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為你送行
若是這種風口浪尖上都敢求情,崔安嶼也算是真性情了。
哪成想,想岔了,高估了這位爺。
“爺和皇帝的交情可還沒好到那個份上,下次爺再沾染上這種綠了皇帝的大事,夫人一時判斷不了,最好清點庫房,裝點細軟先跑,可不要傻傻地去塞銀子。沒必要!沒有什麽原則上的問題,爺大約是不會有什麽事的。出了原則上的大事,也不是真金白銀能解決得了的,爺爭取能把夫人撇清,夫人爭取能跑得快一些。”崔安嶼道,也不知是認真的,還是玩笑。
“妾身和夫君的關係也沒不好到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地步。”李晏溪有些不滿地道。
“那到什麽地步了呢?”崔安嶼有些好奇地問。
“可能到時候妾身會雇上幾輛馬車,爺也知道的,妾身細軟頗有些多,還有你那些小妾,能帶上的妾身都會帶上的,爺在裏麵盡可以不用擔心,若是林學士正好要南歸,我們還可以結個伴……”李晏溪當真打起了盤算。
這盤算裏竟然還包含了林析墨,崔安嶼忍無可忍地打斷了她:
“爺覺得,爺哪怕是進去了,也還是有信心再出來的,夫人還是等等我吧。”
小夫妻倆說笑打鬧了一番,又回歸正題上:
“那個少年,是自己給自己求的情。他對聖上說,陛下缺一個理由攻打西齊,陛下若不殺奴,奴可以幫陛下促成這樁小事。”
沒有一個帝王,會放棄擴張版圖的任何機會。
殺一個少年簡直太容易了,容易到沒有任何的意義,而這個少年,他為帝王提供了另一種可能。
天子下問於崔安嶼,崔安嶼隻說:
“這批少年,是鄭家送給靖國公世子的,靖國公府覆滅後,這批少年身無長技活不下去,因而我把他們放在了清歡閣,陛下知道的,當年為了掩人耳目,我名下是有幾家諸如清歡閣的伶人坊的。”
至於其他,皇帝的野心,與少年的圖謀,那些崔安嶼就沒有興趣了。
“說到底,三爺對西亭郡主還是有些遺憾的。”李晏溪聽了半天,最後總結出這麽一句。
“隻是感歎罷了,當年靖國公世子好男風,那麽多無辜的少年在鄭西亭眼皮子底下抬進抬出,作為世子夫人,鄭西亭但凡能為他們說上一句話,也許有些少年的命運就不一樣了,鄭西亭太傲氣了。”崔安嶼道,此去萬裏,福禍皆是因果,就看鄭西亭自己的造化了。
“所以,夫人是吃醋了嗎?”崔安嶼是誰,一句話就能扭轉局勢的京城第一紈絝。
李晏溪不理他,馬車駛過城門,在西坊大街上被攔了下來。
“三爺,三夫人,宣娘要死了。”
本是強弩之末,終於要走完了這淒楚的一生。
八歲的崔婉瑩很鎮定,這一生母女情緣,竟然隻有短短八年。生母音容,她將用盡一生去懷念。
鎮定,不代表不悲傷。李晏溪到的時候,崔婉瑩抱著她,哭彎了腰。
崔婉瑩一直守在水雲庵,萱娘看著她,撐著最後一口氣,她在等著李晏溪。
後來看到李晏溪到了,崔婉瑩一頭紮進她的懷裏,萱娘的一行淚流了下來,終於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李晏溪看著萱娘,她的嘴角含了一抹微笑,與世界訣別的時候,也許她已經放下了所有的恨吧!
那一日,風呼山號,李晏溪陪著崔婉瑩,在水雲庵的客房中暫歇。
那裏離萱娘的亡魂最近,若是生母的亡魂牽念,定然走不遠,會在暗處再看一眼她的女兒,看到她雖然傷心,卻慢慢地學會堅強;看著她在李晏溪的懷抱裏,找到新的溫暖;看到她雖然年幼,但已經有了自己的決斷……
崔婉瑩懷抱裝著萱娘的骨灰的白瓷罐,哽咽道:“三夫人,如果我沒有遇到你,大概母親走的時候,我會隨她一起去。”
“不會的,”李晏溪說:“我母親走的時候,我也同你差不多大,你看現在我不是好好的,人總是要往前走的。”
話雖如此說,如果崔婉瑩沒有被李晏溪所救,如果崔婉瑩仍處於當初那般肮髒汙穢的境地中,那麽萱娘死後,她的境地會是如何?
甚至,她想都不敢想……
不要說崔婉瑩,就是她自己,也是想要追隨母親而去的。
當初,她頭也不回地紮進那冰冷的河水中,差一點就去了母親所在的世界。
於九歲的李晏溪而言,在失去母親的當下,她失去了所有與這個世界對抗的勇氣,那時的她,不如現在的崔婉瑩。
隻是她不知道,如今的崔婉瑩與曾經的李晏溪最大的不同是,是她。
她改變了,一個女童向死的命運。
多麽的榮幸,又多麽的諷刺,晏昀端在天有靈,她看得到這些嗎?
李晏溪接替了萱娘,成為一個八歲女孩的母親,可是她自己,在差不多年紀的時候,就沒有了母親。
以那樣一種決絕又悲憤的方式,晏昀端離開了這個她所牽念的世界,離開了她尚未長成的獨女。
崔安嶼宿在積雲寺,他知道這個晚上注定是悲傷的,那段被萱娘離去所牽念出的另一個母親離去的往事,又將重新籠罩在李晏溪的心頭。
他給晏昀端上了香,這個從未謀麵的嶽母,載入嶺南王族千秋史冊的聖女,被吳郡百姓家家奉為神明頂禮膜拜的河神,當年她縱身一躍,把自己獻祭給泛濫的河水時,心中的牽念也不過是一個尋常母親的心願。
她希望李晏溪幸福,快樂,覓得如意郎,美滿又安康。
李晏溪安頓好了崔婉瑩,順著水雲庵通往積雲寺的小路蜿蜒而下,看到母親的牌位前燭火瀲灩,映著崔安嶼棱角分明的側臉,她突然好想母親能看見她的夫君,能看到他對她很好,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對她很好很好了。
“崔安嶼,當年迎親的隊伍繞著越吳江走了一大段,是你特意安排的是不是?我出嫁的那一天,有人在越吳江的石碑旁設了祭台,也是你讓人安排的是不是?那一天,越吳江大壩五孔放水,千裏奔流,也是你的刻意安排的是不是?”李晏溪站在崔安嶼身後,眼裏的柔光似香火搖曳。
“那是嶽母在為你送行啊,夫人。”崔安嶼側目,回望李晏溪的眸光,溫柔又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