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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8 老丈人走遠了

  夜越是安靜,馬嫣翎便越是睡不著。她又把自己動手搭建的小秋千從房間裏搬到了杏花樹下,還帶了一盞燈出來。


  冰冷的石桌上亮起一圈昏黃的光暈,馬嫣翎便躺在秋千上盯著那燭火出神。


  朱君澤從屋裏取出幾段又薄又軟的紗布出來,他將紗布掛在樹枝上,為她擋風,“夜裏涼,別冷著了。”


  又將一件薄毯子蓋在她的身上,坐在竹條凳子上,上半身輕輕地靠在秋千上,陪著她。


  “翎兒,今年冬天,你隨我一起去京師吧。”朱君澤道。


  “恩?”馬嫣翎黛眉微微地一動,往中間擠了擠。


  朱君澤道,“我想帶你去看看我曾生活過的地方,見一見我的家人。雖然他們現在都住在北平,但北平到底不是我們的家,過年還是會回京師,是想等陛下不在追究胡黨謀反一案之後,便把家也搬回京師。”


  那是洪武十三年,丞相胡惟庸被徐傑等人揭發種種劣跡,露出謀反意圖,被皇上處決,此事牽扯甚廣,凡是沾點兒關係的人都被下獄,無一幸逃。


  朱君澤道,“我大哥曾在胡丞相門下做過學生,後來我大哥雖然離開了丞相,從事經商之道,但與胡丞相也書信往來頻繁,多受丞相照顧。十三年丞相獲罪,我們……”


  話到此處,朱君澤臉上也露出淒然之色,他緊緊地抓著馬嫣翎的手,把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這點餘溫,仿佛可以溫暖一切。


  “丞相一生雖有劣跡,但實則無謀反之意,我一家為避禍端,從京師搬遷至北平,是為不義,但上上下下,整個‘同順’船幫,多達數千人,他們的死活和前程,我們不能不顧。”朱君澤道。


  “我曾聽聞過一事。”馬嫣翎道。這還是她第一次聽朱君澤講起家中之事,沒想到一入題便是謀反這等大罪。


  “何事?”朱君澤問,臉上露出少有的緊張。


  馬嫣翎又道,“聽聞胡丞之子,命車夫趕快車,在市集上亂闖亂撞,急速之下車子被撞翻,胡丞相的公子便怒殺車夫。”


  “此事屬實。”朱君澤應道,“後來,皇上說殺人償命,把胡公子殺了。”


  “聽聞,就因此事,胡丞不滿,欲要謀反,在自己家中設計,欲殺皇上而獲罪下獄。”馬嫣翎道,這些話,都是她從別人口中聽來的,對她來說,謀反之類的事情,本是一生都該與她扯不上關係的。


  “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前,我大哥便從毛驤毛大人那裏得到了皇上對胡丞相不滿的消息,我們是提前搬遷到北平的,毀掉所有與胡丞相往來的證據,在那以後的兩年裏,‘同順’的老工人都不曾出現在京師,全是雇傭新人負責南北兩方的往來運輸。”朱君澤仔細地說道,他那對狹長的眼睛從未像現在這般清澈過,沒有任何一點雜質,也沒有警惕,放鬆地看著馬嫣翎,仿佛欣賞著一道美景。


  四更天的鍾聲從院外傳來。坐在杏花樹下的兩人卻並無睡意,互相凝視,仿佛是要穿越那隔在彼此之間卻又無形的千山萬水與無窮光陰。


  微涼的風吹起懸掛的紗布,夜香樹早開的花散開一股淡淡的香味,從牆的那一邊飄來。


  “這裏,真是一個好地方。”朱君澤道。


  “的確是個好地方。”馬嫣翎靠在朱君澤的肩上,溫柔地挽著他的胳膊,合著眼睛不再提起任何一件往事,此時此刻,仿佛做著一場安穩的大夢,她說,“我曾一直想,院中春有花夏有樹,秋有黃葉和明月,冬有落雪和梅香,與君白首,卻又覺百年不夠,妄想來生,可轉瞬一想,今生都不知你在何處……”


  她的話,仿佛一股清涼的風,拂過朱君澤的心頭。


  黑夜慢慢,寂靜無聲,無邊無際的蒼穹辰星滿布,待到東方破曉之時,院中卻已隻剩下馬嫣翎一人,她躺在輕輕搖晃的秋千上,睜開眼睛的那一刹那,她的臉色十分平靜,昨夜的那一份短暫美好,仿佛真是一場夢。


  馬嫣翎走到廚房,放眼看去,也是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


  馬嫣翎打了一個哈欠,自個兒舀起一盆涼水,把臉洗淨,然後又去了‘天水’綢緞莊。


  大火過後留下的殘骸觸目驚心。


  她彎下身將一塊又一塊被燒壞的木頭搬開,又去買了一把竹掃帚,將地麵打掃幹淨。


  等都差不多了,在裏麵行走不會隨便被絆倒了,她開始觀察環境,心裏琢磨著要如何重新修整,又需要多少錢,現在她身上已經沒有任何可以抵押的東西了。


  而這棟高樓,口上說是修整,其實差不多算是在這塊土地上新起一座了,算下來,怎麽也要百來兩銀子才能把事情辦好。


  馬嫣翎正愁著要去何處湊這百兩銀子,苦惱地以手捂著臉,不出聲,許久過後,方才把手緩緩地鬆開,望著眼前那條漫漫的河流,一聲長歎。


  見大碼頭上人流如潮,有幾條好像被炸毀的船堵在碼頭上,一群人從船上進進出出,圍觀群眾多達數百數千,難以計算。


  馬嫣翎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也跑過去湊了個熱鬧。


  朱君澤就站在船上,指揮著那些進進出出的人。


  精壯的工人兩人一組,抬著重傷的人從船上下來。


  馬嫣翎擠到朱君澤旁邊,問道,“是怎麽回事?”


