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正直的紈絝
一連幾日,崔安嶼又沒了人影。
李晏溪思前想後,在榻前給他留了燈,有時候崔安嶼夜半回了,看到那盞專門為他留的燈會心一笑,走近了看一眼她,停不了多久,一轉眼又消失在黑幕中。
他回來,也就是為了看她一眼。
有一日夜半,燈火搖曳,窗欞微動多了一絲聲響,恰好驚了守夜的阿碧,小丫頭拾了鞋底,迷迷糊糊就往裏間來:
“小姐,小姐,好像有小賊。”
李晏溪這幾日特地調了作息,停了安神的湯藥,隻為了夜間多幾分警醒,聽到阿碧的聲響,馬上就接到:
“沒有,沒有,是我下床喝水。”
阿碧見李晏溪無恙,環視了屋內一圈,這才開始懷疑她方才許是夢中,聽岔了,可她明明是聽到了窗欞動,聽到了重物落地的聲音。
罷了,罷了,小姐無恙就好。
李晏溪被人從後麵抱了個滿懷,來人身上帶了一絲暗夜裏走來的寒意,李晏溪轉身,遞上剛沏好的一杯溫茶道:
“爺如今越發像一個小賊了。”
自己家裏,有門不走,偏要翻窗。
“夜半私會,不是更有情調嗎?”崔安嶼摟緊了李晏溪,就著茶案邊的小幾坐了下來,李晏溪就被他困在腿上。
“三爺的情調是,有家不回,有門不入,妾身不懂。”李晏溪道,案子上還擺了些糕點,是她白日裏吩咐李嬤嬤準備的,隻說是怕夜裏餓,可服侍她的人都知道她從來沒有過夜裏進食的習慣。
李嬤嬤還頗為狐疑地看了她好幾眼,想是小姐大約是服了京城地水土,生活習性上也慢慢向府裏那個好吃懶做的靠攏了。
李嬤嬤心裏麵那個好吃懶做的吃了好幾塊糕,喝了一壺溫水,肚裏溫飽,身上的寒意便漸漸消融了。翻了幾座院牆,扒了窗又躲了床底,確實有些餓了:
“其實夫人不用為我準備這些,滿席樓暖茶也有,糕點也有,就是沒有夫人。”
李晏溪想從他身上起來,偏他束縛得緊,越掙他就箍得越緊,十成十的紈絝做派,她吃疼,便在他胳膊上擰了一把,哪成想,這男人看起來玉質金相,其實身上精壯的很,那胳膊上的肉硬邦邦的,擰也擰不動。
“三爺,還在幫那位做事嗎?”李晏溪輕柔的聲音與夜半的燭火混在一處,悠悠地傳進崔安嶼的耳朵裏。
“也是,也不是。”崔安嶼抱著她的時候有一種本能的安心,這麽些年,他自認為已經瞞過了大多數身邊親近的人,卻瞞不過懷裏的這位。
從崔安嶼親口承認,李晏溪射出那一箭的時候,他就在城下開始,從她知曉當年救她的那支箭是出自他手的時候。
他心知,瞞不過她;她心知,他絕非無意闖入她的生活。
吳郡城下,不是逆黨,就是天子之臣。
這並不難猜。
崔安嶼,不是逆黨。
滿席樓易主,四甲坊被封,沈家村捐礦,一個紈絝無意涉足一件也就罷了,樁樁件件事看似順水推舟,卻又事事透著天家的製衡圖謀。
滿席樓易主,易的是哪一位,這種銷金窟,沒點勢力的誰敢收?四甲坊被封,直接就出動了官府的力量。再到沈家村捐礦,明麵上是捐,可是沒有那位首肯,崔安嶼當真就敢提著腦袋去動那私礦的主意?
身為那個出錢又出力,被坑了一回又一回的人,李晏溪長點腦子,也並不為過吧。
“夫君為何不致仕?我聽說,二哥的官位,是你讓的?”所幸夜半,李晏溪借著三分睡意便多問了他幾句。
其實在他確認了他與她走的是同一條路的時候,心下便已經安然,旁的細枝末節,他願說她便願意聽,他若不說她也不想多問。
但是顯然,崔安嶼是願意告訴他的,隻是如今尚有一些顧慮。他的下巴埋在她如雲的長發裏,用低沉的嗓音講著一些遙遠的過往,那是他的初心,所以走走停停,不曾遺忘:
“是也不是,二哥比我更適合戶部。我原來走這一條暗路,是因為我們崔家走正途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所有人都憋著一股勁努力地想要往前衝,可是位置就這麽多,一個家族能擠占的坑就這麽多,多了也是一些屍位,幹不了什麽事情,也沒什麽意思。我想著我就給哥哥們墊後吧,他們往前走的時候,我幫他們看著後麵的路上有多少人拿小石頭砸他們。”
“後來有一天,我發現,有那麽一些人吧,成天不幹正事,就想著抱團坑別人,有幾個飽學之士,都受了這些人的排擠,被派到邊陲之地去做小官,有幾個頗有建樹的士大夫,直接就被罷了官,還有一些甚至就丟了命,有一天我看到這些人,他們在滿席樓上喝酒,邀他們舉杯同飲的那個人,是個在朝堂上言辭鑿鑿要革新吏治、改革司法、造福民生的那個人,那個人隻要再進一步,就能成為整個大雍王朝的統領。”
李晏溪知道,他說的那個人,是廢太子。別的她不知道,但光從李長啟、李弋戈父子每年孝敬京城的禮單來看,這位曾經的儲君,與一個明君相去甚遠。
“後來我打聽了,那些人很多都是京城中各家各府的紈絝,科舉無望,就投了大人物的門路,打著糾察、彈劾官員、肅正綱紀的名義陷害忠良、排擠異臣,目的是要把朝庭變成他一家一黨的朝庭。這些人沒有道德,也沒有底線,有時候抓不到人的小辮子隨手就能給人安上一個,心思之狠毒,手段之惡劣,與地痞流氓並無不同。”
“有一次,他們甚至直接在夜半衝進劉翰林的家裏,把一個渾身赤裸的女子扔到了他的寢房,然後轉頭就告他強占良家女,令其失貞,逼得老翰林當場撞了金鑾殿的台柱子。”
李晏溪知道這個劉翰林,這個人是帝師,也是崔安嶼的老師。在景庭末年的那些黑暗的日子裏,大多數世家明哲保身,敢怒不敢言,眼睜睜的看著朝綱、朝紀被那些人弄得黑白顛倒、混亂不堪。
“那個時候,唯一有能力和那個人一爭高低的,便是當今天子了,但那個時候天子空有一群擁護他的忠義朝臣,那些麵上的據理力爭根本就打擊不到那一群紈絝,也挖不到打倒那個人的最有力證據。”
所以,那個時候,崔安嶼選擇了,做一個正直的紈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