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皇子喂馬
教習晉平公主和崔氏姐妹的女先生近些日子告了假,她們便跟著國子監的夫子上課。
今日這一課,又是騎射。
崔婉瑩人小力氣也小,夫子嫌她拖累了皇子公主們的進度,便叫她去喂馬,美其名曰與馬熟悉了,才能得到它們的親賴。
崔婉瑩看著夫子老謀深算的樣子,又從內心深處仰慕著婢子們提及的李晏溪自小騎馬射箭無人能及的風華,喂起馬來便十分地起勁。
小小的身子奔波在各方馬廄間,喂食從不假於人手。宮人跟在她身子後頭連連喊:“縣主,縣主,您慢點,別摔著了。您喂這些頭小馬駒就可以了,那頭那些高頭大馬用不著您,都有管事的伺候著呢?”
崔婉瑩兩隻手捧著草料,正伸給一頭毛色雪白,看上去俊逸不凡的大馬。然而那馬卻不理她,高傲的脖子拐向了一邊,崔婉瑩也不氣餒,三夫人說了慣常長得出眾的人總歸會有些脾氣的,想來長的出眾的馬應該也適用此理。
她便學著崔三夫人哄崔安嶼吃蔬菜地樣子,笑眯眯地湊近那白馬,甜甜道,“馬兄,馬兄,吃飯飯了,吃完飯飯才能跑得快嘛!”
宮裏的千裏馬大概隻見過卑躬屈膝的仆從和貴氣淩人的王孫貴族,小姑娘的軟語低哄想必是沒有聽到過的,這馬聽了崔婉瑩一頓哄,竟奇跡般地往她手上蹭了蹭,咬去了一大口新鮮的草料。
“沒想到啊沒想到,皇兄的雪駒竟是一匹吃軟不吃硬的馬。”後頭傳來三皇子曹燕平的聲音,他向來嗓門很大,隔著老遠都能聽到。
崔婉瑩正喂得起勁,聽曹燕平的話順嘴就往下說,“隻要草料好,就沒有本縣主喂不了的馬。你們說是不是,雪駒、烏騅、追風、花花、銀耳.……”
她混了幾天馬房,和這些寶馬良駒全都打成了一片,估計過不了幾天就能稱兄道弟了。
“花花,你怎麽也被收服了,你可是一匹有個性的小母馬。”曹燕平悲愴道。
“本縣主童叟無欺,男女通吃。”崔婉瑩一手提著裝草料的小桶,一手揚著別再腰間的小馬辮,神氣活現的樣子不僅把曹燕平逗笑了,更惹得一眾王孫公主都望向了他們這邊。
從來沒有見過誰,喂馬能喂得如此興致勃勃的,那不就是被夫子打發去打雜的活計嗎?
崔婉婷這時候正央著二皇子,求他教她射箭。晉平公主一箭上了靶,領著一隊人在看她的豐功偉績。大皇子曹魏平獨自坐在輪椅上,離了那些喧囂的人群有一段距離,他的一雙墨黑的眼睛,在注視著崔婉瑩這個方向。
曹燕平對崔婉瑩說,“皇兄的馬你就別管了,反正他也不在意。”
崔婉瑩揚起頭,一臉震驚道,“誰說他不在意了,他每次路過眼睛都會看這個方向,而且雪駒也會看他。”
“總之叫你不要管它了,它摔了我皇兄,是一匹罪馬,能有命活著已經是不錯了。”
曹燕平不耐煩道,其實他是怕曹魏平看崔婉瑩與這馬親近,會遷怒於她,又不好意思明說,而且為了讓崔婉瑩聽他的,他的音量不自覺地又提高了許多。
“怎麽會呢,雪駒是這麽溫柔的馬,它吃草料從來都是慢條斯理的,也不會把口水沾到我的手上,而且它沒有吃完的時候,都不會亂走,讓我跑來跑去喂它。除了銀耳我就最喜歡雪駒了。”崔婉瑩揚聲反駁道。
她一提到銀耳,曹燕平就樂得不行。
當初她們一群女孩子第一次來上騎射課,夫子讓她們自己挑喜歡的小馬駒,曹晉平挑了一匹棗紅色的大宛馬,崔婉婷挑了一匹毛色秀麗的河曲馬,而崔婉瑩則牽了一匹棕色的小野馬回來。
夫子問她,為什麽要選這匹又矮又瘦的馬,她便很自然地回答,“因為沒有人選它呀。”
後來大家給馬取名字,晉平公主的馬叫花花,崔婉婷的馬叫烏雅,崔婉瑩的馬叫銀耳,夫子還頗為滿意地讚了崔氏姐妹,說她們取名有古風神韻,烏雅踏雪,銀蹄千裏,耳聽八麵,卻聽崔婉瑩用稚氣未脫的聲音說道,
“夫子,婉瑩其實沒有想那麽多,我叫它銀耳,是因為我喜歡喝銀耳羹啊!”
那一日,在烏壓壓的一群給公主們陪讀的世家小姐中,曹燕平記住了崔婉瑩,當然記住她的並不隻是他一個。
曹燕平記住崔婉瑩是因為她一碗銀耳湯嗆得一貫嚴肅挑剔的夫子吹了他的白胡子,曹魏平記得她是因為她說“因為沒有人選它啊。”
多麽自然,又充滿善意的理由。
自從父皇爭位開始,在雲譎波詭的皇子府,在深沉又陰鬱的皇宮,善意這個詞在他的心中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
人人拚搏而上,人人明哲保身,人人聰慧自持,哪怕最親近的血脈之間,都存了三分的敵意。
崔婉瑩,在那個清晨,洗刷了曹魏平的靈魂。曹魏平直覺崔婉瑩的善念隻是她狡黠的偽裝,尤其是當她得知她是從那樣一個汙濁的境地中被崔安嶼夫婦解救,然後平步青雲被冊封為郡主的。
他的眼光總是有意無意地追隨著她,他探究著她的良善,卻又意外地發現了她的聰明,他否認著她的聰明,卻又不幸地發現了她的理智。
對於八歲的崔婉瑩而言,善念是真,聰慧是真,理智也是真,她本就比常人經曆得更多,就如同李晏溪所說,她注定要比尋常人美得與眾不同一些。
“大皇子,我要去學馬了,您能喂雪駒吃點草料嗎?”崔婉瑩天真可愛的一張臉徒然出現在曹魏平身邊,不僅大皇子嚇了一跳,他身邊的宮人和他的弟弟曹燕平也都嚇了一跳。
大皇子自從墜馬以來,便再也沒有喂過雪駒了,一匹害未來的儲君傷殘至此的罪馬,哪裏還能得到這麽大的體麵。
崔婉瑩卻知道,他會喂的。
果然曹魏平接過崔婉瑩手裏的草料,推動輪椅,慢慢地靠近他曾經的愛馬。
那些少年崢嶸,鮮衣怒馬的歲月便又回到了他的腦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