  “遇到盜賊了。”朱君澤道,“‘同順’船幫的船和‘隆興’商會的船被炸毀,還有幾條小商船也受到影響,消息昨夜五更天的時候剛到,來傳信的人也身受重傷,說完話就死了。”


  “是什麽人做的?”馬嫣翎盡力保持冷靜。


  朱君澤道,“還在查,隻能先救人找人,現在已經救下來的人有一百三十二,還有兩百多人下落不明。”


  “那我二哥……”


  “放心吧,不管用什麽方法,我都一定會把二哥找到。”朱君澤抱抱她,讓她先到旁邊去休息。


  馬嫣翎卻是說什麽都不肯,非要去幫點忙。


  朱君澤也怕她靜下來就胡思亂想,便讓她去幫忙準備包紮傷口的布和藥材,一路來回奔波。


  朱君澤又擔心她心中緊張不知疲倦,累垮了,就又讓自己的親信幽芷暗中跟著馬嫣翎,隨時注意馬嫣翎的身體情況和安全。


  在生死一線之間爭取時間,忙碌來回,的確不知道勞累是什麽,轉過身來的時候,是天黑,等再提神來擦一把汗水的時候,又已經是天亮了。


  等把傷者全都救上岸,處理好傷口又去準備各種需要的藥材,來來往往手忙腳亂,到了最後,連站起來,雙腳都在發顫。


  朱君澤心疼她,卻又不知該怎麽勸她,怕她心中憋著的那口氣發泄不出來,積成疾,隻能由著她。


  “公子,我們隨行所帶的錢,用完了,被炸毀的也船還沒修整。”幽芷在朱君澤耳邊輕聲說道,“現在能派出去的人,都已經派出去了,全在調查這次偷襲‘同順’和‘隆興’的盜賊,另外還欠下了三千兩的藥材費。”


  “我已經寫信通知京師那邊了。”朱君澤道,“最近幾天如果需要錢,去‘三秋’鋪子上提取。”


  “是。”幽芷應道,又悄無聲息地退下。


  朱君澤理了理衣裳,從旁邊端起一杯溫水,朝馬嫣翎走去,把水遞到她的手裏,“先喝一口水吧,看你累的,連嘴唇都白了。”


  馬嫣翎接過水就喝下,正要說話,身體卻軟軟的倒了下去。朱君澤順勢就接住她,把她抱起來往房裏走去,將她放在床上。


  不惜用藥讓她入眠,沒有什麽是比這種事情更讓朱君澤心痛,愧疚的了。


  朱君澤守在她床邊,也不過片刻,外麵就有小廝來稟報,說有人求見。


  朱君澤又隻好從馬嫣翎身邊離開。


  大堂中有一個衣著樸素,氣質大方的男人站在沒有人流走動的牆邊。


  朱君澤向那個人走過去,那人臉上逐漸展出笑容,濃眉英氣,眼睛雖然老了,但並不渾濁,依舊精明,鼻子高挺而有精神,嘴邊笑容恰到好處,年近六十,但看起來並不老,臉上隻有幾根皺紋,一頭青絲裏沒有一根白發,年輕時不知有多少女子為他癡狂過。


  “馬會長。”朱君澤朝他抱拳一拜。此人乃是馬嫣翎的親生父親馬懿,已經幾年不曾過問兒女和生意之事的他,這一次也被逼出麵。


  “恩。”馬懿頷首,做了個請的姿勢。


  兩人便一起到外麵尋了個清幽之處,馬懿主動道,“今日我們隻談盜賊與人命的事情,其他的,不說。”


  “京杭一帶的運河上盜賊之多,隊伍之龐大,難以數計,有人懷疑是一批試圖謀反的隊伍,靠打劫來的錢供養軍需,官府也奈何不了,他們的眼睛盯準了誰,就是誰遭殃。”朱君澤道,“這次是‘隆興’商會和‘同順’船幫倒黴,落入河中下落不明的人還在搜查營救之中,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是‘同順’的規矩,不放棄一個人。”


  “恩。”馬懿點點頭,“事情發生的時間,能確定嗎?”


  “時間和地點已經確定,現在官府的人也開始展開搜查,根據二嫂提供的信息,她曾收到過來信說‘隆興’的船沉了一事,對方盯準商人,目的肯定是錢,二哥應該沒事,我們可等消息。”朱君澤頓了頓,又道,“如果對方送來消息,不管對方的要求是什麽,都請馬會長不要拒絕,一切損失,在盜賊緝拿歸案之後,官府一定會賠償。”


  “你這麽肯定?”馬懿認真地看著朱君澤,朱君澤篤定自信的樣子反倒不像是一個商人了。


  “二哥是翎兒的哥哥,在我心裏,重過一切資源財產。”朱君澤抱拳一拜,“他也是您的兒子,想必在您心裏,他一定更加重要。”


  “翎兒的大哥今天早上被送回來了,暫時還不能下床,你和翎兒何時有空,也過來看看他。”馬懿離開的時候道。


  朱君澤以為自己聽錯了,杵在那裏,等馬懿都走遠了,他也沒反應過來。


  倒是旁邊忙碌的夥計拍了一下他,“朱公子,你的老丈人已經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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