碧在旁邊說,“婢子也是聽說了,據說是死相極慘烈,右手被人連根砍了,雙眼也被人挖去了,死在城北的糞坑裏,臭了都沒人發現,後來還是李弋戈尋人,才給發現的,撈他的人都整整臭了三日。”
“說那些不相幹的人幹嘛。”李晏溪淡淡地道,繼續畫著她的殘荷。
今日她回了一趟嶺南十一寨,回來就有些鬱鬱寡歡。
阿碧知道她給那個被他射殺的男童立了牌位,與她母親的牌位一起供奉在嶺南王族的家廟中。
那個男童,李晏溪派人去尋了他的遺骸,卻遍尋不著,那日城外刀光火海,這孩子竟連一點遺骨都沒有留下。
他的死卻給李晏溪留下了很深的陰影,她已經半月未碰過弓弩了,前幾個試了一下弩,手就開始不自覺地發抖,箭都射不出去。
李晏溪六歲學箭,寒暑不斷,銀弓烈馬獨步吳郡,隻要她一彎弓,縱使橫行如李弋戈之流,也不敢有分毫造次。
李晏溪的箭,從未失手,這一失手,便是一條無辜的人命。李晏溪雖麵上不顯,但跟隨她多年的仆從皆知,這一事對李晏溪的打擊不小。
“巫師占了卦,定了日子,後天參拜阿珠雪峰,你們準備準備。”李晏溪道。
阿珠雪峰是曆代嶺南族人供奉信仰的神山,嶺南一族每三年都要祭奠這座神山,祈求庇佑。李晏溪的祖母、太祖母,乃至曆代嶺南一族的王室和聖女都埋葬在這座雪山周圍的山麓上,然而,這其中並不包含她的母親,晏昀端。
“今年怎麽提前了這麽多,往年不都要等到上秋時節才祭奠嗎?”阿碧問道。
“大概是因為今年遭了難吧,民心慌慌,舅父那邊的意思,也是盡早參拜阿珠雪山,祈求祖先庇佑。”李晏溪又道。
參拜阿珠雪峰是嶺南一族的大事,李晏溪雖然不願擔著嶺南聖女的名號,晏昀端外嫁時也早已把自己與聖女的名號撇清,但是嶺南王族人丁凋零,這一代子弟中僅有幾個男丁,也就是李晏溪的表哥們,卻沒有女孩。
因此李晏溪依然被嶺南一族奉為聖女,參拜阿珠雪峰的重任也依舊落在她的頭上。
“無論如何,祖先終究是祖先,我身體裏流淌著嶺南王族的血脈。”李晏溪說。
是日,天際泛白,晨輝欲裂。
李晏溪盛裝於嶺南民眾前,身披繪著嶺南一脈圖騰的白狐披風,手執金色權杖,天資煥發,紅衣當日,在一眾巫師、王族、臣民的簇擁下,踏上嶺南族人心中神聖威嚴的朝聖之路。
朝拜之日是少有的嶺南十一寨對外族開放的日子,神山腳下,蜂蛹而來參拜一方聖址的吳郡民眾也很多。
承平侯府崔三公子,剛剛與李晏溪暗定婚約的崔安嶼,也在其列。
與當初在吳郡城門上一樣,此刻的他隻能仰望著她風華絕代,目送紅衣少女於千萬人前英姿煥發,祈禱安康,祝願蒼生。
而他,隻是她萬丈光華下,一個普普通通的信眾,信仰她的信仰,仰慕她的榮光。
他能為她做的很少,但卻總想為她做一些什麽。
李晏溪拾階而上,一路坎坷,時而有路,時而無路。從山腳一路向上,見晴空萬裏,俯萬丈山河,她於山腰上緩緩地探出手,雪白纖柔的雙手拂過簇擁著阿珠雪峰的大大小小不知名的山峰,那一刻山巒疊翠,眾生平等。
沒有誰理應為誰犧牲,隻是有些承諾,有些背負,亙古至今,重若神山。
走了一段,愈加接近阿珠雪峰的神祗,舉頭遙望,已經能見到遠處皚皚白雪連成一片,冰封十裏,蜿蜒於聖峰邊上,如一條聖潔的天路於雲層之上閃現,狂風卷席著雨雪,刺痛每個人肌膚,浮雲障目,有如置身幻境,不辨西東。然而,這一片雪山的主峰阿珠雪峰也還被籠罩在雲層之中。
嶺南王族有一句古話,能見到雪峰的人,都是被神祝願的勇士。這一路的風雪和崎嶇足以擊退許多朝拜的人,許多人能登臨山腰,感受一下神山的巍峨就已經心滿意足、歎慰平生了。
但李晏溪是一定要登上嶺南古道的最高處,以最近的距離去參拜這座族人心中如神明一般存在的阿珠雪峰的,這是嶺南王族傳承千年的信仰,落於每一任聖女的肩上。
但即使她們走到古道的盡頭,攀上最高的地方,也不一定能從雲霧繚繞中,瞻仰到阿珠雪峰的聖容,一切還要看天意。
風雪阻了去路,阻了信眾,待到此時,山腳下那一眾人已經少了大半,隻剩了百來餘人的隊伍,各自結伴,相互扶持,堅守在與雲層同等的高度上。
黑暗,未知,刺骨的冰寒,都在敲擊著他們的信念。
有人退縮,有人止步,也有人穿越雲霧,撥開山河,一往無前。
李晏溪走在隊伍的最前列,初登古道時,她隻有七歲,被母親牽在手心裏,懵懂地走上了這一條風雪兼程地道路。
那時候她不懂雪峰對於嶺南一族的意義,那時候她隻知道追尋著母親的足跡,晏昀端去哪裏,她遍去哪裏,晏昀端做什麽,她便做什麽。
她本是她生命的延續,傳承著她的信仰,走所有她走過的路。
後來母親沒有了,十歲的她被一群人簇擁著,獨自走這麽一條路,她也畏懼風雪,她也害怕黑暗,她一路哭泣,她一路向前,卻不知為何向前。
到了十三歲,她又一次踏上這條征途,漸漸懂得了族人對神山的憧憬,懂得了信仰對於生命的意義,但是於她又有什麽意義呢,她擔著聖女的職責,又真正能為族人帶去什麽呢?
三次,李晏溪沒有見到阿珠雪峰,那籠在雲層中的雪峰,別說是祈禱祝願,就連照麵都沒有與她打過。
嶺南一族有傳言,聖女的血,已經汙濁,神山再也不會保佑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